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女巫的麵包2(2 / 3)

“現在,你可以說真正看過一把名琴了。”

他嚴肅地說,並且讓我從提琴兩側“f”形的洞中看到裏麵已經褪色的標記——“格裏摩那安東紐斯·史塔拉第瓦裏斯名琴”。

“這是一把頂尖的樂器。”

他說,一麵把提琴放在頰下,演奏了一小段蓋利·歐文的作品,然後又把它放回琴盒裏。飯廳裏有一個放瓷器的小櫥櫃,上麵正是那把小提琴的安身之處。事實上,麥克舅舅算不上什麼音樂家,而是水利局的職員,一位在附近廣受尊敬的、沉默的長者。他偶爾的演奏,隻有在愛爾蘭人固定跳舞的那幾個晚上,或者是那幾天,才能得以見識。舅舅可以說沒有小提琴的天分,而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是他父親把小提琴傳給了他。不用說,他父親自然又得自於他祖父之手。依此類推可以溯源到最早把小提琴從意大利帶到科克來的老祖宗。麥克舅舅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親,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然而她總是喜歡把事情做最壞的打算。她常說,對於苦難的遭遇,她見識得太多了。然而這些話並沒有發生太大的作用,因為我的父親與之相反,一向非常樂觀。正因為如此,我家一直有兩股互相平衡的力量。父親是一個糕餅師傅,一個非常優秀、刻苦勤奮的德裔美國麵包匠。他孜孜不倦地工作,一直到自己擁有一家麵包店。等他有了自己的店麵以後,往往又會想把事業朝更大的地方去擴展。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母親。她老是擔憂著父親的那些遠大的創業計劃,害怕有一天我們會債務纏身而導致喪家毀業。在她的眼中,向別人借一毛錢不但是一種恥辱,甚至是一種可怕的危險。

父親最大的冒險是在亞撒斯街開店的那一次。房子前半截規劃成別致的麵包店,後半截裝上鏡子、大理石台桌和大型吊扇作為冰淇淋店。在描述這個計劃的時候,我父親吐沫橫飛,興致勃勃。但是一看到母親那張愈拉愈長的臉,他的熱情就冷卻了一半。

“我跟你說,瑪麗,根本沒有什麼風險,”父親說,“隻不過是在貸款契約上簽個字而已!”

“要貸款多少?”

“三千塊。如果順利的話,兩年之內我就可以還清。我跟你說,那個地方真是一座金礦啊!”

“但是,萬一房子被抵押了,”母親哭喪著臉說,“我們會流落街頭,變成乞丐的!查理。”

那天我們很早就吃過晚餐,全家都坐在餐桌旁邊。我在一個角落寫家庭作業;舅舅在左邊看晚報。此時,他取下眼鏡,闔上報紙。

“聽我說,沒有比爭執的雙方各持一理而相持不下更糟糕的事。我想,也許我能解決這個問題。”

他站起來,把瓷器櫃上麵的小提琴取下來。

“我聽說這種牌子的小提琴可以賣到五千塊錢。把它拿去賣了吧!查理。”

“哦!麥克!”母親說。

“我不能這麼做,麥克。”父親說。

“如果你急著用錢,”舅舅對父親說,“可以在老艾瑞關門之前送去給他。”

說完之後,他戴上眼鏡,重新又攤開報紙。我發現他的手微微地在顫抖,可是他的聲音卻十分堅決。

“反正我也老了,不能再去動它了。”

因此,父親就挾著那把提琴出去了。我們則坐在原處等候回音。艾瑞的樂器行就在離我家三條街的地方。記得當時我正在解一道習題,一直找不到答案。舅舅繼續看他的報紙。母親則在一旁做她的針線活兒。不久門口傳來父親的腳步聲。他踏著快步,一麵還吹著口哨。我們認定,現在一切應該都妥當了。意外地,他進來的時候,手裏卻仍然提著那個琴盒,而他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它放回原處。

