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為了誰(1 / 3)

九月,鍾易凱也住進了別墅,他是從外省潛入的。柯特很高興,他又派人把躲在天洋的肖明宇叫回西京。誰知肖明宇在途中被秘密警察捕獲,柯特這才感到北冥的捕殺之網疏而不漏地存在著。

柯特沒有轉移,他相信官貴出身的青力派中沒有孬種,明宇不會出賣他們。然而到了十月的國慶,他聽到了令他震驚的消息,珞土被捕,肖明宇自殺於錫蘭監獄。

柯特又陷入了可怕的低穀。白天,妖晴在京城打探消息,柯特與鍾易凱在別墅裏,兩人傻傻地坐在客廳,柯特連平時嗜好的咖啡也沒心思喝了。時間在分分秒秒地流逝,他們十分清楚,在離他們別墅數公裏外的錫蘭監獄內,珞土正承受著駭人的刑訊,而可悲的是,珞土根本不知道柯特在什麼地方,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珞土對柯特構不成任何威脅。

“沒想到肖明宇還是成了個軟骨頭,他倒沒有把你我供給錫蘭。”

柯特覺得他的左眼也要看不見了,“錫蘭的酷刑是有名的,他隻供了珞土,還算對我們留情的。”

“珞土慘了,他又不是我們的人,太冤了!”鍾易凱跌足大歎,“錫蘭那幫畜生真是名不虛傳呢。”

柯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扮演可恥、虛怯的醜角,他能去錫蘭自首把兄弟一樣的珞土營救出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別說妖晴會阻攔他,他的不甘死滅的內心也不允許自己去投死,他的仇,他的政治理想,他全部的生命意義……怎能為了珞土一人就全然拋卻?

柯特對鍾易凱哀叫,“我們不該去珞土那兒呀!”

柯特終於等來了最後的消息,那個比他的想象還要慘絕千百倍的凶訊。無辜的博美傾流的鮮血刺激得他的殘廢的右眼劇痛起來,他再度發起了高燒。

妖晴隻得叫來了那個為柯特動過手術的醫生,醫生給柯特注射了鎮靜劑。

妖晴與鍾易凱陪守著柯特,流不出眼淚的柯特隻會用拳頭敲擊自身,鍾易凱從未見柯特如此失態過,“阿特,你別這樣!”

妖晴用濕毛巾不停地敷貼柯特的前額,“阿特,鎮靜點,事情已經這樣,你再尋死覓活也沒用了。”

被強行鎮靜的柯特緊緊抓住被子,他大口喘著氣,眼前是他兩年前在京山頂上為珞土、博美拍攝的合影,“這樣一對和美的情侶全毀在我的手上,博美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珞土一直愛她如命……百貝,你死的時候一定恨死我了!”柯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妖晴幫他拭去不停湧溢的淚水,她的眼裏也是淚光閃爍,“阿特……”

“妖姐……我還怎麼活下去?”柯特痛苦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柯特一睜開眼,妖晴還守在他身邊。

“妖姐……”

“你好些了?阿特。”

“我怎麼還會好?”柯特視線模糊,他昏睡已久的大腦漸漸被妖晴的爍閃的目光點亮,他掙紮著站起身,徑直走向他最怕的鏡子。

“阿特,你要幹什麼?”

柯特無忌地盯著鏡中的自己,那隻凹陷、醜陋的右眼,他對他的瞎眼發著奇異的冷笑,他知道他的臉被永遠賦予了“醜”的含義,但從今天開始他又為它增加了一種更可怕的東西——雄性的殘忍。

“如果我不能象一頭龐大巨力的野熊去搗毀西京城裏的那座龍宮,我就不是由主宰世界的雄激素所支配的雄性!”

