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侃姆來到傑克家的時候,莫離薩正在瘋狂地嘔吐,地上白花花都是莫離薩昨天“吃”的東西,一點不剩,全都倒了出來,吐完之後了,仍在幹嘔,嘴角周圍滿是白沫,每嘔一次,就會發出聲嘶力竭的聲音,下巴拖著流涎,露西看見莫離薩如此慘狀,急忙躲在雷蒙身後,她擔心自己也會吐出來。
莫離薩兩隻眼睛布滿血絲,漸漸消停下來。毛麗可不在鏡子前站著,而是像瘋了似的發出種種怪叫,跳上跳下,屋子裏一片混亂,瑞克感覺實在太亂了,毛麗可吵的讓人頭痛,便叫奧拓把毛麗可帶出去,“這幾天不要讓他和莫離薩呆在一起。”瑞克說道,奧拓怎麼也抓不到他,毛麗可比他靈活。
瑞克搖了搖頭,“算了還是我來吧!”瑞克幾下就把毛麗可摁到,“這幾天你上我那裏去吧!”,說完對侃姆說,“我先把他帶回去,你和奧拓看著這裏”,侃姆點了點頭,奧拓轉身去清理地上的髒物。莫離薩終於安靜了下來,侃姆給她擦了擦腦袋。
雷蒙低低地說,“她是在‘翻腸’了(貓們每年一到春天都會翻腸,可能是由於腸道裏麵寄生了蛔蟲或病菌,貓會看起來非常消瘦;也有可能貓在自動清理腸道,貓在舔自己得毛時候,將脫落毛吞到肚子裏,毛發不易消化,會淤積在腸道形成毛球,有時貓會出現自發的嘔吐,將毛球吐出吐出,對貓來說,這些總是個關口,很多貓就是死在這道坎上的,傑克之所以擔心莫離薩,原因也就出自這個。)”
侃姆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原以為,吃流食可能還能維持一個月的生命,如果不翻腸,或許還有的救,現在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雷蒙說,“還是讓她自己好好靜養吧,我們這樣做,不會使她活得更長久的。”
奧拓說,“這樣下去,可能出不了這個禮拜。”
晚上,莫離薩安靜地睡著,呼吸均勻,睡態安詳,奧拓一直守在她的旁邊,一會兒莫離薩忽然輕輕叫了一聲,奧拓急忙把耳朵湊到莫離薩跟前,“莫離薩,你要說什麼,再說一遍。”等了許久,莫離薩也沒動靜,聽得她肚子裏骨碌碌響,原來是在呻吟,身子縮成一團,奧拓摩挲著莫離薩的毛發,不知不覺一起睡著了。
第三天,莫離薩間發性幹嘔,嘴角周圍仍舊布滿白沫,奧拓和露西用吸管把水吹進莫離薩嘴裏。
第四天,莫離薩睡了一整天,偶爾眼睛睜開,隻是木木地盯在一處,瞳孔已無神,瑞克想扶她坐起,隻是稍微一使力,就把她銜在一邊,四肢已經不聽使喚。
“天哪,她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樣輕。”瑞克驚叫到。
侃姆聞聲過來抬了抬莫離薩,歎道,“瘦的就剩下一張皮了。”
莫離薩大歸之期已經不遠。大家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希望莫離薩再能多堅持幾天,他們明白,莫離薩肯定不能堅持到傑克回來了。瑞克要求露西給莫離薩畫張畫,作為她在這個世上存在過的最後留念,同時也是對傑克的交代。露西拿來紙筆,她不能確認怎樣選角度才能畫好,莫離薩就這麼靜靜地躺著。
雷蒙說,“莫離薩這會兒無法再站起來,你就畫她睡覺時安詳的姿勢吧。”
“要是畫上有傑克就更好了。”奧拓說。
“讓露西自己決定怎樣畫吧,我們不要打攪她。”侃姆輕輕地說。
第五天一切照舊,瑞克把毛麗可從家裏帶了來,毛麗可不再發出怪叫了,在莫離薩身邊蹭了蹭,在屋裏轉了一圈,路過鏡子的時候又站住了。莫離薩呼吸越來越微弱。
