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金發女郎說,“他扒走了我的皮夾。”
而他卻無法向警察證明身份。兩個星期後——困窘和憤怒已漸平息,家庭律師的錢也付了,家中的混亂也恢複了——早上的一個郵包寄回來了那個皮夾,沒有附帶任何解釋。皮夾原封不動,錢一毛不少,所有的證件也都在。雖然事情過去了,那男人覺得他的後半輩子,看到警察都會不自在,在女人麵前都會覺得羞愧。
獨角獸
〔美〕詹姆斯·瑟巴
從前,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有一個男人坐在廚房角落的小飯桌旁,剛從他的炒雞蛋上抬起眼來,就看見花園裏有隻潔白的頭頂長著金色角的獨角獸,在安詳地嚼著玫瑰花。
這個男人上樓到臥室去,見妻子還在酣睡,他叫醒了她。
“花園裏有隻獨角獸在吃玫瑰花呢。”他說。
她睜開了一隻眼睛,不高興地看了看他。
“獨角獸可是神獸。”她說完就又轉過身去。
男人慢慢下了樓,走出屋子來到花園。
獨角獸還在那兒,正在鬱金花叢中慢騰騰地嚼著。
“來這兒,獨角獸,”男人說,他折了一枝百合花給它,獨角獸悠然自得地把它吃了。
由於花園裏的這隻獨角獸,這個男人喜出望外,又跑到樓上叫醒妻子,“那隻獨角獸吃了一枝百合花,”他說。
他妻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你真是個神經病,”她說,“我要把你關進瘋人院裏去。”
這個男人從來都不喜歡“神經病”和“瘋人院”這種字眼兒。在這陽光燦爛的早晨,花園裏還來了隻獨角獸的當兒,聽來就更不入耳了。他想了想說道:“等著瞧吧。”他走到門口時又對她說,“它前額當中還有一隻金色的角。”說罷,又回到花園去看那隻獨角獸了。
但是,這時獨角獸已經走開,這個男人就坐在玫瑰花叢中睡著了。
妻子等她丈夫一離開屋子,就飛快地起了床,穿好衣服。
她興奮激動,眼裏閃出幸災樂禍的亮光。她打了個電話給警察,接著,又給一位精神病醫生打了個電話。她叫他們馬上來她家,再捎上一件給瘋子穿的緊身衣。
警察和精神病醫生來到她家,坐在椅子上,頗感興趣地看著她。
“我的丈夫,”她說,“今天早晨看見了一隻獨角獸。”
警察瞧瞧精神病醫生,精神病醫生瞧瞧警察。
“他對我說,它吃了一枝百合花。”她說。
精神病醫生瞅瞅警察,警察瞅瞅精神病醫生。
“他對我說,它的前額當中還有一隻金色的角。”她說。
這時警察見精神病醫生發出的一個正式暗號,便一躍而起抓住了那個妻子。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製服了她,因為她拚命掙紮,但是最後還是把她鎮住了。
就在給她穿上緊身衣的時候,她的丈夫走進了屋子。
“你對你妻子說過你看見一隻獨角獸了嗎?”警察問道。
“當然沒有啦,”那丈夫說,“獨角獸可是神獸。”
“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精神病醫生說道,“把她帶走吧。對不起,先生,你的妻子瘋了。”
她罵著,喊著,但她被他們帶走了。他們把她關進了瘋人院。
三山夾峙的穀地
〔美國〕霍桑
在那怪事迭出的古老年月裏,種種荒誕不經的妄念和瘋子狂人的幻想竟都會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就在那樣的年代裏,有兩個人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見了麵。一位是夫人,儀表大方,體態嬌媚,但卻蒼白憔悴,焦慮不安,所以雖然正當盛年,卻已未老先衰;另一個老婦,衣著寒磣,麵目可憎,她是這樣幹癟龍鍾,以致使人感到她進入暮年的歲月必已超越了人生在世的正常時期。她倆相會的地點,是個人跡不到之處。三座小山鼎足夾峙,中間是下陷的穀地,幾乎呈精確的圓形,有兩三百英尺寬。其深度呢,即使其中有一株高大的雪鬆也隻能到了山頂才瞧得見。三座山上有著數不盡的虯鬆,有些一直延伸到中間穀地的外緣,而穀內卻一無所有。唯見十月的枯草,隨處能見躺倒多年的樹幹,日趨腐朽,再也沒有綠葉生長出來了。其中有根枯木,昔日曾是枝葉繁茂的橡樹,而今卻緊臥在穀底一池發綠的死水旁邊。這樣的地方(根據老輩們傳說)曾是驅神役鬼的佳處。據說,就在這兒,每當午夜或黃昏,惡魔邪道們圍繞著這個泛起泡沫的池塘,用一陣興妖作怪的洗禮儀式,攪動這一池臭水。現在嘛,西下的秋陽在山頂留下了一抹夕照,美得淒涼,自山坡到山穀的餘暉愈往下愈晦暗。