“蕙倫,我喜歡你的定格,象你這樣的定格隻能是心地純正的印相。”

蕙倫走在京大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憶覺起博美的一言一行。白天,她還能被各種事物、人聲分散注意力,到了夜裏,她獨自躺在七室的寢床上,形影相吊,很難入睡。她拿出自己的日記本,慢慢地沉浸到她與博美共同度過的美好歲月裏。

大一第一學期,蕙倫發著高燒,完成了各學科的考試。在廣和醫院門口,她無知地從母親薑嵐凝注的視線下走過,她被博美與張涗接回了家。

博美的家在中央區一座中產階級聚居的五層樓的公寓,它離珞土後來租住的公寓僅數百米的近距。博美的父親舒陽在三樓,擁有一套五居室的寬敞住房。舒陽每日由銀行的車子接送上下班,張涗天天在家安閑度日,在這個溫馨融和的三口之家,博美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當博美向父母提出讓生病的蕙倫到家裏休養的要求,他們立刻答應了,舒陽、張涗也想見見這個一直被女兒如此稱道的外省女孩。

“來吧,蕙倫。”張涗把蕙倫引進客廳,望著張涗慈和的麵容,蕙倫想自己和母親第一次見麵時大概也是這樣溫馨吧。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張涗端來熱氣騰騰的咖啡。

蕙倫坐在舒軟的沙發上,“謝謝,伯母,我的燒已經退了。”

“在我們這兒住兩天吧,反正要放假了,沒課。”

“哎!”蕙倫喝著濃香的咖啡,一股暖流注入體內,她有些恍然,陽光暖照的敞亮客廳,這兒是博美的家,這兒所有的幸福都不是自己的,但她還是被引進了這個幸福的領地。

“博美小時候就喜歡家裏有客人來,她在天洋的堂兄弟、表姐妹……”

博美噘著嘴,“媽,你跟蕙倫說這幹嗎?爸爸今天能早點回來嗎?”

“噢,不行,蕙倫,我先生要晚上才能回家。”

“晚上得給蕙倫做點好吃的。”博美仿佛命令,其實是撒嬌。

“那還用你說,你喜歡的人,我們會虧待她?”

蕙倫一聽張涗稱自己為博美喜歡的人,怦然心動,她還真怕自己孤傲的性格不討博美這位美少女的歡心。

博美開口了,“媽,我在學校裏,每次例假都是蕙倫照顧的。”

張涗感激地,“蕙倫,你對博美這麼好……”

博美又說,“媽,蕙倫要是個男孩子,我立刻就嫁給她了。”

張涗笑了起來,蕙倫不好意思了,“博美,我才不要當什麼男的呢!我現在這樣不是蠻好?”

張涗讚歎地,“你聽到嗎?博美。蕙倫有誌氣,她不要當男的。”

博美說,“我知道,媽,蕙倫這人心大著呢!”

“伯母,我要是個男的,你能放心讓她跟我住在一起?”

“蕙倫,你這孩子,分寸把握得這麼嚴……”

博美走到蕙倫身邊,擁住蕙倫的頭,親了她的前額,“媽,我這麼親她,你看著心更寬了吧?”

蕙倫被博美弄得很難為情,張涗笑指博美,“博美,你算是把蕙倫欺負壞了。”

夜晚,博美的房間。洗浴後的蕙倫坐在沙發上,她隨便翻閱著楊亭的學術名著《悲劇論》。博美叫她先上chuang,蕙倫不能喧賓奪主,她等著去洗澡的博美。

她來到房間的窗口,看著樓下,夜燈光照的幽靜馬路,車稀人少,這個中產階級居住區,給人十分舒宜的感覺。

蕙倫想著剛才看見的博美的父親,一個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精力充沛,威而不露。穩健的父親,溫慈的母親,恰恰培養了博美溫遜、良好的人品,她的身上有調皮的性情,無跋扈的舉止,和這樣的女孩結成金蘭之交,蕙倫純真的心靈會更加潔淨。

博美洗浴一清,她走進房間,“蕙倫,我好了。”

蕙倫回過身,看著穿上暖絨絨的睡衣的博美,她低下頭,不知怎麼融解美的因子在心底迅速滋長起來的愛感。她的眼睛轉向柔和燈光下那條綿軟的被子。

博美靠著書桌,“蕙倫,你說你是要一人一條被子,還是兩人共寢?”

蕙倫不安了,她還從未與博美共寢過,博美見蕙倫不知所措的樣子,笑她,“你說呀?”

蕙倫猶豫地,“這條被子隻能一個人蓋,你再拿條吧。”

博美更笑,蕙倫羞惱了,“你打什麼注意?”

博美看見蕙倫滿臉紅雲,“我能打你什麼注意?”她轉身從壁櫥裏抱出了一條大棉被,蕙倫幫博美把棉被鋪到床上。

蕙倫感歎,“這條棉被是你爸媽特意在寒冬用來包裹你這個嬌小姐的吧?”

