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它是袋鼠的娃娃嘛!”她說。

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是白搭,於是便隻管看起我的報紙來。跟女孩子爭論,我從不曾贏過。一次也不曾。袋鼠的娃娃當然還好端端地活著。這小子(說不定是小妮子)比起我在報紙上所看到的,已經長大許多了,而且蠻活潑地在地麵上到處蹦跳。它這樣子實在不能算是娃娃,應該說它是袖珍型袋鼠恰當些。這倒多少讓她感到有些失望。

“看起來已經不是娃娃了。”

當然還算是娃娃啊——為了安慰她,我這樣說。

“早些日子裏,我們真該就來的。”

我跑到販賣店買了兩份巧克力冰淇淋回來時,她依然還倚在欄杆上,呆呆地望著袋鼠。

“已經不是娃娃了嘛!”她又這樣說了一遍。

“是嗎?”說著,我把一份冰淇淋遞給她。

“如果它還是娃娃,這會兒它應該會躲在媽媽的袋子裏頭的。”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舔了舔冰淇淋。

“可是這會兒它並沒有。”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得先辨認清楚到底哪隻是袋鼠媽媽。袋鼠爸爸隻消一看就看出來了。最碩大、最安分的那一隻當然是袋鼠爸爸。它露出一臉像是江郎才盡的作曲家一般的神情,一直漠然地瞧著飼料槽裏的綠色葉子。另外的兩隻都是雌的,卻都是一樣的體型,一樣的體色,一樣的相貌。如果我們任意指哪一隻說它就是袋鼠媽媽,大概也不至於叫人不相信。

“可是終究隻有一隻是媽媽。另外一隻不是。”我說。

“是啊。”

“這麼說來,不是媽媽的那一隻袋鼠到底又是什麼?”

“不知道。”她說。

袋鼠娃娃可不管這些個,隻顧在地麵上到處蹦蹦跳跳,或是這裏那裏,到處用前腳毫無意義地扒掘地麵。他(說不定是“她”)好像不知道什麼叫疲倦。這一會兒,它在袋鼠爸爸周圍繞著圈走,過一會兒又啃齧幾口綠草,或者扒或掘地麵,再不,就跑到兩隻母袋鼠身邊撒撒嬌,或者竟在地麵上躺下來,再爬起來,然後又到處亂蹦亂跳。

“為什麼袋鼠跑起來要跳得那麼快呀?”她問。

“當然是為了逃開敵人了。”

“敵人?什麼敵人?”

“人啊,”我說,“人類千方百計要捕殺它們,還吃它們的肉。”

“為什麼袋鼠娃娃要躲在母親的腹袋裏頭?”

“當然是為了能夠一齊逃跑了。小孩是跑不快的。”

“這麼說,它是受到妥善保護的了?”

“嗯,”我說,“小孩都會受到保護的。”

“要保護多久呢?”

我實在應該在事前先把動物圖鑒找出來,把袋鼠的一切習性什麼的都查明白才對。打一開始,我就知道準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一個月或兩個月吧,大概就是這麼多了。”

“這麼說,這娃娃生下來才不過一個月,”她指著袋鼠娃娃說道,“當然還得留在母親的腹袋裏了?”

“嗯,”我說,“大概是吧。”

“對了,跑進那樣的腹袋裏坐著,好像蠻不錯的,是不是?”

“想是不錯。”

“電視卡通的哆啦A夢也有個腹袋,可不知那是不是也算是回歸母胎的一種願望?”

“那可就難說了。”

“我想一定是的。”太陽早已高懸在天空頂上了。我們還不時聽到從附近遊泳池裏傳過來的小孩子們的歡笑聲。夏天的雲朵,輪廓鮮亮地浮在天空上。

“要不要吃點什麼呀?”我問她。

“熱狗,”她說,“還有可樂。”

賣熱狗的是個打工的年輕學生,他在那個房車形狀的攤位正中央擺了一架私自帶進來的好大的錄放機,那東西在我等著他調製熱狗那段時間裏,一直在播放史迪·汪達的歌。

“你看,”當我再回到袋鼠欄柵前的時候,她指著一隻雌袋鼠對我說道,“你看,它跑進腹袋裏去了。”

不錯,袋鼠娃娃真的已躲進媽媽的腹袋裏去了。袋鼠媽媽腹部的袋子因而鼓凸了起來,而袋鼠娃娃那小而尖尖的耳朵和尾巴就那樣子好不俏皮地露在袋子外。

“它不重呀?”

