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雨傘
引言
小夥子默默地將傘遮在姑娘的頭頂上。姑娘隻把一邊的肩膀伸進去。小夥子見姑娘還淋著雨,很想請她靠近自己,可又沒有勇氣開口。當然,姑娘也很想一隻手湊上去拿傘,但不知怎麼的,卻偏偏做出了要逃出傘外的樣子。
女性
[日本]芥川龍之介
雌蜘蛛沐浴著盛夏的陽光,在紅月季花下凝神想著什麼。
這時空中響起振翅的聲音,突然一隻蜜蜂好像摔下來似的落到月季花上。蜘蛛猛地舉目望去。寂靜的白晝的空氣裏,蜜蜂振翅的餘音,仍然在微微地顫動著。
雌蜘蛛不知什麼時候躡手躡腳地從月季花下邊爬出來。蜜蜂這時身上沾著花粉,向藏在花裏的蜜把嘴插了進去。
殘酷的沉悶的幾秒鍾過去了。
在紅月季花瓣上,幾乎陶醉在花蜜裏的蜜蜂後邊,慢慢露出了雌蜘蛛的身子。就在這一刹那蜘蛛猛地跳到蜜蜂頭上。蜜蜂一邊拚命地振著翅膀,一邊狠狠地去蜇敵人。花粉由於蜜蜂的撲打,在陽光中紛紛飛舞。但是,蜘蛛死死咬住不鬆口。
鬥爭是短暫的。
不久,蜜蜂的翅膀不靈了,接著腳也麻痹起來。長長的嘴最後痙攣著向天空刺了兩三次,這就是悲劇的結束。是和人的死並無不同的殘酷的悲劇的結束。——.一瞬間之後,蜜蜂在紅月季花下,伸著嘴倒下去了。翅膀上,沾滿了噴香的花粉……
雌蜘蛛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開始靜靜地吮吸蜜蜂的血。
不知羞恥的太陽光,透過月季花,在重新恢複起來的白晝的寂靜中,照著這個在屠殺和掠奪中取勝的蜘蛛的身子。灰色緞子似的肚子,黑琉璃一般的眼睛,以及好像害了麻風病的、醜惡的硬邦邦的節足——蜘蛛幾乎是“惡”的化身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地爬在死蜂身上。
這種極其殘酷的悲劇,以後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然而,紅月季花在喘不過氣來的陽光和灼熱中,每天仍在鬥豔盛開。……
過了不久,蜘蛛在一個大白天,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鑽到月季的葉和花朵之間的空隙裏,爬上一個枝頭。枝頭上的花苞,被地麵酷熱的空氣烤得將要枯萎,花瓣一邊在酷熱中抽縮著,一邊噴放著微弱的香味兒。雌蜘蛛爬到這裏之後,就在花苞和花枝之間不斷往還。這時潔白的、富有光澤的無數蛛絲,纏住半枯萎的花蕾,漸漸又纏向枝頭。
不一會工夫,這裏出現一個好像絹絲結成的圓錐體的蛛囊,白得耀眼,反射著盛夏的陽光。
蜘蛛做完了巢,就在這華麗的巢裏產下無數的卵。接著又在囊口織了個厚厚的絲墊兒,自己坐在上麵,然後又張起類似頂棚的像紗一樣的幕。幕完全像個圓屋頂,隻是留一個窗子,在白晝的天空下把凶猛的灰色的蜘蛛遮蓋起來。但是,蜘蛛——產後身體瘦弱的蜘蛛,躺在潔白的大廳中間,月季花也好,太陽也好,蜜蜂的翅音也好,它好像全忘記了,隻是專心致誌地在沉思著。
幾周過去了。
這時蜘蛛囊巢裏,在無數蛛卵中沉睡著的新生命蘇醒了。對這件事最先注意到的,是在那白色大廳中間斷食靜臥的、現在已經老了的母蜘蛛。蜘蛛感覺到絲墊下麵不知不覺在蠢動著的新生命,於是慢慢移動軟弱無力的腳,咬開把母與子隔離開的囊巢頂端。無數的小蜘蛛不斷地從這兒跑到大廳裏來。或者不如說,是絲墊變成了百十個微粒子在活動著。