“這樣看起來好多了。”他說。

“你沒有把它賣了?!”舅舅問道。

“正當我要敲艾瑞的店門的時候,”父親說,“我忽然想到,為什麼我們要賣了它呢?把它放在那上麵,就好像一座裏麵有五十張百元大鈔的保險櫃一樣。有了它,三千塊錢的貸款對我們就不會構成威脅了,對嗎?瑪麗。萬一我們還不了錢,真的到了不得已的時候,隻要走三條街問題就解決了嘛!”母親立刻綻放出笑容,“我好高興哦!查理。”

“這還蠻有道理的。”舅舅平心靜氣地說,“如果真是這樣,我現在決定要正式宣布:在我的遺囑中,小麥克是這把提琴的繼承人。即使他仍然對小提琴一竅不通,日後仍可以作為供他上大學的費用。”

後來,貸款的償還並沒有發生問題,雖然比父親預定的期限晚了三年。我上了高中以後,下午就在店裏幫忙。至於上大學,仍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高中畢業那一年的夏天,舅舅駕鶴西歸,他的小提琴就到了我手裏。當時我準備進入工程學院就讀,雖然家裏的收入還無法供給我足夠的費用,然而小櫥櫃上麵的琴盒卻使我深信一切都不成問題。

“學校裏是不是應該有工讀的機會讓你半工半讀?”一個晚上,我們在搓麵團的時候,父親問我。我告訴他,學校的確可以提供那種幫助。

“我想那樣最好,”父親說,“我在你寫字台的抽屜裏放了一個信封,裏麵有二百塊,就擱在領帶底下。這樣你就可以開始你的學業了。你知道的,那把小提琴對你媽有很特別的意義。”

他說得沒錯。可是母親更擔心的是我就要赴異地求學這件事,而堅持我不應該過分勞累去工讀的也是她。她說過,小提琴是屬於我的,況且麥克舅舅當初的意思也是要用它來供我完成學業。臨行的前一天,爸媽都在店裏忙著,我帶著小提琴到了艾瑞的樂器行。老艾瑞從裏麵走出來,眼睛閃著鷹隼般銳利的光芒。我把琴盒打開,向他展現我的提琴。

“這個值多少錢?”

他拿起小提琴,把它靠在厚厚的眼鏡邊緣。“二十五塊到五十塊之間,這要看是什麼人出價。”

“怎麼會呢?它不是一把史塔拉第瓦裏斯名琴嗎?”

“它的確有這麼一個標記。”他心平氣和地說,“許多小提琴上麵都有,可惜都不是真貨。從來就沒有一把真貨!你這把大概有一百年的曆史,可是,請恕我直言,它不是一把頂好的貨色。”

他十分仔細地瞧著我,然後說:“我曾經看過這把提琴。你是不是查理·安格魯的兒子?”

“是的!”我簡單地回答。當然,我沒有把它賣了。我把它帶回家,放在我的房裏。晚餐的時候——那是我行前最後的一次晚餐了,當母親的眼光瞟到瓷器櫃上麵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小提琴!”她用手按著胸口,“你把它賣了?!”這時候父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憂慮的表情。我搖搖頭,“我把它和行李一起擱在樓上,”我回答她,“我想把它擺在學校的寢室裏麵,這樣也有個東西好讓我想起家裏啊!”母親這時候才轉憂為喜。

“除此之外,”我接著說,“帶著它,你也可以放心多了。如果我急需要用錢,它就好像一個裝滿鈔票的琴盒,可以派上用場。對嗎?老爹!”“對的!乖兒子,對的!”父親說。他的眼睛卻一直故意瞧著其他的地方。

考駕照

〔美國〕安吉利卡·吉布斯

瑪麗安去考駕照的那天下午,艾立克森太太陪她一起去。

“有個年紀比你大一些的人陪你去,或許會好些,”瑪麗安鑽進她旁邊的駕駛座時,艾立克森太太說。

“也許上次你表弟陪你去,一路上話說得太多,讓你更緊張。”

“是的,夫人,”瑪麗安說,聲音輕柔,不帶頓挫,“有個白人陪著,他們或許真的會滿意得多。”

“嗬,我想不會是為了那個吧。”

艾立克森太太剛要說,瞄了一眼這女子板起的側臉,又吞了回去。瑪麗安在郊區林蔭的街道上緩緩地駛著。這是六月裏第一個熱天,她們開上大馬路時,發現路上擠滿了開往海灘的車輛。