“袋鼠可都是很有力氣的。”

“真的?”

“所以它們才能一直生存下來,直到今天啊。”

袋鼠媽媽在豔陽底下一點兒也不見有流汗的形跡。它仿佛就像剛從青山大道的超級市場裏買了東西出來,這會兒正跑進咖啡店裏歇著腳喝咖啡似的。

“它們把娃娃保護得真好。”

“嗯。”

“不知道娃娃是不是睡著了?”

“大概是吧。”

我們把熱狗吃了,把可樂也喝了,然後離開。當我們離去時,袋鼠爸爸依然還在那裏翻著飼料槽裏的東西,搜尋失去了的音符。袋鼠媽媽則和娃娃成為一體,在時光的長流裏歇息著。至於那隻雌袋鼠,卻又像是在測驗自己尾巴的力道似的,在欄內不停地到處蹦跳。看樣子,今天可會狠狠地熱起來呢——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天氣了。

“我說,我們喝喝啤酒去好嗎?”她說。

“好主意!”我說。

宇宙法則

[日本]掘井和子

他是個運氣非常不好的人。幼時失去了雙親,是在親友們的“恩賜”與歧視的環境中長大的。當然,他也不可能如願地升學讀書。

後來他在一家小公司裏找到了職業。可是無論他在這個公司怎樣拚命地工作,卻都不被公司所賞識。工資和地位也都不能提高。他活著似乎是無聊的,每天都好像在被別人戲弄著似的,他憤恨——沒有金錢、勢力去戲弄別人。

一天,他在一家專賣小動物的商店裏偶然看到了蒼鼠,便買了一些帶回家裏飼養。由於小蒼鼠聽他的擺弄,討他的喜歡,所以,他對這些小蒼鼠們很感興趣。因為他有了戲弄的對象,因此心情漸漸地開朗起來了。

小蒼鼠是絕不會違背或瞧不起飼養它的主人的。每當他看到小蒼鼠那種天真的、任人擺弄的、討人喜歡的樣子,內心就感到一陣快慰,仿佛他也有了莫大的權力。

時間長了,他竟覺得戲弄逆來順受的小蒼鼠能解除他心中鬱積的愁苦與不平。這對他來說真是一種意外的享受。於是他便進一步研究欣賞和戲弄小蒼鼠這種殘忍的遊戲了,以致有的小蒼鼠因受到過分的戲弄和虐待而死掉了。然而小蒼鼠仍然是連續不斷地繁殖著。由於有足夠的糧食喂它們,所以,他沒有失去戲弄的對象。

但這並非是說他交了好運。也就是說,實際上他仍然是個被戲弄的人。他所在的公司被大企業吞並而倒閉了;他的一點點工資,和零零碎碎的積存也全部用光了。不僅如此,他還染上了鼠疫。找不到新的工作,借債越來越多,他越發感到前途悲涼,最後不得不丟下小蒼鼠悲慘地死去了……他在彌留之際,似乎聽見高空中的神對他說:

“雖然你們——人,不願見我,但遲早要到我這裏來的。因為我有神的威力,我可以戲弄你們。而你們則可以戲弄那些依靠你們而活著的弱小的人或獸類。這種層層戲弄、虐待……以至於死亡,便是我們宇宙的一個循環不絕的法則!”

再會

〔日本〕阿刀田高

和馮君相識成友,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校園裏,櫻花正紛紛飄落雪一般白白的花瓣。

“你,將來打算做什麼啊?”我這麼一問,坐在我旁邊座位上的馮君便露出看起來頗帶孩子氣的齙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希望能考進醫學院。”

“啊?這倒真巧。我將來也想當醫生啊。”

“你打算考哪一所大學?”

“目前也隻打算考A大學的醫學院。你呢?”

“我也一樣。”

隻不過因為誌願相同,誌趣相投,我們立刻便成了摯友。想進入醫學院可不容易。我們互勉互勵,也彼此競爭。歲月匆匆,高中生活也近尾聲,大學入學考試的日子眼看著日漸逼近。我們——我和馮君——也都照當初所預定的,向A大學的醫學院報了名。

“拚了!”

“如果我們兩個都能上榜,那該多美!”