小蜘蛛馬上鑽過圓屋頂的窗子,擁上通風透光的紅月季的花枝。它們的一部分擁擠在忍著酷暑的月季的葉子上。還有一部分好奇地爬進噴著蜜香的層層花瓣的月季花裏去。另有一部分已經縱橫交錯於晴空之中的月季花枝與花枝之間,開始張起肉眼看不清的細絲。如果它們能叫的話,在這白晝的紅月季花上,一定會像掛在枝頭的小提琴在風中歌唱那樣,鳴叫轟響。
然而,在這圓屋頂的窗子前邊,瘦得像個影子似的母蜘蛛,寂寞地獨自蹲在那兒。不隻這樣,而且過了好久,連腳也不動一動了。那潔白大廳的寂寥,那枯萎的月季花苞的味兒,
生了無數小蜘蛛的母蜘蛛,就在這既是產房又是墓地的紗幕布般的頂棚之下,盡到了做母親的天職,懷著無限的喜悅,在不知不覺之間死去了。——這就是那個生於酷暑的大自然之中,咬死蜜蜂,幾乎是“惡”的化身的女性。
英雄之器
〔日本〕芥川龍之介
“項羽這個人畢竟不是英雄之器!”漢將呂馬童把一張長臉拉得更長,撫著稀疏的胡須說。他的臉孔四周,有十幾張臉在正中央的燈火映照下,紅彤彤地浮現在營幕的黑夜中。每張臉都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因為今天取得西楚霸王首級的勝利的喜悅仍然沒有消逝。——“這個嘛——”一張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望了一眼呂馬童,唇角泛起有點諷刺的微笑。不知為什麼,呂馬童似乎顯得有些狼狽。
“說強嘛的確很強,據說舉起過塗山禹王廟的石鼎哪!今日之戰亦然。我當時還認為這下可沒命了。李佐被殺,王恒也被殺。但是氣勢卻沒有了,說強嘛,的確很強。”
“啊。”
對方的臉依然微笑,大大方方地頷首。營幕外,沉靜無聲,除了遠處傳來幾次角笛聲外,連馬匹的嘶叫也聽不見,隻偶爾飄來枯葉的芳香。可是,呂馬童環視眾人的臉,仿佛為了“可是”這個字,眨了一下眼睛。
“可是,畢竟不是英雄之器。這可以今日之戰為證。楚軍被追到烏江時,隻有二十八騎,麵對我方如雲霞般的大軍,根本沒有戰勝的機會。據說,烏江的亭長還特地用舟來迎接他到江東去,如果項羽有英雄之器,就應該忍辱負重渡江,再圖卷土重來。根本不必管什麼丟臉不丟臉!”
“這麼說來,所謂英雄之器,就是要精於計算?”隨著這句話,眾人不禁發出沉靜的笑聲。呂馬童很意外地,竟然毫不畏怯,他把手從須上移開,稍微挺直身子,時時望著鼻子高挺、眼光銳利的臉孔,猛地比著手勢說:“不,不是這個意思——就項羽來說。項羽在今日之戰開始前,據說曾向二十八個部下說‘亡項羽的是天,並不是人力不足。證據是,用這一點點軍隊,就可以三破漢軍’。其實豈止三次,九次都戰勝了。可是,以我觀之,這是怯懦。把自己的失敗推給天——天才真倒黴呢!如果那是在渡過烏江,糾集江東健兒,再度逐鹿中原之後說的,就另當別論。但是,情形並非如此。還可以活得好好的,竟然死了。我說項羽不是英雄之器,不隻是因為他短於計算,更因為他想用天命來搪塞——這可不行。我想,英雄不應該這樣。不知道像蕭丞相這樣的學者會怎麼說。”
呂馬童得意揚揚地顧盼左右,住口不說。他的說法,大家都會覺得言之成理吧?眾人相互輕輕頷首,很滿意地沉默下來。這時,隻有那張鼻子高挺的臉,出乎意外地,竟然眼中閃現了一道激動之色。黑瞳孔仿佛帶著熱氣,閃閃發亮。“真的?項羽真的這樣說了?”
