“你那天為什麼不辭而別?”沈量儒嗔怒道。
夏懷夢知道自己失禮在先,便默不作聲。薛效霏微笑道:“夏姑娘身上劇毒剛去,身子還乏弱的很。量儒,你怎麼上來就怪人家呢?”
“我這還不是為了她!”沈量儒情緒激動,脫口就出,隨即幹咳了兩聲,問道:“你,你身子沒事了吧?”夏懷夢嘴一撅,不搭理他,倒向薛效霏盈盈拜倒:“懷夢多謝神醫相救之恩!”
薛效霏微微一笑,擺手道:“老朽未做什麼事,救你的人在那裏。”說罷,指了指沈量儒。夏懷夢瞧向沈量儒,張嘴欲說,沈量儒便道:“你這樣也恁地魯莽,叫人多擔心……”話未說完,冷霜奴婢脾性,護主心切,喝道:“喂,姓沈的,我家小姐好歹也是白蓮教教主的幹女兒,你這樣太也無禮了!再說,我教教義就有‘秉持正義’一條,沈大人被誣陷治罪,小姐去救沈大人,難道錯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應該救沈大人的話!”沈量儒肅道,“我隻是怪她走時為何不來告訴我一聲……”夏懷夢頓時粉頰含怒,小嘴撅道:“你是我什麼人?我要走誰也攔不住!”
沈量儒麵皮一緊,氣堵喉嚨,一陣發呆。夏懷夢見他如此,心有不願。隻是她見沈量儒這樣口不遮攔的怨怪她,心下不服,怒氣頓生。轉眼想到蒙麵俠,那飄舞的蒙麵聞之芬芳,令人癡醉。心裏把他倆一比,量儒頓時矮了三分。
冷霜撇嘴道:“小姐,咱們這就回去吧,不要在這裏受他的氣了。”夏懷夢瞪了冷霜一眼,轉臉直盯著沈量儒。她現在思緒混亂,不知怎樣去想,又不知怎樣去做。在她心裏,對量儒說不上不喜歡,但是她現在更想知道蒙麵俠真實的身份。
神秘的俠客,總是讓少女心動!
夏懷夢環顧四周,突問:“沈大人呢?”
“他很好。”薛效霏道,“他在老朽這裏是最安全的。”
夏懷夢點了點頭,不由說道:“對,這裏人跡罕至,隱蔽絕倫,嚴老賊是決計找不到這裏來的。沈大人留在長生穀,懷夢也就放心了。”
“不!”一個洪亮而堅定的聲音,“沈某是不會留在這裏的,我必須要去保安州。”
夏懷夢不解道:“為什麼?”沈明深深歎了一口氣:“我不能抗旨不遵,以此連累家人。”
沈量儒忙道:“這不打緊,我把他們全都接來不就可以了嗎?”
沈明搖了搖頭,不急不徐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相信皇上會回心轉意的,到時就是他嚴家的末日!”
沈量儒張嘴欲說,沈明卻笑道:“賢侄。你我同姓不同宗,沈某稱你一聲‘賢侄’,可稱的上?”
“當然。”量儒心潮澎湃,精神陡振。
“那你就成全我一顆忠君之心吧!”沈明說得黯然,卻又堅定。眾人欲要再勸,無奈沈明決計要走。沈量儒忽道:“好,大人言辭堅決,量儒別無他法,願護大人去保安。”沈明本要推辭,見夏懷夢也想相隨,隻好說道:“我本想一人無牽無掛前往……唉,姑娘劇毒剛去,不宜遠涉,有量儒護我周全,大家就放心吧。”
沈量儒一眨眼,對夏懷夢道:“你身子虛弱,需得靜養。在這裏好好調養幾日,就和冷霜回白蓮教去吧,免得軒轅教主惦念。”夏懷夢怒氣騰騰道:“本小姐的事,用不著你來管!”量儒好意相勸,卻不了被她一口罵回,氣由心出,哼道:“這事由不得你作主。記著,你還欠我一條命呢,當然,我沈量儒決不會乘人之危要你以身相許的。”
“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夏懷夢臉頰緋紅,豔若蒙麵,轉而對沈明道,“大人,你要保重身體。”她嘴裏雖不服沈量儒,心裏卻不免軟了下來。
薛效霏眨了眨眼,手撚長須說道:“沈老弟,青山綠水,望你珍重!”