“要不要我來開?”艾立克森太太問道,“我很願意,如果你感到有點定不下心的話。”

瑪麗安搖了搖頭。艾立克森太太盯著她那雙黑色、能幹的手看,心裏總是千百回地想著:家中沒有她真不知該怎麼辦,還有先前雇用好幾個白人女管家的那段日子是怎麼熬過的,那些態度很隨便的女人認為替人做家事是貶低身價,而給人帶小孩更是莫大的侮辱。

“你開得好棒啊,瑪麗安,”她說,“我跟你說,別去多想上一次的事。那樣的雨天,在那麼陡的山坡上開,任誰也會傾滑的。”

“出四項錯誤才不及格的,”瑪麗安說,“我不記得路考官在我表格上畫有‘×’號,都是我犯的錯。”

“有人說那是他們在暗示你得塞點紅包。”

艾立克森太太心有懷疑地說。

“不是的,”瑪麗安說,“那樣反倒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艾立克森太太,這我很清楚。”

車子在交通標識處右轉,開入一條邊路,停在路邊一小行車隊的後頭。路考官還沒到呢。

“證件都帶齊了嗎?”艾立克森太太問。瑪麗安自手提袋中都取了出來:學開車的許可證、行車執照,還有她的出生證明。剩下的事就是耐心苦等了。

“每天有個可靠的人開車送孩子們上學,可實在太好了。”艾立克森太太說。

瑪麗安從她凝視的駕駛須知表格上抬起了視線。“家中的事也會輕易得多,不是嗎?”她說。

“喔,瑪麗安,”艾立克森太太讚歎了一聲,“我付給你的酬勞,抵得上你為我做的一半,我就心安了!”

“又來了,艾立克森太太。”瑪麗安認真地說。她們相互看了一眼,露出親切的笑容。兩輛車門上噴了公家徽誌的汽車在對街停了下來。路考官飛快地跨出車來,一身整潔的製服顯得精神抖擻且頗有軍人氣概。瑪麗安的手抓緊了方向盤。

“那就是上次刷掉我的那個,”她低聲地說,指著一個矮壯、趾高氣揚的男人,他正對排在車隊前頭的一名應考者發號施令。

“噢,艾立克森太太。”

“別緊張,瑪麗安。”

艾立克森太太說。她們有默契地彼此交換了個微笑。最後來到她們車前的路考官不是那位矮胖的,而是個溫和的中年男人,他翻看她們的證件時,咧開很寬的嘴笑著。艾立克森太太踏出車外。

“你不一起來嗎?”路考官問,“曼蒂跟我是不介意有個伴兒的。”

艾立克森太太一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了,”她說著站到了路邊,“我可能會讓瑪麗安感到不自在。她車開得很好,路考官。”

“沒問題。”路考官就朝著艾立克森太太擠了擠眼。他鑽進汽車坐在瑪麗安身邊的座位上。

“在街角那兒右轉,曼蒂——露。”

艾立克森太太在路邊上看著他們平穩地往街上駛去。路考官在一個小黑本子上做記錄。

“年齡?”他們往前開了不久,路考官問道。

“二十七。”

他透過眼角看著瑪麗安。

“該有一大群小黑毛頭了吧,呃?”

瑪麗安沒有回答。

“前麵街角左轉,”路考官說,“然後停在那輛卡車跟綠色別克車中間。”

那兩部車離得相當近,不過瑪麗安沒費多大勁兒就把車擠進去了。

“以前開過車嗎?曼蒂——露?”路考官問。

“開過,先生,我在賓夕法尼亞州有過三年的駕照。”

“你為什麼想開車?”