“據說,這樣說了。”
呂馬童的長臉大幅度地上下擺動著。
“不是很懦弱嗎?至少不像個男子漢吧?我想,所謂英雄,就該與天作戰。”
“是的。”
“我想,縱知天命,也要繼續戰鬥。”
“是的。”
“這麼說來,項羽——”劉邦抬起銳利的眼光,望著在秋夜中閃爍的燈火,半獨語般緩緩回道:“才是英雄之器啊!”
蛙
〔日本〕芥川龍之介
在我住所旁邊,有一個舊池塘,那裏有很多蛙。池塘周圍,長滿了茂密的蘆葦和菖蒲。在蘆葦和菖蒲的那邊,高大的白楊的枝條矯健地在風中婆娑起舞。在更遠的地方,是靜寂的夏空,那兒經常有碎玻璃片似的雲,閃著光輝。而這一切都映照在池塘裏,比實際的東西更美麗。蛙在這池塘裏,每天無休無止地呱呱呱嘎嘎嘎地叫著。乍一聽,那隻是呱呱呱嘎嘎嘎的叫聲。然而,實際上卻是在進行著緊張激烈的辯論。蛙類之善於爭辯並不隻限於伊索的時代。
那時在蘆葦葉上有一隻蛙,擺出大學教授的姿態,說道:“為什麼有水呢?是為了給我們蛙遊泳。為什麼有蟲子呢?是為了給我們蛙吃。”
“對呱!對呱!”池塘裏的蛙一片叫聲。輝映著天空和草木的池塘的水麵,幾乎都讓蛙給占滿了,讚成的呼聲當然也是很高的。恰好這時候,在白楊樹根睡著一條蛇,被這呱呱呱嘎嘎嘎的喧鬧聲給吵醒了。於是抬起鐮刀似的脖子,朝池塘方向看,困倦地舔著嘴唇。
“為什麼有土地呢?是為了給草木生長。那麼,為什麼有草木呢?是為了我們蛙遮陰。所以,整個大地都是為了我們蛙啊!”
“對呱!對呱!”蛇,當它第二次聽到這個讚成的聲音的時候,便突然把身體像鞭子似的挺起來,優哉遊哉地鑽進蘆葦叢裏去,黑眼睛閃著光輝,凝神窺伺著池塘裏的情況。蘆葦葉上的蛙,依然張著大嘴巴在進行雄辯。
“為什麼有天空呢?是為了懸起太陽。為什麼有太陽呢?是為了把我們蛙的脊背曬幹。所以,整個的天空也都是為了我們蛙的啊!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總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蛙的。‘森羅萬象,悉皆為我’這一事實,已完全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當敝人向各位闡明這一事實的同時,還願向為我們創造了整個宇宙的神敬致衷心的感謝!應該讚頌神的名字啊!”蛙仰望著天空,轉動了一下眼珠兒,接著又張開大嘴巴說:“應該讚頌神的名字嗬……”話音沒落,蛇腦袋好像拋出去似的向前一伸,轉眼之間這隻正在雄辯的蛙被蛇嘴叼住了。
“糟啦!”“糟啦!”在池塘裏的蛙的一片驚叫聲中,蛇咬著蛙藏到蘆葦裏去了。
這之後的激烈吵鬧恐怕是這個池塘開天辟地以來從來也沒有過的。在一片吵鬧聲中,我聽到年輕的蛙一邊哭一邊說:“水、草木、蟲子、土地、天空、太陽,都是為了我們蛙的。那麼,蛇是幹什麼的呢?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嗎?”