“咱們的這次歡聚馬上就得結束啦,”老婆子說道,“這本是你的願望。你快說吧,你要我幹些什麼,因為咱們可以在這兒逗留的時間不多了。”
幹癟老太婆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隱現一絲微笑,恰如墓壁上的幽光。夫人顫顫發抖,舉目望望山穀之巔,似乎在擔心沒有了卻心願就得回去了。然而事情總算並非注定如此。“我對這個地方是陌生的,這你是知道的吧?”她終於開口了。
“我什麼時候來,那沒關係。不過我把至親骨肉全都拋棄了,永遠撇下了他們。我一直牽腸掛肚,放心不下,所以我到這兒來打聽他們的情況。”
“在這一潭綠水池邊,誰又能把那如同隔世的消息帶給你呢?”老太婆一邊嚷,一邊覷著夫人的臉色。
“從我的嘴裏,你是聽不到這些訊息的;不過,你且放寬心,在那山頂全暗下來之前,你就能如願以償的。”
“我寧死也聽你的,要我怎麼辦就怎麼辦。”
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道。老太婆往傾倒的樹幹上一坐,把那頂遮住她灰白頭發的兜帽摘下,招呼對方靠近些。
“跪下,”她說,“前額伏在我的膝蓋上。”
她猶豫了一會兒,然而長期以來的焦慮的情感在內心深處猛烈地激蕩起來。她跪下去時,大衣的邊緣浸入了池水中,她前額伏在老太婆的膝蓋上。老太婆拉過鬥篷把夫人的頭遮了起來,這樣她就蒙在一片漆黑之中了。接著她聽到了喃喃的祈禱聲,聽著聽著,她驀然一驚,直想蹦起身來。
“讓我躲開,——讓我躲開藏起來,別讓他們瞧見吧!”她驚呼。但又回想起什麼來了,自行噤聲,像死一般寂靜。就好像還有別的聲音——是兒時熟悉的聲音,任憑經曆多少顛沛流離,多少悲歡和多少人世浮沉,總不會忘卻的聲音——與喃喃的祈禱聲混在一起。最初,那些字句都模糊不清,倒並非像是相隔很遠,而是如同在朦朧熹微的曙光下使勁閱讀那隱約可見的文字。就這樣,隨著祝禱的進行,這些聲音在耳畔逐漸響亮起來。到末了,祝禱結束,跪著的夫人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同樣衰老的婦人的對話。然而這兩位生客似乎並非站在這三山夾峙的穀底。他倆的聲音是在同一間屋子的圍牆內回蕩,屋子的窗欞在微風中咯咯作響;鍾擺的震動,爐火的劈啪,還有灰堆上餘燼的閃爍,都如同親眼見到一般。麵朝慘淡的爐火,坐著這一對老人,男的垂頭喪氣,女的嘀嘀咕咕,眼淚汪汪,兩人悲悲切切說著話。他們在談論女兒,不知她流落何處,女兒自己永遠見不得人,又使二老雙親至死也抬不起頭,而且要一直痛苦到死。他們也提到一些其他的近來發生的憾事,可是說著說著,他倆的語音似乎與秋風掃落葉的悲鳴融為一體了。當夫人抬頭時,發現自己依然跪在三山夾峙的穀地之中。
“那老兩口子正在淒慘寂寞地過日子啊!”老太婆望著夫人的臉,笑著說道。
“你也聽見他倆的聲音了嗎?”她問道,這時羞愧難當的感覺壓倒了痛苦和恐懼的心情。
“聽見啦,咱們還能聽到更多的東西呢。”老太婆答道。
“所以,趕快把你的臉再蒙上。”
這幹癟的巫婆再次念念有詞,念叨一些上不了天庭的咒語。忽然間,在她喘氣的間歇中,怪裏怪氣的嘀咕聲大了起來,愈來愈響,直至淹沒了原來的細聲細氣。從一片喁喁聲中冒出了尖叫,接著又似女性嚦嚦鶯聲的歌唱,一會又變而為粗獷的狂笑,驀地又被抽泣般的呻吟所代替:這一切混合為一片亂糟糟的驚呼、悲啼和歡笑。在鎖鏈當中,發出惡言威脅和厲聲恫嚇,伴隨著皮鞭的抽響。所有一切的聲音都越來越大,毫不含糊地鑽進聽者的耳朵,直到後來,她清晰地聽出戀歌中的聲聲柔情和絲絲蜜意全都無緣無故地化入了葬禮曲調之中。就像一陣自發的火焰燃燒起來一樣,沒有來由地爆發出一陣怒罵,聽得她簌簌顫抖。這種失魂落魄的狂歡在她周圍哄鬧個天翻地覆,簡直使她發暈。在這瘋狂的場麵中,一切失去羈絆的情緒就像發酒瘋似的牽扯在一起,這時卻出現了一名男子清醒嚴肅的聲音。這是一個頗有氣概的、聲調優美的男聲。他不斷地來回走動,腳踩在地板上。他對著如癡似醉的,各有其熾烈心事而忘卻周圍世界的人們,挨個兒地傾訴自己的委屈,並且把他們的笑聲和淚水看作是對他的輕蔑或憐憫。他講述女人的變心,讓一個妻子違背了海誓山盟,拆散了家,撕碎了心。即使在他喋喋不休的時候,喊聲、笑聲、尖叫聲、哭泣聲也是響成一片的,最後這些聲音一變而為起伏不定的、吹拂著三座寂寞小山上的鬆樹的空穀風聲。夫人抬起頭來,隻見幹癟老太婆依然微笑著。
“你可曾想到瘋人院裏會有這樣的歡樂時刻嗎?”老太婆問道。
“有過的,有過的,”夫人自言自語,“牆內歡笑,牆外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