“準會的。我們在A大學的校園裏再會了!”

“好。一定要啊!”

“會的,一定會!”我們就像小孩子一般勾勾小指頭相約相誓。馮君一如往常,又露出他那商標似的大齙牙笑了起來。五天後,放榜,榜上卻隻找到我的名字。

“真叫人難過。”

“那也沒辦法。我的實力不夠嘛。”

“不不,那是運氣不好。”

“你不用安慰我。我,是不會氣餒的。我會再埋頭苦拚一年的,明年再來挑戰。”

“對。就是這個話。我會在校園裏迎接你。”

“好啊。”再勾了勾小指頭。進了大學之後,和馮君見麵的機會也就不太多了。偶爾打個電話給他,他似乎總是在苦讀、猛拚似的。入學考試的季節再次來臨,馮君也再次向A大學的醫學院挑戰,然而發榜的時候,榜上依然沒有他的名字。我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沒關係,我會再拚一次。”

“對啊,明年……”

“嗯,我要拚。”

馮君強顏歡笑著說,其實看他那背影,我知道他已經萎靡下去了。消息也時有時無。歲暮將近的時候,我聽說馮君的父親過世了。他母親呢,就我所知,老早就已不在了……——這可真不得了。他到底要怎麼辦?不時為他擔憂、著急之間,不多久,入學考試的季節又來臨了,這一次,榜上依然找不著馮君的姓名。新的學期開始。我依然看不到馮君的影子。我鬱鬱不歡地獨自在校園踱步。——人的命運多麼不可思議啊!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想都沒想到會有這麼不同的人生曆程。馮君的成績和我的隻在伯仲之間。我早平安無事地進入大學,而馮君卻依然不能確定他的人生方向。當年在校園裏的誓約早已隨風飄到天邊去了。聽到上課鈴響,我於是走進教室裏去。四周圍都是鋼筋水泥壁的教室使我感到陣陣寒意。白衣的講師走進教室,開始講起課來。我大吃一驚。馮君……那個馮君居然會在醫學院的教室裏……說是再會,這想必也算是一種再會吧。馮君仍然露出他那大齙牙笑著。那笑,多少含有難為情的味道——他躺在水槽裏。今天上的課目,是頭一次的人體解剖。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講師手握手術刀,向我們點頭示意。

信念

〔日本〕武田泰淳

將軍回到故鄉,什麼人也不見。鎮裏的人不知道他已返鄉。他已經憔悴得別人見了也不會認得了。他登上有古城堡的山丘,那兒建了他的銅像,背靠著藻類浮遊的藍黑色護城河。銅像手握寶刀,傲然俯視全鎮。前將軍悄然在自己銅像四周走來走去。現在,銅像宛如陌生人,傻愣愣的,但是他依然苦笑相看,不肯離去。一天,銅像被一群年輕人推倒,遺棄在護城河邊,準備送到別的地方去。銅像藍黑僵硬的臉仰望天宇,依然狂傲之至。他摸摸倒在地上的銅像軀體,比石頭還冷。突然看見一個老太婆蹲在銅像泛白的基石上,石上放了一束花。

“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她說,並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她的兒子入伍後被分配到將軍指揮的師團裏。

“因為遺骨和公報都沒有,隻有這先生最可靠。”

她告訴他說,她每天都來拜銅像。接著又說:“如果這先生活著,我兒子也會活著;他死了,我兒子也一定死了。”

前將軍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隨即離開了老太婆和銅像。從那天起,他很怕見到那個老太婆。銅像還沒搬走,渾身沾滿泥巴,髒汙不堪。自己的化身如此淒慘邋遢,使他非常難過。那情景仿佛自己裸身倒在地上,丟人現眼一般。

“最好推進護城河中!”他想。銅像底下的泥土已被雨淋得鬆軟,也許稍一用力,就會滑落下去。他獨自悄悄用力推。一天傍晚,銅像傾斜了,從枯草的斜坡上滑下去,接著發出鈍鈍的聲音,冒起白圓的泡沫,沉入護城河。他挺起酸痛的腰杆,愣愣地俯視護城河的水漸歸平靜。突然有人使勁從背後推他,他往前撲倒。