第六天,剛剛過去4個小時,莫離薩停止了呼吸。毛麗可是第一個發現的,隨之又發出怪叫,緊接著奧拓,雷蒙也都知道了。沒多久,莫離薩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肚子裏好像已經空了,動物們把莫離薩的屍體包裹起來,裝進撒有石灰粉的布袋,本來瑞克想要把莫離薩的屍體埋起來,可是沒人願意這樣做,於是就把裝屍體的布袋,放進了西房,隻等傑克回來。
一個多月後,傑克回來了,他好像已經知道結果似的,對莫離薩的死,反應出奇的平淡。接下來的問題是,該把莫離薩埋在哪裏,侃姆說,埋在槐樹下麵,他要徹底從哪裏搬走,把槐樹讓給莫離薩。傑克說,生命有時是很卑微的,活著的時候尚且如此,何況死去的時候,死了就死了,它不會再占有任何東西。
生命就是這樣自私,似乎非得隻有依靠自然實物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尊嚴,這不是莫離薩的本意——槐樹從來不屬於誰,樹就是樹,死貓就是死貓,該來的時候來,該去的時候去。生命之間出於某種偶然,發生關係,締結一種感情,伴隨彼此走過生命中一段時光,然後分開,每個生命就是一輛列車,一生當中會遇到許許多多過客,可是沒有誰能夠陪伴彼此走過完整的一生,回頭展望逝去的歲月,原來都是獨自一路走來,也必將獨自繼續走去。
莫離薩從來不屬於誰,也未嚐占有過誰,莫離薩就是莫離薩,一個特立獨行的個體,一隻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貓。
瑞克、侃姆、雷蒙、奧拓、露西、毛麗可跟在傑克後麵,走過沙坡,走向百畝樹林深處,傑克一直沒有說話。
許多年以後,莫離薩在傑克的記憶中抽象成一個符號,而非一隻貓,他費盡腦力去重現莫離薩的形象,浮現的僅僅是些破碎的片段:
冬季的雪日,天空中有遠有近飄散著或大或小或白或半透明的雪花,偶爾聽見老鴰的叫聲,一團白球靜靜地守在西邊牆頭,牆內一棵香椿樹,樹上落滿了麻雀,白球周圍落滿了雪,雪一直下,雪蓋住了鳥兒在野外的食源,樹上的麻雀一直盯著院子裏雞們的食槽,雞們躲在房簷下收起翅膀避雪,許久,麻雀當中有膽子大的,飛下樹梢,一頭紮進食槽吃食,漸漸地,樹上所有的麻雀都一跳一跳地在食盆吃食,雞食濺的遍地都是,麻雀們隻顧低頭吃,一會兒忽然房門一開,主人從屋內出來,麻雀們立時呈鳥獸散狀,食盡鳥投林,“忒兒”得一聲,雞槽一空,一部分飛上樹枝,一部分直接越過牆頭,飛向更遠的地方,期間有幾隻剛要掠過牆頭,隻見那團白球靈光閃動,腳下使力,身體“騰”的一聲躍起,即將掠過牆頭的一隻麻雀,未曾注意到右下方撲來的白球,隻覺得右邊翅膀不聽使喚,發出“咯吱”的聲音,身體已被銜於白球的口中,動彈不得。那白球張口把麻雀含進嘴裏更深,落回牆頭,轉身越下,跳到窗台,用頭推開門簾,擠進身去……
寂靜的春夜,寒冷未去,午夜時分,上弦月垂落西山,庭院裏東邊的一處被照亮,聽得“噌、噌”一個身影順著樹幹幾次跳躍從黑暗處爬上光明處……腳落到地麵的聲音、百畝樹林裏貓頭鷹的歌聲、偶然間殘枝自然折斷的聲音……
秋夜,落葉打著旋兒從枝頭無聲地落下,隻在落地的那一刻才發出夢中囈語般的聲音,身影從隔壁院子的院牆翻過,窗欞上最先出現了她的影子,影子從窗台上經過,跳上玉米垛,踩過的玉米滑到地麵上,發出幹脆的聲響,一個接著一個掉下,聲響連成一串——此時人們正沉醉在夢境當中——聲響繼續持續,一串變成轟然倒塌的一片,熟睡的人們猛然被驚醒,兩眼睜開,月光乘機溜進瞳孔,瞳仁立時縮小,心髒發出急驟的搏動聲,似乎想要躍出心房,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粒,俄而,紗窗微微一動,一個腦袋擠入,發出聲音“喵”——夢中人此刻才知道自己已回到現實。