“謝老神醫。”沈明躬身一揖。
翌日,紅日冉升,百鳥在樹林間飛翔爭鳴,一派生機與和諧。
薛效霏、沈明、量儒、懷夢、冷霜五人來到穀口。薛效霏歎道:“老朽就不遠送了,更何況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望沈老弟多多保重。”沈明拱手道:“老神醫、懷夢姑娘、冷霜姑娘,請回吧。”
夏懷夢一把拉住沈明的手,動情道:“大人,此去保安州實是凶險異常,你還是留在長生穀吧?”
沈明搖了搖頭,歎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沈明頂天立地,決不做那鴻毛。懷夢侄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對我的恩情,我隻有來生再報了。”
夏懷夢見勸不住沈明,心中十分淒苦。還好有量儒護他周全,使她心中略略安定。夏懷夢實是恨透了嚴自喜,對於敢和嚴自喜鬥爭的人物,她是打心眼裏敬佩。隻要能扳倒嚴自喜,為她父夏言報仇,即使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隻見懷夢瞧向沈量儒,目光複雜,幾次欲要開口,話到嘴邊便又吞了回去。薛效霏看出端倪微微一笑:“冷霜,煩你先回去為老朽準備飯菜。人老了,路一走遠,肚子裏就空了。”冷霜聞言,目光一轉,知其意思,但心裏卻是一萬個不願意,無可奈何撅起小嘴,一跺腳轉身回去了。薛效霏又朝沈明說道:“沈老弟,老朽有幾句話要和你單獨談談。”沈明知情識趣,向薛效霏點了點頭,便尾隨其後,走出四五丈遠。
“你想隨我一起去保安?”沈量儒背負雙手,“你若是這樣心思,趁早打消。”
“誰說我要去保安了?”
沈量儒眼一瞪,怔道:“那你要對我說什麼?”夏懷夢笑道:“你不是挺聰明的麼?怎麼,猜不出來了?”沈量儒哼了一聲,道:“你要說就說,不說,我就和沈大人走了。”
“你……”夏懷夢櫻口一撅,蛾眉一挑,“我要你帶我去見,去見蒙麵俠!”沈量儒全身一振,雙眼直盯著懷夢。“你盯著我幹嘛?”夏懷夢奇道,“你是帶我去還是不去?”量儒使勁搖了搖頭,夏懷夢見狀,火氣上來,雙眼一瞪:“為什麼?”
“沒瞧見,我要護送沈大人去保安?”沈量儒指著沈明的背影,聳了聳肩。
夏懷夢腳一跺,雙手叉腰,怒道:“你永遠別回來了!”說罷,徑自回穀去了。隻引得薛效霏、沈明回頭側目,一頭茫然。沈量儒聽了這話,也摸不著頭腦,高聲道:“什麼意思?”不見懷夢回答,沈量儒卻不自禁地“嘿嘿”笑了起來。
薛效霏見夏懷夢走遠,便來到沈量儒身旁,說道:“為什麼不告訴她,你就是‘蒙麵俠’?”沈量儒搖頭苦笑:“何必告訴她一個虛名呢。幹爹,量儒就此別過,你老多保重身體!”薛效霏拍了拍量儒的肩膀,轉身徑自回穀去了,邊走邊道:“風雲變幻,世事無常……”
沈量儒為了保護沈明安全,路上不生枝節,兩人都喬裝改扮了一番。如此走路、乘馬、坐車,行了十幾日,一路平平靜靜,倒也沒出什麼事情。這一日,殘陽西落,終進了保安州地界。
犯人到了發配之地,必須要去州府衙門點名報到。這日天色已晚,二沈便找了一間偏僻便宜的客棧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天清日豔。沈明、量儒梳洗用過早膳,便要去州府衙門。
剛走兩步,沈明便轉身對量儒道:“賢侄留步,我一人去州府衙門便可。”