“是呀!蛇也是為了我們的。要是蛇不來吃,蛙必然會繁殖起來。要是繁殖起來,池塘——世界必然會狹窄起來。所以,蛇就來吃我們蛙。被吃的蛙,也可以說是為多數蛙的幸福而做出了犧牲。是啊,蛇也是為了我們蛙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悉皆為蛙!應該讚頌神的名字啊!”我聽到一隻年老的蛙這麼回答道。
雨傘
〔日本〕川端康成
霧一般的春雨,雖濕不透全身,但灑在皮膚上,還能覺出濕潤來。姑娘跑到門外,看見如約前來的小夥子打著傘,這才喊道:“哎喲!怎麼下雨了?”小夥子將臉藏在傘內,這雨傘與其說是擋雨,倒不如說是他來到姑娘家的鋪麵前時,為了遮羞而打開的。小夥子默默地將傘遮在姑娘的頭頂上。姑娘隻把一邊的肩膀伸進去。小夥子見姑娘還淋著雨,很想請她靠近自己,可又沒有勇氣開口。當然,姑娘也很想一隻手湊上去拿傘,但不知怎麼的,偏偏做出了要逃出傘外的樣子。兩人羞赧地走進一家照相館。小夥子那當官的父親要攜眷赴外地上任,他們是來拍分別照的。
“請您二位坐到這邊來吧。”
攝影師指著一張長椅子說。小夥子不好意思挨著姑娘坐,便站在她的身後。為了想表示出他們倆身體的某一部分相依在一塊兒,小夥子把扶在椅子靠背上的手指輕輕地碰著姑娘的外套。通過手指感覺到她那微熱的體溫,小夥子仿佛感受到了緊緊擁抱著姑娘時的溫暖。從此以後,每當看到這張合照時,他都會回味起她的體溫來的。
“再來一張怎麼樣?”攝影師頗熱情地說,“您二位最好是挨近點,把上半身拍大些。”
姑娘點頭不語。“您的頭發是不是……”小夥子悄悄地對姑娘說。姑娘無意中抬頭望了他一眼,頓時兩頰緋紅,明眸裏閃爍出欣喜的光芒,她趕忙像孩子般溫順地到化妝室去了。瞧見小夥子來到家門口時,她連理一下頭發都顧不得便跳了出來。一頭蓬鬆的頭發,像剛剛脫下遊泳帽似的,姑娘為此感到不安,但是,在男子麵前,她又陷於羞澀,連攏攏頭發的動作都做不出來,而小夥子又怕提醒會使她難堪。去化妝室時姑娘的歡快神態深深感染了小夥子,不一會兒,兩個人就很自然地一塊兒坐在了椅子上。臨走時,小夥子找起他的雨傘來,他忽然發現,傘已經被先走出門口的姑娘拿在手裏了。姑娘從小夥子的目光中突然醒悟過來,心裏不由暗自一怔——無形中,她竟已把自己當成他的人了!小夥子沒有要回傘,姑娘也不大願意交還給他。可是,不像來時那樣膽怯,他們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大人,像一對夫妻似的走回去了。雨傘在的雨霧中遠去,遠去……
麵貌
〔日本〕川端康成
從六七歲的時候起一直到十四五歲為止,她在舞台上,經常都在哭泣。那一段日子裏,觀眾其實也是很愛淌眼淚、哭泣的。隻要自己一哭泣,觀眾也會跟著自己哭泣——這樣的想法就是她看這個人生的最初的觀點。人的麵貌,在她看起來,莫不都是看了自己演的戲就會哭泣的那一種。她所不能了解的麵貌,可以說一個也沒有。照這樣子說起來,這人世間,對她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解的了。在整個戲團裏頭,其實也沒有哪一個演員能像她所扮演的楚楚可憐的小女孩角色那樣子令許許多多的觀眾哭泣。然而,她卻在十六歲的時候就生下了一個孩子。
“這孩子沒有哪一點像我。這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管。”孩子的父親這樣說。
“這孩子,一樣也沒有什麼地方像我,”她也說了,“可是,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啊。”
這小女孩的麵貌於是成了頭一個她所不能了解的人的麵貌。生下了孩子,與之同時,她扮演女童角色的壽命可以說也宣告終結了。這一來,她終於也發覺這一向自己讓愛哭泣的觀眾流淚的那個新派悲劇的舞台和實際的人世間之間,其實橫著好大的一條鴻溝。這鴻溝裏,一瞧,竟是黑漆漆的。跟自己的孩子的麵貌一樣無法了解的人的麵貌,好多,從那黑暗之中浮現了出來。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在某個陌生之地,她和孩子的父親終於分道揚鑣,分了手。隨著歲月流逝,她逐漸覺得孩子的麵貌似乎很酷肖已經分了手的那男人的麵貌。不久之後,這孩子所扮演的孩童角色,也跟她幼小的時候一般,漸漸地也能招出觀眾的眼淚來了。然後,也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一樣在某個陌生的鄉鎮,她終於和孩子也分了手。離開了孩子之後,她漸漸地竟也覺得那孩子的麵貌和自己的麵貌似乎很像。