“嗯,一個人躺在裏麵,捂得直冒汗。”

“兩個人呢?”蕙倫也開始戲謔博美。

“什麼兩個人?除了我媽,你是第二個與我共寢同被的。”

“那我太幸運了!”

博美嗔怒地抓起床上的軟枕扔向蕙倫,蕙倫趕緊用手一擋,枕頭又彈回床上。蕙倫的臉發燙了,她放下胳臂,氣血充盈的臉上滿是思情之甜蜜。

博美也怦然心動,她靠近蕙倫,“不鬧了,我們睡吧!”

蕙倫的身體被棉被的溫暖柔和地擁撫著,她骨節柔韌的手正把握在另一個綿軟的掌心。“你知道我爸爸說你什麼來著?”博美側伏在蕙倫的肩頭。

蕙倫笑笑,那笑裏蘊含的甜蜜惹醉了博美,“他和媽媽一樣,誇你長得俊。”

蕙倫看著博美,她對自己的俊感覺於心,但從不自以為是,她把它當成一種品格加以純正的修養,她悄悄抑製的自足已使她平靜而超然。

“你真壞!”

“你讓我說什麼?”

“人家誇你,你卻不明確表態。”

“博美,說到漂亮,最漂亮的隻能是你……”

“蕙倫……”博美不依地擰蕙倫的胳臂。

哎喲!蕙倫叫了一聲。

“我讓你胡說。”

“難道我在胡說?難道你不知你自己長得怎麼樣?”

“我……當然知道,我從小就知道。”

“那就不用我多說了,博美的美是個體單獨承受,卻讓他人享用無盡的。”

博美抬眼看蕙倫,“怎麼這麼看人?”蕙倫側過臉,兩人四目相對,“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是怎樣的感覺?”

“我看你看著我,眉毛一蹙,我的媽,好象看見了一個勁敵。”

蕙倫笑,“我這麼嚇人嗬?我當時倒真被你嚇了一跳。”

“哼!你嚇,我也嚇。這個張蕙倫,人倒長得俊,怎麼這麼凶?”

蕙倫的心被刺了一下,“我怎麼凶了?”

博美卻抓住蕙倫的手,“說下去,你是怎麼感覺的?”

“我想糟了,我這是落到神話裏了,那種會把人的靈魂牽上雲層的神話。”

“雲層上有什麼?”

“雲層上有你呀!”

博美抬起身看著蕙倫,蕙倫的視線稍微與她相碰了一下,博美順手關了燈。

她慢慢擁住蕙倫,貼在她的臉上,蕙倫沒有躲避,黑夜的色彩在她們的臉上悄悄微漾起安恬的情波。

“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會這樣嗎?”

蕙倫無奈地,“是的。”

“你說你的魂兒,現在在哪兒?”。

“在你身邊。”

“我怎麼還沒感覺到?”博美頑皮地輕捏蕙倫的胳臂。

蕙倫終於抬起身,她在黑氛中捕捉著那雙靈動閃爍的眼睛,她十分清楚地感覺到博美邀迎的心意,那隱隱約約的年輕女性的笑顏。蕙倫的手輕輕地撫觸博美柔韌的頸項,她的頭不能自持地伏到博美的胸口上。

這女性的前胸柔軟而溫暖,這種感覺蕙倫原本想在母親身上獲得。

“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博美輕輕撫摸蕙倫的頭發。

“第一次看見你時,就喜歡了。”蕙倫對著博美的胸口,喃喃低語。

博美的雙手擁住蕙倫的身體,仿佛愛的儀式的欣然完成,但她說了句讓蕙倫臉紅的話,“謙謙君子張蕙倫,原來也是貪色之徒嗬!”

蕙倫被博美的話壓得抬不起頭來,然而,博美的雙手不舍地輕撫她的頭,她把蕙倫的臉貼在自己麵頰一側,輕輕地咬齧蕙倫的耳朵。

“我歡迎……”

大一寒假結束後,蕙倫回到西京,博美去火車站接了她。倆人在人多眾廣的地方還象平常那樣地說笑,隻是互相攜著手而已。一回到香會的寢室,蕙倫看見自己的床鋪已被博美收拾妥帖了,不由感動地放下手裏的提包。

她回身看著衣著冬裝的博美,黑絲緞的棉襖襯得她的人高貴而雅致,她們兩眼相對,互相目讀著內心的語言,蕙倫心裏仿佛被抽取了一股新鮮的活血,一陣徹心的難過,她一下子抱住了博美。

“博美……”

這一聲勝似千言萬語,博美擁住蕙倫,吻撫著她的頭發、麵頰。

“你想我了吧?”博美輕聲問。

“嗯!”