奧拓漫無目的地走向百畝樹林深處,他像猜謎押寶一樣,眼睛掃視著周圍,朋友們在身後跟著他,不知道他的心思,眼前是那片被砍掉剩下樹樁,樹樁已由白色變成黃色。傑克繼續往前,走出百畝樹林,向南折去,沿著田埂水渠,再向西走,走了沒多遠,傑克盯著地上,看了看,對雷蒙說,就這裏吧,說著取下雷蒙背上馱著的口袋,從裏麵取出莫離薩的屍體和鐵鍬。
農田土質疏鬆,何況又是在渠裏,傑克幾下就挖出一個洞來。
“可是,傑克,屍體埋在這裏,會很快腐爛的,而且可能被水衝走,以後我們怎麼才能找到莫離薩的墳墓啊!”侃姆不安地問道。
傑克淡淡地說,“我就是想以後誰也不會找到,把她徹底忘記。”說完又彎下身子掘土,一鐵鍬下去看到沙子,沙子再往下是石頭,鐵鍬鏟在石子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動物們紛紛捂住耳朵,“還是放在沙土裏吧,沙土鬆軟。”傑克自言自語。
扔掉鐵鍬,傑克把莫離薩從布包裏拿出來,莫離薩變成了一張皮。許多年以後,他很難想象當時拿在手裏的就是那隻過去曾經陪伴他度過九年光陰的母貓,他本想直接讓莫離薩的毛發和土壤接觸,可是莫離薩一身的白毛一沾上土就不堪目睹,傑克還是把她放進布袋,底下墊一層沙子,布袋平放在沙子上,動物們圍成一圈,慢慢把土推到埋葬莫離薩的坑裏。
記憶
傑克縮進被窩,聽到來自遠方的鞭炮聲,心下莫名其妙地感動,或許他被這來自春天裏的寒冷,靜謐的夜所感動著。偶然傳來的一聲爆竹響,和這天外點點星辰的閃光,使他體驗著生命存在於世間的片刻美好,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每年就那麼幾天時間,而每年的那幾夜所引發的美好感覺,伴隨著一載又一載的輪回,逐漸淡去,重疊起來,所以這轉瞬即逝的炮竹聲,這前後的幾分鍾時間,都化成對於往昔快樂的追憶,每當追憶這些的時候,他都會感動的想哭,或許是因為他無法把剛剛逝去的一刻化為永恒,他曾經試著用自己的手把這種情景保留,結果失敗了,他沒有這個自信,記錄下來腦海裏那種若即若離難以言喻的感動,就會固化在紙上,硬生生地呈現在眼前,變得僵硬,美好感覺隨即化為烏有,最終反而是對記憶的破壞,破壞了重現記憶的種種可能性。記憶也有可能性嗎?回答是肯定的。記憶如同陳舊的老照片,照片上的臉以至臉上的表情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模糊,記憶被衝刷成碎片,在人的腦海中像星辰一般閃爍——人在夜裏獨自行走,忽見遠方閃過的燈火,然後又熄滅,引發人的一種突然的幸福感。就因為記憶是殘缺的,才需要人在偶然記起它時,把它“還原”。這種還原不可能將記憶重現到初始時的狀態,它必然受到當前心理狀態的影響,於是從“還原以後”到“開始”之間一定存在很大出入,即便多重複幾次,得到的結果仍不盡一致。
記憶的殘缺,不完整性,使得記憶具有各種可能,時間越久遠,可能性越大,距記憶的本來狀態就越遠。
夢的真相
人會在夢裏麵經曆許許多多故事,故事的真實感即使在醒來以後也會使人震驚。人的生理隨著夢境的推演發生相應的變化,夢中,恐懼逐漸來臨的時候,心跳加速,但呼吸平穩,因為生理上並沒有劇烈活動,而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大腦將“緊張”的信號,傳遞給心髒,周身血液流速加快,體表溫度升高,身體自動排汗散熱,這些,同人在真實世界中遭遇恐懼後具有相似的生理反應。
