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女巫的麵包2(3 / 3)

快樂時光

〔美國〕艾薩克·阿西姆

關於那件事情,瑪姬當天晚上就把它寫在日記裏。

“公元二一五五年五月十七日,”她開始這麼寫,“今天湯米發現了一本真正的‘書’!”那是一本非常古老的書。瑪姬的祖父曾經對她說過,在她的祖父的少年時代,他的祖父告訴他曾經有一個時代所有的故事都被印刷在紙張上。他們翻閱那些布滿黃漬起皺紋的紙張,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當他們發現所有的字都被固定在紙張上,不同於平時他們在熒幕上所閱讀的移動資訊。而且,當他們翻回到先前讀過的那一頁時,竟然發現那些字和第一次讀到的時候一模一樣!“對你而言,”湯米說,“這也許是一種浪費。當你看完這本書時,我猜你一定會把它丟掉。我們的電視熒幕上有超過一百萬本的書,而且它可以不斷地補充。然而,我不會這麼做。”

“我也是啊!”瑪姬說。她才十一歲,讀過的書遠少於湯米。因為湯米已經十三歲了。她說,“你在哪裏找到的?”

“在我家,”他專心地閱讀著,頭也不抬地回答,“在我的閣樓上。”

“它裏麵說些什麼?”

“學校。”瑪姬開始對它覺得輕蔑,“學校?到底有什麼好寫的,我討厭學校。”

瑪姬一直不喜歡上學,但此時她比以前更討厭學校了。數學老師曾經給她一連串的幾何考試,而她的成績卻每況愈下。終於她的母親禁不住歎息地搖著頭,替她請了一位督學官。那位督學是一位紅臉的小胖子,隨身帶著一隻裝滿電線、指針盤的工具箱。他麵帶笑容,給了她一個蘋果,然後就分解她的數學老師。然後他開始組合他的新數學工具,瑪姬一直希望他無法組合成,但是他辦到了,大約一小時之後;那台熟悉的、又大又黑又醜惡的機器出現在眼前,它的熒幕上,同樣出現了所有的課程以及許多煩人的問題。那還不算什麼,她最討厭的是那個她要投入作業和考試卷的投入孔。她必須使用六歲時學會的打孔密碼來解答問題,然後數學老師立刻就把作業改好,算出分數。當她做完作業時,督學先生對她微笑並輕拍她的頭。他對她的母親說:“這並非孩子的錯,瓊尼斯太太。我想,幾何學現在對她而言是有一些艱澀,小孩有時候會不太適應,不過沒關係,我已經製定了一個十年的學習計劃書。事實上,她整體的進步相當令人滿意。”

然後他又拍了一下瑪姬的頭。瑪姬失望透了。她一直希望能把所有的老師全部趕走。湯米就曾經有過一個月的時間不必受老師的逼迫,那是在曆史課程暫時結束的時候。所以她現在對湯米說:“為什麼還有人要寫學校的事呢?”湯米用一種優越感的眼光看著她。

“因為那是一種不同於我們的學校,傻瓜。這是一百多年前的那種學校。”

他輕鬆地用一種清楚的聲音補充說:“一個多世紀以前呢!”瑪姬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

“好吧!就算我不知道那麼久以前他們到底有怎樣的學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讀著那本書,然後說,“不論如何,他們還是有老師啊!”

“他們的確有一個老師,但‘它’不是正式的老師,而是一個‘人’!”

“一個人?人怎麼能作為一個老師呢?”

“嗯——他會教學生們各種事物,然後吩咐家庭作業和問各種問題。”

“可是人不夠聰明啊!”

“當然夠!我父親的知識和我的老師一樣多。”

“不可能的,人的智慧不能和老師比!”

“他差不多可以了,我打賭!”瑪姬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爭論,她說,“我才不要一個陌生人跑到我房裏來教我。”

湯米哈哈大笑地說,“你了解得太少了,瑪姬,那位老師不會住在你的房子裏。而是有一棟特別的建築讓所有的孩子去那裏上課。”

“難道所有的孩子都學一樣的東西嗎?”

“就同年齡的孩子而言,是的!”

“但是,我媽媽說,老師應該自我調整去適應每一個孩子的心理,所以每個孩子都要用不同的方法來教育。”

“無論如何,當時他們不用這種方法,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不要念這本書啊!”