蕙倫隻會應聲,卻不能回答,她至此才明白,真正的愛情是有種繾綣難了的痛苦的,而這種痛苦是多麼讓人歡喜,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愛情了。

蕙倫常常被博美在周末帶回家,舒陽與張涗也是歡喜不盡地招待女兒的聰俊女友。一次飯後,他們坐在客廳裏說笑。

舒陽說蕙倫,“聰明,俊氣,博美從小就想要個弟弟、妹妹來作伴,現在好了,老天從那麼遠的鯉城送了個蕙倫給你做……哎?蕙倫,你和博美誰更大?”

蕙倫剛想回答,博美攔著她,“爸,你猜,咱倆誰更象姐姐?”

舒陽搖頭,“這很難猜,說你大,看你轉不停的雀鳥樣,說蕙倫大,蕙倫也是一副孩子氣。”

張涗拉過蕙倫的手,“這孩子好像比博美小一點,舒陽,她們同庚,都屬龍。”

蕙倫笑問,“為什麼伯母說博美更象姐姐?”

張涗和柔地,“因為你很依戀博美,所以博美才更象姐姐。”

蕙倫被說個正著,臉紅了。博美得意了,“媽,蕙倫比我小兩個月,我九月三日,她十一月十一日。”

“一個處女座,一個天蠍座,一個安靜、謹慎,一個神秘、深沉。”

蕙倫說,“伯父,我可沒什麼神秘。”

“博美也並不安靜,有時候瘋瘋癲癲的,任性得很。”舒陽故意地。

“爸,那還不是你慣的嗎?你還說我?”

“舒陽,你就別說她了,蕙倫,博美,你們快去自己房間玩吧,跟我們兩個老長輩在一起會沒勁的。”

博美拉起蕙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舒陽、張涗夫妻倆微笑地看著兩個女孩幸福的樣子。

博美父母的幸福笑顏在如今的蕙倫的眼裏已是昨日佳景,永無再現之可能了。張涗入住西京郊區的精神病醫院至今未能出院,眼看冬至將臨,蕙倫又來到舒家。

“伯父,博美馬上要落葬了,十月份,她的喪儀我沒趕上,這次我要為她的事盡點心,這點錢,請你收下。”蕙倫把薑夫人與自己的錢一起遞給舒陽。

“蕙倫,你怎麼能給這麼多錢?”舒陽拿著錢,“太多了……”

“伯父,這裏有一千塊錢是嚴木林的母親薑夫人贈送的,她很同情也喜歡博美,她托我轉交給你。我的一千塊,是必須交付給博美的,錢算得了什麼,我總覺得,我要是沒去襄陽,博美肯定不會死……”蕙倫難過地低下頭。

舒陽眼淚差點掉下來,他自己一直難過的要死,“我收下,孩子。”

“伯母還好嗎?”

“她不行,葬禮是不能參加了,她現在落下個怪病,隻要一見和博美同齡的女孩,就會兩眼發怔地直撲上去,醫生說這種症狀要持續一段時間才能減弱。”

“也難怪,伯母那麼喜歡博美。”

舒陽眼睛潮濕了,誰不喜愛博美呀?他還沒聽說過,這世上有哪個人敵恨他的美麗女兒,可為什麼他的女兒要被這樣慘殺?難道不是那個博美一心欲嫁的外省青年所致?一想起那個未過門的女婿,舒陽就頭昏目眩。

“嗨!隻怪博美看錯了人嗬!”

蕙倫的心被一激,連舒陽都這樣否定珞土,難道她還要為那個溫淳的青年辯護,她隻有沉默。

“還是蕙倫你明智呀!我不該讓博美在大學期間就談婚論嫁的。”

“伯父,博美自有博美的道理,誰都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我也是呀!”