在某個小鄉鎮的演戲之處,她不期遇見了十多年來從不曾碰麵的,也是在巡回劇團演戲的父親。父親把母親的居處告訴了她。和母親相逢的她,一看到自己母親,便“哇”一聲抱住母親哭了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母親,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地哭起來。因為,和她分離了的自己女兒的麵貌,和她母親的麵貌,竟是那樣的酷肖。就像她一點兒也不像自己的母親一般,她和自己女兒之間,也一樣絲毫都沒有像的地方。然而,祖母和孫女倆,卻是像得出奇。擁在母親的胸前哭著哭著,她不禁也想起在自己扮演孩童角色的那些日子裏,戲台上的自己其實是真正在哭泣的。她於是懷著一種像是前往什麼聖地朝聖去的心情,又回到巡回劇團裏——為了期盼有一天能在某個陌生之地和她的女兒,以及女兒的父親相逢,然後告訴她和他有關麵貌的事情。
家
〔日本〕川端康成
在這裏,所謂的盲,也可以不必當眼睛看不見的意思講。他拉著雙眼已盲的妻子的手,為了看一座出租的房子,在一處斜坡上,往上走著。
“那是什麼聲音?”
“竹林子的風聲啊。”
“是啦,我好久不曾走出家裏一步,幾乎都已忘了竹葉的聲音呢。現在的那個家,往二樓的樓梯階梯分得好細啊。剛搬過來的時候,我的腳步很難配合,吃了不少苦頭。這個樓梯,如今才剛剛習慣了,你卻說又要去看新房子了。對於眼盲的人,住慣了的老房子可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每一個部分,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所以就覺得格外親切,就像對自己的身體的感覺一樣。眼睛不瞎的人覺得死板沒趣的房子,眼盲的人卻可以和它水乳交融呢。想想看,今後可又有好一陣子經常和新家的柱子撞個滿懷,或是被門檻絆了腳什麼的,是不是?”他放了妻子的手,打開了塗白漆的木門扉。
“喲,像是樹木的枝葉繁茂的幽暗的院子似的。以後,冬天可就冷了。”
“是一座牆壁和窗子都顯得陰沉沉的洋樓啊。看樣子,住的是德國人了,這裏還留著一個‘裏德曼’的牌子呢。”
然而一推開房子的大門,他卻像是看到炫目的亮光似的,側轉了上身。
“真不錯。明亮得很。如果院子裏是夜晚的話,這裏頭可就是白晝了。”
黃色和朱紅色的粗條紋相間的壁紙,看起來好不熱鬧,有點像是節慶日裏那種紅白相間的帷幕。深紅的窗簾,明亮得像是彩色電燈一般。
“有躺椅、有暖爐、有茶桌和椅子。衣櫥、裝飾燈——家具可說一應俱全了。你過來看看……”他說著,粗魯地,像是要把妻子推倒似的,把她推到躺椅處讓她坐下來。妻子就像一個笨拙的溜冰者一般,雙手在空中慌亂地揮著,在彈簧的反彈下搖蕩著身子。
“喂,連鋼琴也都有呢。”
讓他拉著手,坐在暖爐旁邊的一架小鋼琴前麵去的她,就像在碰觸什麼怕人的東西似的,把琴鍵敲打了一下。
“啊!還會響呢。”
她於是彈起一隻孩童歌來。這可能是她眼睛還看得見的少女時候學會而且依然記得的歌吧。他走進擺著好大辦公桌的書齋裏一看,緊鄰著書齋的,竟是寢室。裏頭是一張雙人床。床墊也一樣用紅白條紋的粗布料鋪成。一坐到那上頭去,柔軟而且具有彈性。妻子的鋼琴漸漸地響出了快活的喜悅來。然而他也聽見,是盲者的悲哀,偶或按錯了琴鍵,她便小孩般地笑了起來。
“喂,你不來看看好大的一張床嗎?”你說有多麼不可思議——妻子在新來乍到,不知前後高低的屋子裏,竟能像明眼的少女一般,穩健邁步走到寢室裏來。兩個人並肩坐到床邊,彼此手搭著背,一麵還像裝有彈簧的玩偶一般,好樂好美地躍動彈跳了起來。妻子低聲吹起口哨來。都已忘了時間了。
“這裏是什麼地方啊?”