“你幹什麼!要受懲罰!”那老太婆站在晚霞中,氣得小小的身體顫動不已。“你為什麼要對他做這種事,他……”老太婆詛咒他,向他吐口水,哭叫著從山路奔下去。

傷痕

〔日本〕小林多喜二

“紅色救援會”打算在群眾的基礎上發展壯大組織,決定以“小組”為單位,直接在各個地區的工廠中紮根。××地區的××小組,每開一次會都要增添一兩個新組員。新組員在加入時都作簡單的自我介紹。有一次,新加入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組長給大家介紹說:“這位是中山同誌的母親。中山同誌最近終於被送到市穀監獄裏去了。”

中山的母親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覺得,因為自己的閨女進了監獄就冒冒失失地跑到救援會裏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閨女隻要兩三個月不回家,管區的警察就打電話,叫我到某某警察局去把她領回來。我每次都大吃一驚,幾乎是哭著跑去的。他們把她從下邊的拘留所裏帶上來。她的臉又蒼白又髒,不知在裏頭待了多少天了,渾身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據閨女講,她是因為當什麼聯絡員被他們抓去的。

“可是她在家裏隻待上十來天,突然間又沒有影兒了。過了兩三個月,警察局又來傳我了。這回是另一個警察局。我到那兒一個勁兒地鞠躬,說都怨我這做娘的對孩子管教不嚴,認了錯,賠了不是,才又把她領了回來。大概就是這一次吧。閨女說警察嘲弄她說‘你還幹聯絡員嗎?’這使她很氣惱。我說這有什麼可氣的,隻要你能早出來就比什麼都好。

“閨女回到家裏,給我講了她們幹的許多事情。她說‘娘,您根本用不著給警察那麼鞠躬’。閨女說什麼也不肯放棄搞運動,我也隻好由著她了。沒多久她又不見蹤影了。這回卻半年多沒有消息。這樣一來,我反而像傻子似的,天天眼巴巴地盼望著警察局來通知我。(笑聲)警察常到我家來,我每次都把他們讓到屋裏,端茶倒水,轉彎抹角地探聽閨女的消息,可是一點也探聽不出來。——這樣大約過了八個月,閨女突然間又回來了。不知怎的,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比以前更嚴肅了。想到這期間閨女遭的罪,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不過,我還是和她有說有笑的。

“那天晚上我們娘兒倆一塊上澡堂去,我們有很長時間——也許有一年沒一塊去了。閨女很難得地說‘娘,我給您搓搓背吧!’我聽了這話,高興得把過去的苦惱忘得一幹二淨。

“可是,當進到池子裏,一眼看到閨女的身子,我一下子呆住了。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住了似的。閨女看到我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向我說‘娘!您怎麼啦?’我說‘什麼怎麼的不怎麼的,哎,哎,你的身子是怎麼搞的喲!’說著說著,我竟當著別人的麵小聲地哭了起來;閨女渾身上下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啊!‘喔,您說這個呀,’閨女毫不在意地說,‘是××的呀。’接著她笑著說‘娘,您要是知道我被毒打成這個樣子,就會明白,說什麼也不該給那幫家夥喝一杯茶的!’這句話雖然是閨女笑著說的,可是它猛烈地震動了我的心,真比講上一百遍的大道理還要強啊!閨女打第二天起又不見了,這回可真的被關進監獄了。閨女身上的傷痕,一直到現在我也忘不掉!”

中山的母親說到這裏,使勁地咬住嘴唇。

〔日本〕夏目漱石

做了這樣的夢。背著六歲的孩子,的確是自己的兒子。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什麼時候,眼睛竟然瞎了,變成毛頭小夥子了。我問:“你眼睛什麼時候瞎的?”回道:“很早以前。”

聲音的確是小孩子的,用詞卻是大人的,而且彼此平等,沒有尊卑之分。左右是碧綠的田。道路狹小,鷺鷥的影子時時映在黑暗中。

“走到田裏了?”背後說。

“你怎麼知道?”回首向後問道。

“不是有鷺鷥鳴叫嗎?”對方回答。鷺鷥果然叫了兩聲。縱是自己的兒子,我也覺得有點恐懼。背著這樣的東西,前途不知會變成怎麼樣。難道沒有可拋置的地方?我望著前方,發現黑暗中有一大片森林。那地方大概可以,才這麼一想,背後就發出聲音:“嗬嗬。”

“笑什麼?”孩子沒有回答,隻問道:“爸爸,很重嗎?”