冬至終於到了,西京的天氣陰沉寒冷,頗有一番灰慘的氣象。

蕙倫與楊亭、賽的楊、書磬、傅海、餘宦海等人一起到了西京南郊的天平公墓,本來木林也要來,可一聽蕙倫在場就退卻了。他們等在公墓的門口,沒多久,舒家的親戚全都乘車來了。

這時,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從人叢中奔出來,“蕙倫姐姐!”

“芸芸!”蕙倫趕緊回應,她向楊亭他們介紹“這是博美的小堂弟。”楊亭看見從不逗人的蕙倫竟然把那個男孩抱起來,那個男孩長得明眸皓齒,麵膚嫩白,神態文靜,音質恬美。

“噢!這麼漂亮!真不愧是博美的堂弟。”賽的楊吃驚地讚歎。

“芸芸,你也來了。”蕙倫抱著他。

芸芸不象平時那樣開心了,“姐姐不在了,爸爸媽媽來送她,我也來送她。”

蕙倫強忍悲痛,她吻了吻芸芸,芸芸懂事地抱緊蕙倫,“蕙倫姐姐,你也來送姐姐?”

“是的,我和你一樣,都愛她。”

博美家的親戚大都認識蕙倫,他們一一與她招呼,芸芸與蕙倫更是親熟,以前,博美與蕙倫常常帶芸芸出去逛街,那時芸芸才五歲。

“芸芸,別累著姐姐。”舒陽過來把芸芸抱過去,他讓親屬接過男孩,然後低聲對蕙倫說,“蕙倫,等會兒,博美葬儀開始,她的骨灰盒就由你捧著吧。”

蕙倫大驚,“伯父,我不是你家的親屬啊!”

“博美為什麼隻給你留遺信?”舒陽看著蕙倫,“我們全家決定的,也是博美的在天之靈對你所做的選擇,別辜負她。”

“好……”蕙倫很激動,她知道這是整個舒氏家族對她的信賴與支持,“謝謝伯父。”

舒陽的弟弟、芸芸的父親——天洋交通局的高級職員主持了博美的葬禮。

蕙倫從舒陽的手裏接過存放了兩個多月的博美的骨灰盒,暗紅色的骨灰盒一捧在她的手中,蕙倫心說,“博美,我們又在一起了,你感覺到了嗎?”

芸芸的父親致著哀辭,蕙倫恍然聽到。

“卿兒,你聽到了嗎?你哀痛的媽媽在呼叫……”

書磬代京大的學友致哀,“博美,與你朝夕相處三年的京大學子們……”

蕙倫抬頭望望陰沉沉的天空,耳邊依然是書磬情感飽滿的聲音,“京大的佳人嗬,你走得太匆匆……”

一直站在蕙倫身邊的舒陽,悄悄耳語,“蕙倫,最後你說幾句,博美等著聽你的話呢。”

全場的親屬、學友的目光都凝集在蕙倫身上,她捧著骨灰盒的雙手已經麻木。

蕙倫站在博美的大理石碑座前,麵對上麵博美的年輕麵影,仿佛與她對話。

博美,我從沒想過要麵對你的遺像來與你對話,這世界一切都太虛幻,捧著你沉重的遺骸,我回想起琴南河裏你飄飛如魚的輕捷身影,幸福曾同那河上的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地照射在你身上。

我臨走那天,你不是對我說,在我回京時,你會捧著百合來迎接我。你知道我們都很喜歡百合,它的香與你的美,是上天的同工同曲。如今,隻剩花,不見人,你的美,與美的你就這麼不可思議的脆弱嗎?

我對你說,我不信,即使你已遠逝,我仍對著我們一起徜徉過的留英湖說,請留住這百年一遇的好人吧!上天,既然你把她慷慨地賜予我們,既然她的生命向我們證明過幸福的真實存在,為什麼?你現在又如此狠毒地把她奪走?

博美,我恨!我恨天地有情終無情,我恨萬物蒼生平凡落寞,唯獨你的眼睛向我傳遞過神的旨意。你是神,博美,你美麗的容顏,純潔的品格,天真的性情,聰慧的靈魂,是一種完全的神的造物,而為我由衷地崇拜、傾情。

我戀戀不舍,這世界有過你的神跡,我的生命因你的留印而更加淒迷。我無法測知我的未來,但是,博美,我的身體裏永遠載著你的靈魂,我願,你帶著我飛向你所在的新世界。

博美的墓穴終被打開,舒陽擦著眼淚,“讓她下去吧,蕙倫。”

蕙倫走到那個打開的墓穴前,她慢慢地把博美的骨灰盒放入長方形的穴中。

“這不是永別,博美,我們還會再見。”

“下雪了!下雪了!”