沈量儒道:“不可,我答應他們一定要護你周全……”沈明擺手笑道:“難道你能在這裏護我一輩子?”沈量儒道:“至少也要等你安定下來,沒有性命的危險……”沈明不等他說完,笑道:“我既到了此地,便要在這裏生根發芽,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你就不要再堅持了!”沈量儒見沈明說到如此地步,無法拒絕,便道:“你一切小心。”
沈明辭了量儒,神閑氣定,大步走向州府衙門。沈量儒見他背影消失在街角拐彎處,胸中熱血潮湧,不由生起十二分的敬意。
蒼穹碧朗,纖雲飄飄。盛夏伏天,蟬蟲在樹間嘶鳴,擾人心煩。所幸,不時有風輕輕吹拂,消去人心頭一點煩躁。
沈明自然信步,正氣凜凜。走了半刻,轉過一處街角,天地頓時豁然開來。
一座威武衙門赫然矗立在他的麵前。直望去,朱漆大門曆經歲月滄桑,已有些破舊,卻使它更有一股沉重的味道;兩座石獅昂首挺胸,血盆大張,尖牙閃閃發光,有一股抑製不住的霸氣,欲要噴發出來;再往上,一塊金匾熠熠生輝。上麵用正楷書寫著五個大字“保安州府衙”。五個字勁道十足,力透紙背,欲要穿匾而出。
衙門是個好衙門,不知道坐衙的官是好是壞?
沈明隨手整了整衣冠,信步走上前去。門吏見狀,上前詢問:“你是什麼人?來此做什麼?”沈明雙袖一展,拱手道:“草民沈明,是被貶配於此的犯人,來衙門是點名報到的。”門吏聞言,全身一震,似有不信:“你真是沈明?是從京師被貶來的?”沈明道:“正是。”
門吏一擺手,厲聲道:“你,你在這裏侯著,我去稟報老爺。”說罷,轉身跑進了內衙。左轉右繞,最後進了一間精致典雅、富麗堂皇的房間。隻見房內上首坐著一位三十幾許的男子,細眉鼠眼,三綹長須梳理的油光發亮;身上錦衣華袍,束玉帶。左右手各摟著一名女子,上下不停地摸捏;一雙賊眼發著色光,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跳舞的六個舞女。
舞女婀娜多姿、風情萬種,更有誘惑的是她們不斷地在脫衣服。座上之人每見舞女們脫掉一件衣服,便發出極其淫穢難聽的笑聲。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州府衙門之內竟是如此聲色豔舞!大明王朝鏽腐矣!
門吏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脫口就道:“老爺!”聲若響鍾,那座上之人剛好喝上一口茶,被他一喚,身子一震,茶水全都噴到了那門吏的臉上。
“馬三你瞎叫個什麼?”座上人瞪圓了眼睛,“沒瞧見老爺我正喝著茶嗎?你這廝想嗆死老爺我呀?”馬三戰戰兢兢,用衣袖抹去臉上的茶水,惶恐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有緊要事向老爺稟報……”
座上人哼道:“呸,什麼狗屁事比你老爺看豔舞還要緊?”
“沈明來了……”馬三抖聲道。“誰?沈明,這狗名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座上人皺起了眉,略有所思。“就是楊總督前日吩咐的,一有沈明的消息要立馬彙報於他。”馬三提醒道。那人霍地站了起來,一手拍額,似有醒悟,立馬又陰沉下臉,朝馬三狠狠踢了一腳,直踢得馬三四腳朝天,口鼻流血。那人邊踢邊罵道:“狗東西,怎麼不早說,他人呢?”