人在夢醒以後嚐試去回憶,可是,大腦在多數情況下很難再現夢中的細節,再現的結果也與自己當時的體驗不盡一致。
大腦本身並不關注夢中的細節,而是在夢境中致力於營造某種情感環境,以這個環境作為依托,模擬出真實世界中的情感反應,人在夢裏哭過,醒來之後,情緒會很低落,這是大腦在夢裏製造出的情感的延續,情感環境就是夢的細節,夢的細節是模糊的、割裂的、彼此之間很難發生聯係,是虛假的,可是情緒確實真實的。大腦的任務就是人的身體在休息的時候,自己獨立出來,自編自導自演自賞一出荒誕劇——然而這是表象,大腦用荒誕劇把情緒生成,夢到此結束。夢醒之後,人或喜、或怒、或悲、或無奈,凡此種種,都是由夢生成的情緒的延續。大腦在夢境製造的情緒能量是如此之強,以至於它可以影響人在未來一天甚至更久遠的精神狀態。
多年以後,當傑克再次回憶那些時光的時候,除去春夜、星辰、爆竹聲響、淨亮窗幾、搖曳的燈籠、還有莫離薩柔軟的皮毛,以及皮毛從野外帶回來的寒氣的清香,莫離薩的呼嚕……傑克分不出這些碎片的先後順序,像混亂的夢境在腦海裏湧動著。
回到記憶
然而記憶也會欺騙我們,它使得我們的感情傾注在一點上,分別向兩個極端,或特別的好,或特別的壞,越久的記憶越容易失真,以至到最後抽象成一個符號,一個孤立的符號,傑克長大以後,莫離薩隻是一個名字,再往下想,一隻貓(可能是陌生的),是一隻身體是白色,頭部和尾巴黃色的貓,尾巴還有點缺陷,比正常貓的尾巴要短些,然後就想完了。人就是這樣理解死去的生命的。
生物學家說,在我們一生當中,大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記憶有瞬時記憶、短時記憶、長時記憶三種,在人的一生當中,這三種記憶是變化的,早年的時候,瞬時記憶和短時記憶最早出現,發展也最快,但很難形成固定長久的記憶,所以小孩在聽完老師讀過一遍課文之後,可以立刻模仿跟讀;每個學期大約有4個多月,期末考試的前後短時記憶大顯身手,憑借出色的記憶考得個好成績,假期過完,短時記憶消失,好學生也記不起上個學期學過什麼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瞬時記憶慢慢退化,長時記憶越來越強,老人們對剛剛發生過的事情過眼就忘,獨自出門,可能會忘了回家的路——然而,他能清楚地記起兒時夥伴的家在哪裏。
那麼傑克會不會在老得走不動的時候,重新把昔日的百畝樹林還原出來呢?慢慢地回到兒時,回到百畝樹林當中去,他的那些朋友在那裏等著他,大家微笑致意,莫離薩、侃姆、瑞克、雷蒙、露西、奧拓站成一排迎接他,侃姆眨著一隻眼睛,說,“我們等你好久了。”然後一起站在沙坡上,麵對著夕陽——造物主在人的生命的最後一刻,給了我們一次可以使時光逆轉的機會,讓我們最後一次重溫人生早年的光景,有感於它的美好,我們可以忘懷所有得失地離開這個世界。
莫離薩是在回憶中死去的嗎?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相信,莫離薩卻如人類一樣,逆著時光回到過遙遠的過去,要不為什麼她最先認不出毛麗可,而仍能認得傑克呢?這真是一個奇跡。
很小的時候,傑克看到過老人在臨終前的反應,老人一直叫著“抱住我的右手”,他的子女們已經把他的右手抱住,可是他仍在喊:“抱住我的右手”。多年以後,傑克明白了這個疑問:生命在臨危的那一刻,先死的必是大腦,大腦出現故障,指令與行動不一致——外界看來很不解,以至於有人相信,那是因為靈魂出竅,看到活人看不到的東西。
露西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又來到那個叫荊棘嶺的地方。