蕙倫被隔壁餘宦海的叫聲喊醒了,她一睜開眼,果然,滿眼的白色雪光,一夜之間,京大校園銀裝素裹,躲在被窩裏的她都能感覺到這冰涼世界的清寒氣流。

京大美麗的雪景昭示著蕙倫已經跨入二十二歲的年齡,這天,元旦晚會照例在京大的大禮堂熱鬧地舉行。在這個眾人歡騰的聚會上,麵對著灼熱的華燈、繽紛的人群,蕙倫坐在楊亭、書磬身邊,默默地看著賽的楊在人群中歡舞,他們忘情的生之喜悅引出她巨大的悲哀。

楊亭輕輕地叫她,“蕙倫,你的《花殤》在《人龍》上發表後,丁院長看了很欣賞,他跟我說,今年……”

蕙倫好像沒在聽楊亭說話,《花殤》是她在博美落葬第二天一氣嗬成的哀辭,薑夫人看了,立即打電話來約請她,她說她很感動。蕙倫婉言謝絕了,她說自己不想再為博美的事多說什麼,她覺得不開心,這事沒人能幫她解決。蕙倫不知道她的拒絕讓薑嵐很傷心,從中她看出蕙倫並沒把她當作依靠,但她又沒辦法。

楊亭見蕙倫不知想什麼,他提高了聲音,“蕙倫,我不能不說你了,自從博美走了以後,你的魂就不在身上了,疏遠我們,上課開小差,教授們都有反應……”

“楊先生,我知道。你想培養我,你覺得我有才,有前途,將來能留在京大當教師、學者,可是,你想過沒有,這留有博美身影的西京大學,我還怎麼呆得下去?”

“什麼?你想離開京大?”楊亭瞪眼了,“你準備去哪兒?”

蕙倫低頭不吭聲,書磬也板起臉,“你是想溜了?告訴你,沒門!”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蕙倫不理他們,楊亭生氣地,“張蕙倫,你可要負點責任嗬!我們化了那麼多的心血培養你,你自己又苦苦奮鬥到今天的程度,你想全部放棄……”

書磬狠狠地,“你這是在拆散才子社,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麼意思?”

那邊的交誼舞又開始了,蕙倫看見賽的楊和一個異常漂亮卻陌生的女生慢慢舞來,她的眉毛又蹙到一起,“難道剛走掉一個,緊接著又來一個?”

書磬見蕙倫在看那女生,“那是一年級的新生,叫李倩敏,也是個校花級的美女生。”

那個李倩敏在快樂地旋舞,她轉得像博美般如神似仙,燦爛的笑容映得禮堂頂上的華燈也更耀亮了。蕙倫眼睛覺得刺痛,她一轉臉不再看那女生,“管她是誰,反正都不會有好結果!”

楊亭說,“這樣不行,蕙倫,聽我一句,你不能再住七室了,整天對著博美的空床,你搬到研究生的單元房間……”

蕙倫立刻反應,“我不同意!楊先生,在本科生期間,我絕不離開七室。”

“這倔丫頭,真拿你沒辦法。”

舞停了,賽的楊與李倩敏一起走到他們桌前。

“認識一下吧!蕙倫,我們京大的又一個美女生——李倩敏,她也是你們鯉城人。”

李倩敏大方地朝蕙倫笑笑,“張小姐,我早就聽說你的才名了。”

“噢,你好。”蕙倫顯然在應付。她淡淡地看了看李倩敏,她看見的不是李倩敏的青春容顏,而是博美的生命慘痛,她笑不出來,博美去世還不到半年,她熟識的同學、師長都已把她拋置腦後,一個個在此地興高采烈地迎接新年。這世上真是離了誰,誰都能活下去。這世上惟獨她張蕙倫還沒把舒博美真正忘懷。

蕙倫站起了身,“對不起,我人不舒服,先走了。”