馬三欲要爭辯幾句,瞧那人臉色,知道再說幾句,後果更是不堪,便道:“他就在衙門外侯著。”那人狠狠一哼:“把他帶入大堂,你快馬便去總督府稟報楊總督。”
“是。”馬三應了,奪門而去。
不一時,沈明被帶入州府衙門大堂。堂內衙役分兩班站定,“明鏡高懸”的匾額下正坐著剛才瞧豔舞的那人。
那人喝道:“堂下之人可是沈明?”沈明從容道:“正是草民。”那人怔了半晌,似有不信道:“聽說你發配保安,半道上被人救了……哦,你既已脫了發配之苦,為何又回來呢?莫非有什麼陰謀?”沈明抬頭縱聲長笑,笑後,言正詞烈道:“我上書揭露嚴自喜欺君誤國十大罪狀,怎奈皇上被嚴賊蠱惑甚深,下聖旨說我謗訕大臣,沽名釣譽,因此配發保安。我沈明忠君愛國,平生憾事就是未能親手除掉嚴賊……要說陰謀,這就是我的陰謀。”
“放肆!大膽!”那人霍地站起,右手指著沈明,“本官就告訴你我的名諱,姓呂名誌承,‘呂’乃呂不韋之‘呂’;誌承者,縱橫誌承容納百川之‘誌承’,人稱‘活閻羅’的便是。今日我便讓你嚐嚐我呂誌承的手段!”呂誌承前麵說得一句話,曾是一位替他看相的算命先生說得。算命先生為了能多賺幾個錢,當然是揀一些漂亮話說了。呂誌承覺得有理,以後便天天掛在嘴邊。久而久之,他爛熟於胸,脫口就出。“活閻羅”則是他臨時杜撰,為了增加氣勢。
沈明心裏直發笑:“任你胡吹大氣,我隻當你是一隻蠢驢。”嘴上重重哼了一聲,傲然挺胸,毫無所懼。呂誌承見狀,便有些軟了下來,“嘿”地一聲說道:“你就不怕本官大刑伺候?”沈明早已置生死於度外,聞言隻是一哼,默然不語。
“好!”呂誌承大力一拍案桌,臉上頓時扭曲了起來,露出痛苦神色。想必他拍案用力過度,拍得手掌發疼。抬起手來,便往上呼呼吹氣。兩班衙役見了,低頭發笑。
呂誌承雙眼四掃,見狀支吾一聲,道:“你就在此侯著,待會兒楊總督來了再收拾你。”
沈明心下奇怪:“楊總督?”雖然莫名其妙,但他早將生死度外。就算嚴自喜親來,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州府衙門前的青磚路的蜿蜒盡處,出現了幾個黑點。黑點越來越近,馬蹄急驟,敲在這青磚鋪就的路麵上,就像一陣急風暴雨。
不時,馬聲止住,馬上一眾翻身下馬。為首之人赫然就是楊光。
錦衣衛都指揮使楊光怎會到這北方邊庭來任總督呢?
隻見馬三牽了楊光的坐騎一邊去了。另有門吏回衙稟知了呂誌承,呂誌承慌慌張張率眾到衙門口迎接楊光。楊光則傲然道:“呂誌承,怎麼這麼晚才出來迎接本督?”呂誌承惶恐道:“總督大人息怒,卑職正在大堂審問沈明那鳥廝。”
楊光哼了一聲,移步入內,不去大堂,徑向呂誌承的“書房”走去。呂誌承尾隨其後,一副丈二和尚模樣,心裏思忖:“留著重犯不去審問,卻來我書房做什麼?”
楊光、呂誌承進了書房,緊閉門窗。呂誌承疑道:“大人,有什麼要事須對卑職說?”楊光朝他覷了一眼,沉吟道:“六天前,相爺來信,信上說沈明半道被救,語氣甚怒,要本督格外注意,一有消息,立馬回奏於他。本督原想沈明既被救,自然是躲藏了起來……如今,他卻不召而至,其中莫非有詐?”呂誌承欣然道:“卑職先前也有這份顧慮,在大人來之前,卑職已經派人四處查探過了,沒發現其他臭鳥。”楊光皺了皺眉,似有不滿。忽然直盯著呂誌承,厲聲道:“真的隻有他一個人?沒有其他可疑之人?”
呂誌承被他盯得麵皮灼燙,渾身發虛:“是的……卑職敢拍著胸脯擔保。”
楊光背負雙手,低頭沉思,在房中踱來踱去。呂誌承一雙賊眼一直盯著他從東往西、上前向後,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亂轉。
片刻,楊光停住了腳步,說道:“此事幹係重大,本督也做不了主,先稟報給相爺再說。”呂誌承點了點頭,忽又道:“現今如何處置那鳥廝?”