那是去年她和奧拓一起去遠足時經過的地方。
當露西第一眼看到那個地方的時候,腦海深處即刻掀起波瀾,她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走近去,眼前竟是那麼的熟悉,不用費力去想,她就知道該怎樣走出去。她問奧拓,“以前你來過這個地方嗎?”奧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以前有經過這裏,可是從沒有進去過,或許那時我根本沒有留心過這裏還有一個土嶺。”
“那你知道這個土嶺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再往上走,像這樣的土嶺還很多,而且比這個還高,裏麵住著山雞、鬆鼠很多動物。”
“哦——那些對我來說太遠了。”露西歎了口氣。
“這些都是無人居住的荒嶺,根本沒有名字的,又那來的名字。”
“這樣啊——不如我來給這裏起個名字,你看這裏酸棗樹挺多,棗樹上麵都是刺兒,還有沙棘樹,也是刺兒,還有哪些不知名的植物,渾身上下也都是刺兒,就叫它‘荊棘嶺’吧!”
“好像在那裏聽說過這個名字。”奧拓疑惑道。
露西笑了笑,“奧拓,你的記憶裏很好啊,再想想,是一本書上的。”
奧拓想了半天,仍舊一臉苦水。
“我現在先不告訴你答案,有個人會告訴你的,我先賣個關子。”露西笑著說。
“你說的是侃姆,嗯,沒有他不知道的。”奧拓說道。
現在侃姆不可能告訴奧拓“荊棘嶺”這個詞出自哪裏,因為他已經離開了百畝樹林,現住在亂石崗。奧拓回去之後就把這件事兒忘在腦後了,他本來就對這些典故不感興趣。不過他還是很喜歡聽侃姆講故事,講烏鳥國的故事,奇耾國的故事。
露西夢見自己又重回荊棘嶺,她好像看到和她長得一樣的鬆鼠,那是她的同類,她想,在那裏,她一定不會覺得孤單,因為她的兄弟姐妹就住在那裏,瑞克問她,“你怎麼就知道你的親人在那裏呢?”露西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感覺’告訴我的。”露西覺得,冥冥之中是有一道光線,在光線的指引下,她找到了荊棘嶺,或許那次和奧拓路過隻是一次偶遇,可這難道不是冥冥之中的有意安排?露西看到她在荊棘嶺底的小溪邊啃鬆果,並且看到一個人在注視著她,那個人似曾相識,穿著黑色的外套,眼睛直直地看著她,露西記起來了,那個人竟然是傑克。
“難道我以前和傑克未曾謀麵嗎?”露西這樣問自己,傑克就一直這樣觀察她,她也一直看著傑克,忘記了啃鬆果,她在想,“我和這個男孩,是不是以前在一起經曆過,怎麼覺得那麼的熟悉,他在叫‘露西’,是在叫我嗎?我以前是一個叫做露西的鬆鼠嗎?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
他在說話,說什麼我的‘門’被偷了,然後他們幫著去找,最後不知怎麼的,門又自動回來了……好像她曾經經曆過一段難忘的經曆,在一個叫做百畝樹林的地方,可是現在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她就那樣盯著男孩看,男孩慢慢向她走近,“露西,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傑克。”
“傑克——好熟悉的名字,可是他為什麼要找我。”
叫露西的鬆鼠丟下鬆果,向嶺上跑去,跑到土嶺頂上,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隻見男孩歎了口氣,轉過身,慢慢走去,消失在荊棘嶺。