“蕙倫!”楊亭大叫,許多人朝他們這兒看,蕙倫沒回頭。

蕙倫獨自走在“嚓嚓”作響的雪地上,“又是一個,又來一個,怎麼不會完?這白茫茫大地還有一片幹淨的時候,人世間的慘劇要演到何時才能了?那位無知的李倩敏正興致勃勃地開演她的青春劇呢……”

蕙倫被夜裏的寒風吹得直哆嗦,她又想起博美留給自己的遺信,她臨死時的哀懇,領悟,她被無情的罪惡凶殘地碾壓過的靈肉,難道不是一直在要求她為她複仇?她能行嗎?雖然,她氣質上比博美更為堅毅,但是,她是奶奶的孫女,她更是母親的女兒,奶奶關照她必須完完整整地回到母親身邊,她要在母親歡喜的眼淚中品嚐女兒的生命甜果。

蕙倫回到清冷的七室,一看見博美空著的床位,眼前不由浮現她生時在此地的笑容倩影。剛才那個李倩敏的出現猛烈地刺激了她,兩個同樣年輕、美麗的麵影交相疊現,一陣透徹肺腑的難過擊穿了她,她哭叫一聲“博美”,便撲倒在再也不會有博美與她相對而坐的書桌上。

鯉城的冬天,馬路兩旁的樹木,葉子都已掉盡,隻剩下僵硬的枝條在空中乖張地蔓展。

遠在京城的蕙倫準時回到惦記自己的奶奶身邊。大學時代曆經的並不漫長的四年,蕙倫已從十八歲的稚嫩高中生成長為二十二歲的英秀女青年,她充分育化的身體,非常誠真地學習,潔淨地生活,使她在奶奶眼裏呈現出不負厚望的可貴愛孫的形象。

奶奶不知道這次回家過年的蕙倫正懷著一段慘痛的人生經曆,而未能從博美的死亡陰影中擺脫出來的蕙倫,也沒有想到這將是她今生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蕙倫悶悶不樂於世俗的熱鬧氣氛,小年夜的下午,她獨自走出幽靜的意文裏,來到人來車往的海平路。

近臨除夕,幾乎每個路人都帶著過年的熱切氣息,蕙倫心裏卻覺得隔膜,她的心是淒涼如被行人踏碎的薄冰。事實上,又有哪個懂事後的春節,蕙倫不是懷著隱秘的哀傷去孤獨地度過?蕙倫望著商店櫥窗內漂亮的擺設,這給冬日帶來溫馨的設計,隻對親近它的人才有意義。

一個穿著蒼黃色毛皮大衣的華貴女郎在一個時髦的青年陪伴下,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穿著普通卻形樣優美的蕙倫無謂地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回頭朝蕙倫關注了一眼,大概這兩人奇怪,蕙倫這樣的好看女孩怎麼會孤零零地走在馬路上?

“這種無聊遊戲可不是我人生舞台上的有趣景致。”

蕙倫把陌生情侶拋在腦後,在經過國安電影院時,她想起一年半前她與博美在此度過的兩小時,那場並不出色的電影給予她的啟示。而今天這裏正在放映一部喜劇片,蕙倫的藝術口味較苛刻,她對言情、武俠、喜劇十分厭嫌,楊亭說她是象牙塔裏的嫩雛兒。

一輛乳色轎車停在她麵前,車上下來一個闊氣的、拄著拐杖的老頭,一邊依著一個年輕、嬌媚的女人,兩人最起碼相差三十歲,蕙倫暗暗叫絕,“哎喲!這仰人鼻息的女人怎麼還這麼神氣?”

北風迎麵而來,蕙倫頸上的白圍巾愈加顯得溫暖,她彎入了可以回家的南明路,她看見了熟悉的國際禮拜堂。

在雕欄圍柵的庭園裏,古典的O式建築俊秀挺拔,教堂尖頂上的銀色十字架永遠象征著被縛聖子的受難主體,被縛的主體在所有主體中是最偉大、自由、高貴的,島矢誌不渝追求這種起自天地的悲壯美,這是肉體變形之後引致的靈魂飛升。不過,蕙倫從不敬慕這位聖子,救世主遵循的原則,隻能證明這個世界的頑強存在的無理與可恨。

“實在太可恨了!”蕙倫憤憤地走過禮拜堂。

回到家,奶奶遞給蕙倫一封信,“好像不是博美來的。”

蕙倫一看筆跡就知道是楊亭的,“嗯,是楊先生的。”

“博美,好嗎?”