楊光擺了擺手:“先將他打入大牢,聽候相爺的安排。”
呂誌承垂首領命,自去吩咐衙役。須臾回來,楊光麵色凝重,擔心道:“沈明幹係重大,半點馬虎不得。牢獄之中需加派人手,嚴密防範。”呂誌承見狀,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道:“大人,請放心。不要說沈明,就算是一隻蒼蠅,進去了也甭想出得來。”楊光雙眉倒豎,喝道:“你說出這種話,本督就更不放心了。”呂誌承眼若銅鈴,怔怔發呆。他本想在楊光麵前表現一番,誰知竟然碰了一頭的刺。
楊光見他這一副模樣,不由氣道:“丟了沈明,你從此也就不要吃飯了!”
人死了,當然不用吃飯。楊光說得含蓄,卻不料呂誌承腦袋遲鈍,轉不過彎來,隻是怔怔地瞧著他。楊光被呂誌承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甩袖而去。
星空點點,清風徐徐,州府大獄森然一片。呂誌承果然依命而行,監獄周圍巡邏衛隊接二連三。這被呂誌承說為蒼蠅也休想飛得進的地方,此刻,卻見一衙役手拎食籃漫步走來。巡邏護衛手擎火把,從那衙役身旁走過,火光搖曳,照出那人的臉龐,赫然就是沈量儒。
守門獄卒見是送飯的衙差,並不多心,便打開獄門,讓其進入,隨後關上。
這州府大獄分裏外兩間,外間寬長,關得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犯。敞道邊上放著一張桌子,五個獄卒正在那擲股子賭博。
他們玩得專一,連沈量儒進來了,也不知曉。
瞧那些囚犯,麵容枯黃,雙眼無神,有坐有站,東倒西歪,夢囈發怔……
沈量儒順勢瞟了一眼,見沒有沈明,便向裏間走去。裏間比外間稍暗,鐵門鐵欄,顯然是關押重犯的地方。
牆上燭火被風一吹,明滅不定。沈量儒睜大雙眼,直瞧向那黑暗角落裏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沈大人。”那人一聞,驀然回頭,正是沈明。隻見他臉色憔悴,卻更堅毅,猶如被風日長久侵蝕後的山岩。
沈明見是量儒,驚道:“賢侄,你怎麼來了?”沈量儒放下食盒,取出酒菜,說道:“現今不要多說,先填飽肚子,我馬上救你出去。”沈明怔忪半晌,突道:“你快走吧,不要管我。”
“這怎麼可以……”
“我是不會出去的。生死事小,違君失節是大。我沈明生時不能為皇上盡忠,死後也要化作厲鬼糾纏嚴自喜。”沈明凝立在那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石像。
沈量儒氣道:“大人,你不要這麼愚忠好麼?楊光已寫信回報嚴自喜,到那時,大人你隻有人頭落地,含冤九泉……”
“什麼?”沈明奇道,“楊光?楊光在這裏?”
於是,沈量儒把楊光和呂誌承兩人在書房的密話,細述了一遍。
這一切,沈量儒又是怎麼知曉的呢?
原來,沈量儒擔心沈明隻身前往衙門,路上會出危險,於是便尾隨其後,暗中保護。到了州府衙門鬼使神差般換了一身行套,混跡其中。自沈明進府衙,再入大獄;自呂誌承問話,再與楊光密話,他都是瞧得清清楚楚,聽得真真切切。
在大堂上,呂誌承自報名諱,欲要大刑伺候沈明時,沈量儒便要出手相救。隻是呂誌承一見沈明那股子浩然正氣,就心生膽怯。更何況沈明不同於他人,乃是嚴自喜要的重犯,呂誌承怕投鼠忌器貿然不敢動手。
沈明凝神聽完,皺起劍眉,沉吟道:“嚴賊派楊光來這宣府邊庭重地任總督,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沈量儒急道:“大人!眼下不是逞英雄的時候,現在不走,就沒有機會再走了!”量儒急紅了眼,便叫囔起來:“來人!來人!”沈明見他叫喚,驚道:“你這是幹嗎?不想活了?”