“我雇主需要我開車接送她的孩子。”

“你不是要在晚上溜出去跟小夥子約會吧?”路考官問。瑪麗安搖著頭,他還在笑。

“接下來你在下個街口左轉,然後在下條街中央再轉回頭,”路考官說。他開始用口哨吹出《天鵝河》那首歌。

“有沒有讓你想起家鄉來?”他問道。瑪麗安在街上將車有條不紊地掉了個頭,然後朝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行駛。

“沒有,”她說,“我生在賓州的斯克蘭頓城。”

路考官故作驚訝地說:“你不是南方佬?哎呀,可唬住我了,我還以為你準是從那邊來的呢。”

“不是,先生。”瑪麗安說。

“轉上緬因大街,讓俺瞧瞧你在車多的路上開得如何。”

他們在緬因大街上跟著一條車龍後頭行駛過好幾條街,然後看見前麵有一座水泥橋高高地跨在鐵路上方。

“念念橋頭的那個路況標識。”路考官說。

“‘小心駕駛,下雨路滑,危險。’”瑪麗安念道。

“你念得還真不賴嘛!”路考官驚歎了一句。

“你是在哪上的學呢,曼蒂?”

“我去年從曼蒂大學畢業的。”

瑪麗安說。她的聲音有些不太能抑製了。車子爬坡時,路考官大聲笑了起來。他笑得差不多連下麵的指示都說不出來了。

“在這兒停下來,”說著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淚,“然後再發動。曼蒂大學畢業,真的嗎?真想不到嗬!”瑪麗安把車開到了路邊。把排擋扳到空擋上,拉上了緊急刹車,等了半晌,然後又扳回排擋。她的麵孔板了起來。在鬆開刹車時,她的腳滑離了離合器踏板,引擎熄了火。

“唉,唉,曼蒂小姐,”路考官說,“別忘了你有大學文憑喲。”

“去你的!”瑪麗安大吼了一聲。她猛地開動車子,車身搖晃了一下。霎時間路考官收起了他的興高采烈。

“請駛回我們出發的地點。”

說著,他在瑪麗安的申請表格中胡亂地打了四個黑黑的×。艾立克森太太在原處等著他們。瑪麗安把車停下之後,路考官跳了出來,在艾立克森太太麵前粗魯地掠過,滿臉漲得紫紅。

“怎麼回事?”艾立克森太太問,驚慌地跟在他後麵看。瑪麗安低頭凝視著方向盤,嘴唇在顫抖。

“啊呀,瑪麗安,又沒通過?”艾立克森太太說。瑪麗安點了點頭。

“隻是方式有點不同。”

她說著將身子移向了右邊的車座。

〔美國〕H. E. 弗朗西斯

早晨,那男人和女人坐在他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一整天,一動也不動。

他每隔一陣子就從前門的玻璃偷看他們一下。

天黑了,他們還不走,他懷疑他們什麼時候吃東西、睡覺、做其他的事情。

黎明時,他們還坐在那兒,坐在那兒任憑日曬雨淋。

起初,隻有附近的鄰居打電話來問:他們是誰?在那兒幹什麼?

他不知道。

後來,街那頭的鄰居也打電話來問,經過那兒看見他們的人都打電話來。

他從未聽過那對男女的交談。

接著他開始接到來自市內各個角落的電話,有陌生人和市裏的長輩,有專業人員和職員,有收垃圾及其他社會工作的人。還有郵差,他每天都得繞過他們來送信,這時,他覺得必須采取一些行動了。

他要求他們離開。

他們什麼也沒說,隻是坐著,看著,一派漠然。

他說他要叫警察來。

警察罵了他們一頓,向他們解釋他們的權利範圍,然後用警車把他們帶走。

早上,他們又回來了。

這回警察說,如果不是監牢太擠了,就要把他們關起來,但如果他們堅持的話,警察仍得找個地方關他們。

那是你們的問題,他說。

不,實際上是你的問題,警察這麼對他說,但仍然將二人帶走。隔天早上他向外一看,那個男人和女人又坐在台階上了。

他們在那兒坐了好幾年。

冬天時,他希望他們凍死。

但是,他自己卻死了。

他沒有親戚,所以房子收歸該市所有。

那男人和女人繼續坐在那裏。

該市威脅要將那男人和女人弄走時,鄰居和市民控訴該市並提出:那男人和女人在那兒坐了那麼久,房子該歸他們所有。

請願者勝訴。男人和女人接管那幢房子。

翌日早晨,全市每一家的門前台階上,都坐了一對陌生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