蕙倫不看奶奶,“她,忙著談戀愛呢。”

奶奶笑了,“這孩子,我挺惦記她的。”

蕙倫低下頭,“我知道。”

室內的燈光溫和地撫照在蕙倫的臉上,她忍受著奶奶對於博美的關愛。她對博美的惡訊守口如瓶,一旦被奶奶知道博美已經遇難,奶奶從此會陷於恐怖的聯想,自己又為博美闖過一次大禍,她絕不能讓奶奶知道西京發生的一切。

楊亭的信對蕙倫倒是一帖清醒劑,他批評蕙倫意誌消沉,難道她這個京大女才子要“才隨情沒,誌趨影亡”?

蕙倫躺在床頭,看著室內雅潔的布置,就在一年半前,就在這個房間,十九歲的博美和蕙倫共同度過了一個愛的盛夏。

大二年級的暑期,鯉城給亞熱帶的豔陽蒸烤得天眩地花,蕙倫每日在自己的房間裏,抒寫著她的《鬼古拉斯》。

博美來信了,“我嫉妒那占據你的鬼古拉斯,你說那個世界有著我的生命氣息,我又不勝歡喜。如果我讓這溫柔甜蜜的女性的自身親臨你的家,讓我陪伴你度過兩個月的炎熱暑假,我的朋友,不知你這個一貫冷傲的女才子是否情願接納?”

蕙倫讀完博美的來信,高興地奔到二樓奶奶的房間,“奶奶,博美要來我家啦!”

手捏著博美的電報,蕙倫獨自一人去鯉城火車站迎接遠道而來的博美。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自我的“屬有感”。

博美隨著蕙倫走進淸寂的意文裏,闊大的弄堂,紅色的磚牆,黑漆如新的院門,每家陽台上擺放著觀賞植物。博美笑著,“蕙倫,你長在了好地方。”

她們走到蕙倫的家門前,蕙倫打開了院門,帶博美走進方磚鋪地的院子,院內有一盆半人高的小青鬆,在明亮的落地玻璃門前,蕙倫停下來,朝博美看看。博美拉下戴著的草帽,她攙住蕙倫的手。

兩人進了底樓的客廳,蕙倫見廳內無人,“奶奶呢?博美,你先坐,奶奶肯定在樓上睡午覺,我給你倒杯涼茶,我們這兒可比西京還熱。”

“蕙倫,別忙,慢慢來。”

蕙倫走到玻璃櫃前,拿出兩個杯子,她正在倒茶,忽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回頭對博美說,“大概奶奶來了。”

穿著纖薄衣衫的奶奶從後門走進客廳,博美的呼吸刹那屏滯,這就是獨自扶養孤孫二十年的堅韌老婦?看她衣著素雅,氣質平和,她麵容上的希望之光早已掩去了悲哀的內裏。

蕙倫搶前一步,到奶奶麵前,“奶奶,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博美。”

博美微微鞠了個躬,“奶奶,您好!”

奶奶微笑地看著孫女的好友,“你就是博美嗬!”

“是的,奶奶,真不好意思,這麼熱的天,到你這兒來打擾,請你老太太多多包涵。”

奶奶握住了博美柔軟的手,她皺紋密布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張年輕、恬美的臉,“蕙倫,奶奶真替你高興,你有博美這樣的好姑娘作伴。”

蕙倫開心地,“奶奶,我的眼力與運氣都不差吧!”

博美被她們祖孫倆的稱讚弄得難為情起來,“奶奶,蕙倫這人架子大,當初是我硬湊上去,才把她拉到我身邊的。”

奶奶招呼她倆坐下,“我知道,蕙倫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往,我本來擔心,她獨自一人在西京讀大學,被同學冷落,受不了無人關照的孤寂。”

“哪兒呀?奶奶,蕙倫在京大是才名遠揚的優等生,同學們都對她欽羨不已,哪有冷落她的理由?”

奶奶笑了,“蕙倫就喜歡守著她那張書桌,讀起書來可以整天不跟人搭話。”

“奶奶,蕙倫跟我一起住了兩年,她可沒少跟我搭話。”

“蕙倫幸虧是跟你住一起,要是換了個性格倔強的,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