“不知道。”
“到底是什麼地方嘛?”
“反正不是你家就是了。”
“這樣的地方如果到處都有,那該有多好。”
刻在樹上的記號
〔日本〕都築道夫
六年之間,東京已變得到處都是汽車。而且,居然會有汽車開到人行道上來,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就在大吃一驚的一刹那,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林田幸造,緊緊地摟住吉岡,仰麵朝天地摔倒在地。好容易才服滿了刑期,但是,在剛剛成為一個自由人還不到三個小時的當兒,卻又變成一個不能自由行動的人,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看來吉岡隻不過是腳部骨折,而林田,他自己也明白,傷勢是十分嚴重的。就在醫院動手術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我是要死的了,但是,就這樣死掉,我是死也不瞑目的。聽到我說話嗎?吉岡。你大概很快就會好起來。我有個最後的請求,請一定要答應我。”在夜深人靜的病房裏,林田一麵強打精神,一麵吃力地同鄰床悄悄地說。
“在名古屋,我有個女兒,就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是能把我的錢送到她手裏,就分給你三分之一。即使三分之一,也有一百三十三萬。這裏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女兒的住址。”
林田拿出那張紙條。吉岡用手接過來說:“這麼多錢,放在什麼地方的?”
“埋在地下。用油紙包著,分做兩包,總共有四百萬。雖然是埋在繁華的東京,但那裏和鄉村一樣,十分偏僻,要走很遠的路,是一個有梅林的地方。”
林田詳細地交代了埋錢的地方之後說道:“錢是埋在梅林中的一棵樹根底下。樹上已經做了記號,你就放心吧。即使是細心的家夥看到也不會產生懷疑。這個記號是刻在樹上的一個圖案:一顆心上麵插著一支箭。這支箭的箭羽,上麵是四根毛,下麵是三根毛。這就是識別記號的標誌。”
“四百萬,是一萬元一張的鈔票,四百張嗎。”
“是一捆一捆的四十捆。那個時候既沒有一萬元一張的,也沒有五千元一張的鈔票。”
“這就是你犯案因而被捕的那筆錢吧?一直藏到現在,真了不起啊。我可以把錢送給她,但是,要分給我一半。”
“沒有辦法,就這樣吧,不過,要是你不送去,我就變作厲鬼來找你算賬。不信,就試試看。”
林田的聲音,充滿了信心。這是一筆讓他朝思暮想,死也忘不了的錢。原來是兩人合夥搶來的。他的同夥在作案的第二天,因為拒捕被開槍打死了,他這次不過是為了搞到遠走高飛的路費才去作案的,但是沒有成功。實際上,真正獨吞這筆巨款的人正是林田本人,而已死的同夥是無法在法律上提出異議的。
“好吧,我一定給你送到。”
就這樣,吉岡答應了林田。但是吉岡的傷卻一直沒有治好,好容易才出院,卻正趕上一直以為自己受了重傷的林田也在同一天出院。林田一出院馬上就說:“前些日子,咱們講的那些話,你就把它忘了吧!”但是吉岡不同意。當天晚上,他們住在一個簡易旅館裏,第二天匆忙地趕往車站。在旅館裏,在路上,林田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哀求吉岡,可是吉岡卻一邊甜甜地笑著,一邊堅持非要一半不可。在車站的站台上,他說:“難道分一半還不行嗎?這筆錢,我要是想全部恭領,也不是辦不到的。”