露西就是在這樣結尾的夢裏醒來的,夢得有些淒婉,直想哭。可是她覺得,自己確實不會繼續在百畝樹林住下去,雷蒙去了白莊——他出生的地方;侃姆回了亂石崗;奧拓住進了傑克家,百畝樹林裏麵就剩她一個了,此刻的她是那麼的消沉,從沒有過的消沉。
“我還要把這裏仔細看一遍,看最後一遍。”
進入暮春,初夏很快就要到來,和煦溫暖的春風吹在臉上如同玉人酥手輕撫一般,曠野已經變成青綠的顏色。槐樹、梧桐、水曲柳抽出嫩綠的葉子,夜裏的百畝樹林,一天較一天深邃神秘,與一年前相比,短短的幾個月的時間,百畝樹林減少了將近一半,可是不管怎樣,生命仍舊得持續,生命的力量難以阻擋。此時的百畝樹林已經名不副實,麵積上已經不夠100畝了,‘百畝樹林’變成了過時的概念,它的真實意義隻保留在曾經在那裏生活過的動物們的記憶中。
露西住的那棵梧桐樹被那場大火熏得漆黑,好在幸免於難,如今也已經綠葉成蔭了,晚上月光經過門口照進樹洞裏麵,樹葉的影子輕輕搖擺。這幾夜露西頻繁做夢,尤其到深夜,大腦似乎特別的活躍,什麼稀奇古怪、光怪陸離的夢境她都會遇到,一覺醒來,眼睛微微張開,總會顯出月光照進樹洞時,閃動著的樹葉的影子——怎麼天還沒有亮,睡眠仿佛變成一次艱難的跋涉,讓人疲憊不堪。露西跳下床,走出洞去,東方未有拂曉的跡象,歎了口氣,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走回去,重新躺下——天氣轉暖,她沒有關門,這會兒外麵的氣溫要比洞內高些,而且空氣流通也好些。
這次,夢中她繼續在荊棘嶺上遊蕩,去了許許多多陌生的地方,但她總以為自己是在故地重遊,仿佛以前已經去過那裏,她還夢見侃姆從亂石崗飛過來,說要帶她去看一個神秘的地方——露西覺得荊棘嶺一直在召喚自己,好像那裏有別的鬆鼠在等她,或者自己真的以前在那裏生活過。從她記事的時候,她就已經生活在百畝樹林了,那時候她的媽媽還在,他們住在百畝樹林西南一隅,可能是因為她們剛剛搬進百畝樹林,母親很低調,不允許她往樹林深處走,——她就記得這些,再後來,母親就不見了,她找遍整個樹林,見到了奧拓,可是母親再也沒有找到。此後她就獨自生活在百畝樹林,好在鬆鼠的生活能力很強,而且基本上無師自通,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每當季節更替的時候,露西自然而然就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現在百畝樹林又隻剩她一個,好像一切又都回到起點上來,每天她就獨自站在梧桐樹上麵對著太陽的東升西落,如果不是因為荊棘嶺在夢中使她無法安寧的話,她就會這樣日複一日坦然地生活下去。每當一次夢醒,她就感覺荊棘嶺催促著她更緊了——難道母親在那裏麼?
露西終於認定,離開百畝樹林的時侯快要到了,隻有離開這裏,她的心情才能夠平靜下來——她不想再做那些夢。
她想起荊棘嶺的那個土洞——夏天在那裏麵避暑是個不錯的注意。她要等嶺上的那棵核桃樹結果,不等外人進來就把核桃統統摘下來,把皮曬幹,撥去,作為禮物送給百畝樹林的朋友們。她就這樣憧憬著日後在荊棘嶺的生活,或許她還可以在那裏占山為王,荊棘嶺上所有的東西都歸她管,做一個山霸王,在那裏生一大群小鬆鼠,因為荒山野嶺本來就是鬆鼠的天下。
她又想起了掬悅溪,溪水是那麼的清澈透亮,幹淨的連一條魚也沒有,早上在溪水的汩汩聲中醒來是件多麼愜意的事兒。她會在洞前整理出一片庭院,晚上可以在庭院上,仰觀星辰,遙望曠野——她的未來應該就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