“我沒說不喜歡嘛!”瑪姬立刻回答。她真的很想知道那些有趣的學校的事情。他們還沒念到一半的時候,瑪姬的母親便開始叫喚他們了,“瑪姬,上課時間到了!”

瑪姬抬起頭說,“還沒有啦,媽!”

“現在,”瓊尼斯太太說,“也該是湯米上課的時間了。”

瑪姬對湯米說:“下課之後,我可以再和你一起念這本書嗎?”

“大概可以吧!”湯米不太樂意地回答。他手臂底下夾起那本破舊的書,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離開。

瑪姬走進了教室。它就在臥室的隔壁。此時數學老師已經打開,正在等著她。除了周末和星期日,它每天總是定時開機,因為瑪姬的母親認為定時規律的課程有助於孩子的學習。熒幕上出現了字幕,它說:“今天的算術課程是真分數的加法。請把昨天的作業放進投入孔。”

瑪姬一邊照著它的指示行事一邊歎著氣,她一直想著她曾祖父的祖父少年時代的那種學校——所有附近的孩子們一起上學,在校園裏嬉戲、歡笑,在教室裏排排坐,放學以後一起回家。大家學一樣的東西,然後便可以一起寫作業,一起討論問題。而且,他們的老師都是“人”。數學老師在熒幕上閃爍著“真分數二分之一加四分之一……”瑪姬幻想著古時候的孩子該會多麼喜歡上學,不禁羨慕起他們的快樂時光。

一小時的故事

〔美國〕凱特·喬賓

知道馬勒太太心髒有毛病,將她丈夫的死訊透露給她時,盡量婉轉也費了相當一番心思。是她姐姐約瑟芬吞吞吐吐告訴她的,遮遮掩掩的暗示也不過透露了隱藏的一半真相。她丈夫的朋友理查那時也在她身旁。火車出事,慘劇的消息傳到時,他正在報社,他看見“死亡名單”中,布倫特利·馬勒的名字列為首名。他收到第二次電訊之後,心中確信了消息的真實性,並立即阻止不夠謹慎與體恤的友人把噩耗傳出去。

她不像許多女人獲知同樣的凶訊時,那樣全身癱瘓無法接受這種事實。她頓時突發性、毫無顧忌地哭倒在姐姐的懷中。當一陣傷慟過去之後,她獨自回到自己房中,不準任何人跟隨。敞開的窗戶前,立著一張舒適、寬大的靠背椅。她將身子沉了進去,陷入一陣纏繞她的身軀且似乎已齧噬到她心靈的疲憊。她看見家門前廣場上的樹梢無不震顫著新春的聲息,空氣中嗅得到春雨的甜香,窗下街頭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遠處不知誰的歌聲嫋嫋飄到她的耳際,無數的燕子在屋簷下呢喃。麵對她窗戶的西方天邊,相遇又相疊的雲層中這裏、那裏地綻出幾塊晴空。她將頭仰靠在椅子的背墊上,一動也不動,偶爾喉頭一陣啜泣,一如孩子在哭泣中入睡仍在夢中飲泣般地驚醒過來。她還年輕,麵容白皙、平靜,帶著壓抑,或者該說強有力的線條。但是此刻她眼中的凝視卻是無神的,盯在遠處天邊的一塊晴空上。那不是回想的眼神,卻透露著慧心思考的曖昧。有些什麼在向她逼近,而她正怯怯地等待。是什麼?她不知道;太微妙,隻能意會,無法言傳。但是她感覺得到,自天空中鑽出,經由彌漫在空氣中的聲音、香味與色彩,正向她逼近。此刻,她的胸口紊亂地上下起伏。她開始認出了向她逼近且要占有她的是什麼,她奮力地想用如她那白淨、瘦長的雙手一般無力的意誌將它擊退。當她不再抗拒的時候,一個渺小、悄然的字眼兒自她微啟的唇間溜了出來。她屏住氣息一次又一次地說:“自由,自由,自由!”空洞的凝視與恐怖的神色也隨著這個字眼自她眼中流失。她的雙眸變得炯炯有神。她的脈搏加快,循流的血液溫暖也鬆弛了她的每一寸肉體。她並沒有猶豫且思量自己是不是被一種怪誕的歡愉迷惑了。一股清晰、崇高的意念使她斥笑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想法。她知道,當她看見那雙被死亡合起的仁慈而溫柔的手,那張對她從不具安全感與愛,如今該已凝固、灰冷且死亡的臉孔時,她會再度哭泣。但是她卻看見在那悲痛的一刻過後,決然屬於她自己的長遠年華的到來。她張開並伸出臂膀去迎接它們。在今後那些歲月裏,她不會再為另外一個人活;她要為自己活。今後將不會再有一種強烈的意誌迫使她向那種盲目的堅守屈服,那種男人與女人均自認有權將個人的意誌強施於另一同類的信念。無論是出於善意或居心冷酷,她要采取的此一行動,在那覺醒的片刻看來,總覺得像是一種罪過。然而,她終歸是愛過他——有的時候。多半的時候,她並不愛他。又怎麼樣呢!當麵對自我肯定的執迷,突然認清了這是她生命中最強烈的衝動時,愛情,這無人能探破的神秘,又算得了什麼呢!“自由!肉體與靈魂的解放!”她不停地悄聲禱念。