誰知,沈量儒一連叫了幾聲,在外間玩色子的五個獄卒竟無一人理睬他。
這世間竟有這樣奇事:劫獄的大吵大囔,守獄的不聞不問。
沈量儒雙眼冒火,左右手握得“咯咯”直響。他不是因為沈明不肯走而生氣,實是對大明的這些腐官朽兵而發怒。
“啪!”一雙肉掌拍在了獄卒們玩耍的桌子上,那五個獄卒目光齊刷刷瞧向沈量儒。其中一個滿臉虯髯的獄卒像是他們的頭兒,首先發話:“你是哪個部分的?敢攪老子的局,不想活了?”其他四個紛紛附和:“老大,揍他。”“給他點顏色瞧瞧……”“竟然在哥幾個地盤上耍威風,真是活膩了。”
突然,所有的聲音全都止住了,靜得都能聽到各人的心跳。他們眼如銅鈴,嘴巴張得宛如臉盆,拳頭可進可出。隻見沈量儒挪開那隻手,桌上赫然出現了五個深入寸許的手印。要知道,一掌震碎桌子容易,若要在桌子上刻出個手掌印,那非有深厚的內力不可。
沈量儒一手揚威,那五人立時僵如石膏,動也不動。那滿臉虯髯的獄卒,結巴道:“你……你是……什麼人?要……要劫獄麼?”沈量儒笑道:“是又怎樣?”虯髯獄卒咽了一口唾沫:“你……”沈量儒勾著他的肩膀:“還不快點打開牢房,脫下衣褲。”
“這……”虯髯獄卒一聽要脫衣服褲子,麵露難色,突然又道,“哎呦……好……好的……”量儒手上微一用力,這漢子便吃不消了。
沈量儒“呼”地一掌拍向其他四人,那四人隻感到勁風襲頸,立時軟倒於地,昏了過去。虯髯獄卒恐懼道:“你想……殺人滅口?”沈量儒哼道:“快進去,別羅嗦。”
牢門大開。沈明麵壁而坐,紋絲不動。沈量儒道:“沈大人,量儒求你了,快換上衣服,隨我出去吧。”沈明兀自不動,對量儒的話置若罔聞。
僵持半晌,沈明沉默不語。沈量儒無奈大歎了一口氣,道:“大人,你不走,我也就不走了。”沈明道:“你又何必如此固執?”沈量儒輕輕一笑,反問:“大人你又何必這樣固執呢?我這是跟你學的。”沈明為之氣結,麵朝牆壁,再不言語。
沈量儒勾搭住那虯髯獄卒的肩胛,笑嘻嘻地道:“老哥,怎樣稱呼?”這獄卒知道他的手段,突見他這般嬉皮笑臉,心裏直發毛:“大……大俠……我……我叫趙二虎,這裏的人……都叫我‘趙胡子’。”沈量儒頭一抬,雙眉一挑,望著房頂斑斑裂痕,“哦”的一聲:“趙大哥,那就要麻煩你一段時間了。”趙二虎道:“麻煩?什麼麻煩?”量儒笑道:“這段時間,我和這位沈爺就住在這裏了,每天必須好酒好肉的伺候,另外不要給我玩什麼花樣,在千軍萬馬之中我能取將帥首級,更何況你們這幾個宵小,聽明白了嗎?”趙二虎莫名其妙,心裏想不通這坐牢還有陪著坐的,聽到後一句,嚇得不敢說話。沈量儒見他隻幹瞪著眼,莫不做聲,手上便一用勁,趙二虎雙眼一擠,滿麵痛色,不住聲道:“明白,明白……”
至此,量儒和沈明同宿大牢。先一日,沈明氣憤難當,全不理睬沈量儒。量儒也不著惱,隻叫趙二虎弄了一副圍棋來,放在沈明麵前,微微笑道:“大人,你要我出去也行……”不等量儒把話說完,沈明便迫不及待地問:“怎樣?”