冷不防,林田一下子把麵帶奸笑的吉岡推倒在鐵路上。不消說,他是瞄準了火車進站的那個時刻。在一片混亂之中,林田溜出了車站。當他按著計劃好的路線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了。然而,非但沒有發現自己做的記號,就連梅林本身也沒有找到。他向過路的人很隨便地打聽了一下。回答是:“啊,你問的是挖出巨款的那一片梅林吧。瞧,蓋了新房子的那一帶,就是原來的那一片梅林。”
六年之間,東京已經到處蓋滿了房子。
看袋鼠
〔日本〕村上春樹
獸欄裏有四隻袋鼠。有一隻是雄的,另兩隻是雌的,剩下的一隻就是剛出生不久的小袋鼠。袋鼠欄的圍柵前隻有我跟她兩個人。這個動物園本來就不是很吸引人的場所,更何況今天又是星期一,而且是早晨。這會兒,動物的數目可真的比前來參觀的人還多。我們到這裏來當然是為了看那隻袋鼠娃娃。除了它而外,這裏實在也看不出還有什麼可以一看的。一個月前,我們在報紙的地方版上頭讀到袋鼠娃娃出生的消息。之後,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我們一直都在等著能有一個適宜的早晨好參觀袋鼠娃娃去。沒想到那樣的早晨還真難等得到。比如說,有的早晨天下著雨。到了次日,依然是雨天。再次日,地麵依然還是濕的,緊接著而來的兩天,則吹起叫人討厭的風來。再不,就是某天早上,她的蛀牙作痛了,再或者,就是某天早上,我非往區公所走一趟不可……就這樣,一個月的時間溜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說真的,好像隻是一眨眼間的事兒。過去這一個月裏,我到底都在做些什麼,簡直連我自己都記不得那許多。我覺得自己好像這個那個的做了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事也沒做。要不是到了月底的時候收報費的來了,我甚至於都不會想到一個月的時間竟已過去了。不過總之,終究還是等到了那麼一個適宜於去看袋鼠的美妙早晨。我們在早上六點鍾醒來,拉開了窗簾,瞬間,我們便確確實實地看出來,這一天準是風和日麗,正是去看袋鼠的好日子。我們於是洗了臉,吃罷早餐,喂了貓,再把衣物也都洗了,這才戴上遮陽帽出門而去。
“你想,袋鼠娃娃是不是還活著?”在電車裏她這樣問。
“我想應該還活著。因為報紙上並沒報道說它死了呀。”
“也許會因為生病而給送到醫院裏去呢。”
“就算是這樣,報紙上也會報道的。”
“會不會因為精神衰弱症而躲到裏頭去啊?”
“你是說那隻娃娃?”
“什麼話!我是說袋鼠媽媽呀。說不定她帶著娃娃躲到裏頭較暗的房間裏去了。”女人可真會想象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可能性,這實在不能不叫人服了她。
“我好像覺得如果錯過這次機會,就再也不能看到袋鼠的娃娃了呢。”
“會有這種事?”
“要不然,你倒說說看,過去,你可曾看過袋鼠的娃娃?”
“沒有,倒真沒有過。”
“你可有自信說,往後你還可能看到?”
“怎麼說好呢。我實在說不上來啊。”
“所以啦!我才會為之著急哪。”
“我想,”我很不以為然地跟她抬起杠來,“你說的也許不無道理。不過,你知道嗎?過去我既不曾看過長頸鹿怎樣子生娃娃,也不曾看過鯨魚在海裏遊著的情景。既然是這樣,這會兒又何必要為了袋鼠的娃娃而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