約瑟芬跪在緊閉的房門前,嘴巴貼在鎖匙孔懇求她讓她進去:“露意絲,開門啊!我求你;把門開開——你這樣會病倒的。你在幹什麼呀,露意絲?看在老天的麵上,開門吧。”

“走開。我沒有病倒。”

的確沒有。靠著敞開的窗戶,她正痛飲長生不老的瓊漿。她的幻想如脫韁之馬,在未來的日子裏狂奔。春天的日子,夏天的日子,各式各樣的日子都將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她吐出了一句明快的禱言:但願人生長久。就在昨天,當她想到人生可能長久時,她還打了個冷戰呢。她終於立起身來,在姐姐的強求下打開了房門。她的眼中透著熾熱的凱旋光芒,不自覺地擺出了一副勝利女神的姿態。她的手環抱在姐姐的腰間,兩人走下了樓梯。理查在下麵等候她們。

有人在用鑰匙開啟大門的彈簧鎖。進來的是布倫特利·馬勒,略帶旅途的倦容,手裏卻很從容地提著旅行袋與雨傘。他的旅程離火車出事地點遙不可及,他根本不知道有車禍發生。他站在那裏,約瑟芬發出刺耳的尖叫,理查則飛快地要擋住他不想讓他妻子看見,而布倫特利·馬勒感到錯愕。然而,理查的動作已經太遲了。醫生到來時,說她死於心髒病——樂極生悲的結果。

謝謝你,女士

〔美國〕蘭斯頓·休斯

她是個高頭大馬的女人,背著一個大皮包,裏麵除了鐵錘和釘子外,什麼都有。皮包的帶子很長,掛在她的肩上。時間差不多是晚上十一點了,她獨自走著,忽然一個男孩從後麵跑上來,想搶她的皮包。那帶子被男孩從背後猛然拉了一下,就斷了,而那男孩被自己和袋子加在一起的重量弄得失去了平衡,不但未能如願搶走皮包,反而在路邊摔了個四腳朝天。高頭大馬的女人回過身來,準確無比地朝他穿著牛仔褲的屁股踢了下去,然後彎下身,揪住男孩胸前的襯衫,不停地搖晃他,直到他的牙齒咯咯作響。接著那女人說:“把我的皮包撿起來,小子,撿起來交給我。”

她仍然緊緊抓住他,但再彎下去一些,好讓那男孩蹲下去撿她的皮包。她說:“你不覺得可恥嗎?”

胸前襯衫被緊緊扭住的男孩說:“覺得。”

女人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男孩說:“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你撒謊!”

這時,有兩三個人經過,停下腳步,回頭觀望,有的甚至站在那兒看。

“如果我鬆手,你會不會跑走?”女人問。

“會。”男孩說。

“那我就不鬆手。”女人說。她沒有放開他。

“小姐,對不起。”男孩小聲說。

“嗯哼!你的臉很髒。我真想幫你洗洗臉。你家裏沒人告訴你要洗臉嗎?”

“沒有。”男孩說。

“那麼,今天晚上得清洗一番。”

高頭大馬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拖著那個嚇壞了的男孩往前走。他穿著球鞋、牛仔褲,看起來像是十四五歲,弱不禁風,沒人管的小孩。女人說:“你應該當我兒子,我會教你如何分辨是非。至少我現在能幫你洗臉。你餓不餓?”