沈量儒手拈一顆棋子,笑了笑:“你若能贏了我,我便出去,如何?”沈明瞧著棋盤,一口答應,便手拈起一枚黑子下了起來。沈量儒心裏狡獪一笑,知沈明落入他的圈套。要想量儒棋藝驚人,“不死神醫”薛效霏自封“天下棋聖”,也不曾贏過他八次。沈明若無薛效霏那等棋技,就隻能留下量儒與他為伴。
沈明絞盡腦汁,與量儒苦戰了三個時辰,黑子正處於絕對弱勢。就在這當兒,沈明已無從下手,正自苦思。沈量儒見狀,欠了欠身,笑道:“大人不必著急,想不出來便細細琢磨,等你想到了咱們再來下過。”於是走到一邊,倒地便睡,隻留沈明在那眉頭深鎖,思策破棋。
次日,沈量儒醒來任見沈明在那苦思冥想,心中頓覺過意不去,走上前去伸手就要指點。不料沈明拍開他的手指,沉聲道:“說出來可就算你輸了?”沈量儒一怔,既而大笑。
這時,趙二虎等五人手端洗刷用品及各式早點迤邐而進,排成一線。沈量儒強拉起沈明,笑道:“下棋是不能急噪的,先來洗臉用過早點再說。”沈明拗不過量儒,便起身用餐,忽指趙二虎五人,問量儒:“他們怎麼這麼聽你話?”沈量儒笑道:“威逼加利誘,世上豈有不降之人?”沈明歎道:“想不到你也有不仁義的時候。”沈量儒笑道:“這要看對什麼人了。量儒對大人十分敬重,在大人麵前不敢有任何隱瞞。量儒昔年讀司馬君實(即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上有唐皇李世民與魏征關於做良臣還是做忠臣的一段話。魏征說:‘他隻願意做良臣不願意做忠臣。’李世民就問:‘做良臣和做忠臣有什麼不同嗎?’魏征便說:‘稷、契、皋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逢、比幹,麵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
“這幾個大臣都是非常好的人,隻是他們的遭遇不同。不難看出,他們的遭遇之所以不同,全在於天子的有無作為。有作為之天子,能與臣子共享尊榮;荒淫無道之君,對臣子隻當牛馬,不順他意輕則杖打,重則砍頭。
“當今皇帝,隻知不老長生,軍政大事全出於嚴自喜之手,大人你即使拚個粉身碎骨,也是無濟於事。”量儒借題發揮,想要勸醒沈明,不要這樣不計生死的去做不能達到的目的。
沈明陰沉下臉,不悅道:“照你這般說,就任由嚴賊繼續胡作非為下去,我們做臣子的就不聞不問?”沈量儒道:“你現今已經不是朝廷命官了。”沈明肅然道:“我不管自己是官還是民,是做良臣還是忠臣,我都要無愧於自己的一顆良心!”
沈量儒深深歎了一口氣,眼眶中已有了淚花。趙二虎五人盡皆動容,心裏無比欽佩,紛紛上前,為沈明添酒夾菜。
此後幾日,沈量儒再沒有勸過沈明,心想:“人各有所誌,士有所作為而有所不為。我隻須保他周全,不讓惡人傷他一毫一發就行。”
沈量儒一旦想通,便早晚與沈明切磋棋藝,不提他話。
東起西落,朝雲晚霞,又過三日。這日晌午,趙二虎興衝衝跑進牢房,說道:“呂大人有話,沈明即刻出獄……”沈明與沈量儒相視一眼,均感奇怪。
沈量儒便問:“趙胡子,這是怎麼一回事?”趙二虎道:“小的也是奉了呂大人之命來傳話,至於為什麼這樣,小的著實不知。既然呂大人放了話,那兩位爺就快些出獄吧,別難為小的們了。”沈明聽了大起同情之心,收拾一番,即要出獄。沈量儒雖然萬分奇怪,也覺眼前先出去為妙。
兩人離了州府大獄,走了半晌,沈明暗自悲傷、感慨不已,量儒不解道:“既出了牢獄,應該高興才對,大人為何長籲短歎?”沈明深歎一聲:“茫茫天地,竟無我息棲之地!”沈明為國為民雖死無悔,但眼下連個落腳之地也無,心裏頓覺淒涼。
沈量儒有心為他購置一套住房,怎奈身無銀兩,俗話說得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要以量儒的個性,誌承瓢泊,天涯為家,自由愜意,無須對生活發愁。但沈明決計不會隨量儒飄遊,他被編管保安,就需長期住下,而對沈明來說,他孤單一人,無依無靠,住房、日常消用的確是一個大問題。
生於塵世的人,都逃避不掉生活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