“不餓。”被拖著走的男孩說,“我隻希望你放開我。”

“我剛剛走過那轉角時,礙著你什麼了嗎?”女人問。

“沒有。”

“可是你自己找上我。”女人說,“如果你以為我們的接觸就隻那麼一下子,那你就錯了。等我把你料理完畢,你一輩子都忘不了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鍾斯太太。”

汗不斷從那男孩臉上冒出來,他開始掙紮。鍾斯太太停下腳步,把他扯到她前麵,架住他的脖子,繼續推著他往前走。

到了她家門前,她拉著那男孩進去,走過一條通道,進入房子最後麵一間擺設著廚房用具的大房間。她打開燈,讓房門開開。男孩可以聽見這幢大房子的其他房間裏,有人在談笑,有幾個房間的門也是開著的,所以他知道房子裏並不是隻有他和那女人而已。在她的房間中央,那女人仍抓住他的領子。她說:“叫什麼名字?”

“羅傑。”男孩回答。

“好,羅傑,到那個水槽邊,把臉洗一洗。”女人說,並且放開了他——終於。

羅傑看著門——看看那女人——看看門——然後走到水槽前麵。

“打開水龍頭等水熱,”她說,“這是幹淨的毛巾。”

“你會讓我去坐牢嗎?”男孩問,一邊彎向水槽。

“不會讓你帶著那張髒臉去,我不會帶你去任何地方的。”女人說:“我正要回家給自己弄點東西吃,而你卻來搶我的皮包!也許你還沒吃晚飯,雖然這麼晚了。你吃過了嗎?”

“我家一個人也沒有。”男孩說。

“那我們一起吃好了,”女人說,“我想你是餓了——或者,剛才就一直是餓著的——才來搶我的皮包。”

“我想買一雙藍色的麂皮鞋。”男孩說。

“好吧,你不需要搶我的皮包去買麂皮鞋,”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鍾斯太太說,“你可以要求我買給你。”

“女士?”那男孩看著她,水珠沿著臉龐滴下來。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擦幹了臉,由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就又擦了一次,然後轉過身來,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門是開著的,他可以衝出去,跑過通道,他可以跑,跑,跑,跑!女人坐在靠椅上,過了一下子她說:“假使我再年輕一次,倘若想要我得不到的東西……”

兩人又靜默了好一會兒。男孩張開了嘴,然後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女人說:“嗯哼!你以為我接著要說‘但是’,對不對?你以為我要說,‘但是我沒有搶人家的皮包’。我並不打算說這句話。”

暫停。靜默。

“我也做過一些事情,不過我並不想告訴你,孩子——也不想告訴上帝,如果他還不知道的話。每個人都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所以我弄東西給我們吃的時候,你就坐下吧。你可以用那把梳子梳梳頭,看起來會舒服些。”

男孩小心地坐在房間的另一邊,離皮包遠遠的,而且是他認為她可以輕易用眼睛的餘光看見他的地方。他不相信那女人相信他了,而他現在不希望有人不信任他。

“你需不需要有人替你跑腿,”男孩問,“買點牛奶什麼的?”

“不必,”女人說,“除非你想喝甜牛奶。我可以用這裏有的罐裝牛奶衝可可。”

她把從冰箱拿出來的青豆和火腿弄熱,泡了可可,鋪好餐桌。女人並未詢問他有關住處、家人,及其他任何會令他困窘的問題。倒是吃東西時,她告訴他她在某個旅館的美容部工作,總是工作到很晚,也告訴他工作的內容,以及那些來來往往,各種各樣的女人——金發的、紅發的,還有西班牙人。然後把她那塊一角錢的蛋糕切了一半給他。

“再吃一點,孩子。”她說。吃完後,她站起來,說:“現在,這兒,你拿這十塊錢去買那雙藍色麂皮鞋。下次,別再打我的或其他人的皮包的主意——因為用不正當手段弄來的鞋子會傷到你的腳。我要休息了,但是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好好做人。”

她領著他穿過通道,走到前門,把門打開。

“晚安!好好做人,孩子!”她說,他走下台階時,她的眼光順著街道看過去。除了“謝謝你,女士”之外,男孩還想對露耶拉·貝茨·華盛頓·鍾斯太太說些什麼,但是一直走到了光禿禿的台階下層,他仰頭看著門內那高頭大馬的女人,他仍隻動了動嘴唇,連那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她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