“不重。”

“會越來越重噢!”我默默朝森林走去。田間道路不規則,蜿蜒如蛇,很難走出去。不一會,來到雙岔路。我站在路口歇一下。

“應該有石碑。”小夥子說。

不錯,有一塊八寸寬的方形石頭聳立著,高及腰際。在黑暗中也可以明顯看到上有“左往日窪,右往堀田原”的紅色字樣。紅字的顏色很像蠑螈的腹部。

“往左邊好了。”小夥子命令。

往左看,前方森林暗黑的影子從高空投向我倆。我有點猶豫。

“不必顧忌。”小夥子又說。我隻好往森林那邊走去。心想:雖然瞎,卻什麼都知道,一麵直往前走。背後說:“瞎了總不方便啊。”

“所以我才背你呀。”

“讓你背,實在過意不去。但不能瞧不起人啊。就是被父母瞧不起,我也不願意。”

我不由得厭煩起來。想盡快到森林去把他丟掉,便加快了腳步。

“我知道再走一會就到了——正是這樣的晚上。”背後獨語般地說。

“什麼?”我尖聲問道。

“你說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孩子嘲弄般回答。這麼一來,我仿佛已有所悟,但仍然無法清楚知道。想來再往前走一下就可以知道。知道了反而麻煩,還是在不知道的時候,盡快拋棄,比較放心。我愈發加快腳步。剛才就下雨了。路越來越黑。拚命往前走。那小夥子釘在自己背上,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照出了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沒有一樣遺漏。而且是自己的兒子,又是雙目失明。我越來越難以忍受。“這裏,是這裏。就是那棵杉樹下。”在雨聲中,小夥子的聲音清晰可辨。我不禁停下腳步,不知不覺間已走進森林裏。一丈前的黑影看來就是小夥子所說的杉樹。“爸爸,就是那棵杉樹下。”“是的。”我不由得答道。“是文化五年(1808)戊辰年吧?”不錯,想來似乎是文化五年戊辰年。“一百年前,你殺了我。”一聽到這句話,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一種自覺:在一百年前文化五年戊辰年的一個這樣黑暗的晚上,我在這杉樹下殺了一個瞎子,當我發覺自己竟是殺人凶手時,背上的孩子頓時像石雕地藏一樣沉重。

鬼打牆

〔日本〕井上雅彥

“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

“喲,說得那麼疾言厲色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羨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喲,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裏跟著你來。……嗯,真邪門兒。”

“怎麼了?”

“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

“不記得啊。不過,你真不相信地方上的人說的這些傳說嗎?”

“當然。這地方古時候是個刑場,這樣的地方總不免有迷信的附會,十之八九是杜撰的。”

“那也不盡然。這一帶最近才有過這樣的事呢。一個年輕的警察外出做例行巡邏,卻好久好久都沒回來,大家不禁為他擔心起來,於是找尋到祠堂附近去,卻看到他老在同一個地方繞著圈子走。後來一查,發現他是繞著半徑約莫二十米的地方打轉,還一本正經地在巡邏著呢。”

“他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自己雖然也急著想回去,可是再怎麼走,總是走回原先的地方去。如果不是有人找了來,他還會一直在那兒走下去呢。這一定是狐狸作弄的無疑了。”

“什麼?狐狸作弄人呀?”

“古時候的文獻就有類似的記載啊。過路的商旅被狐狸作弄了,一邊的腿就短了那麼幾寸,因此,自己雖以為是一直在向前走,結果卻是在繞著圈子打轉。”

“哈哈,那倒像是圓規了。你真相信這樣的事?”

“奇怪的事情還有呢。這附近的小學分校裏也出現過座敷童子。”

“什麼?什麼是座敷童子?”

“這分校因為學生不多,所以都要在朝會時點名。”

“這又怎麼了?”

“學生的人數多出了一個。”

“不算數的混在裏邊。”

“這不算數的一個就是座敷童子了。奇怪的事,還多著呢……”這種故事好無聊。

“譬如說,半夜裏隻男女兩人在那兒談心,四下也沒什麼人。可是不知怎的,談著談著,似乎另外有人加入談話,可是兩個人卻都渾然不覺。”

“真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兩個人的魂魄都給調了包了……”

“於是就說那是狐狸或座敷童子在作弄人了。胡扯,真是胡扯。我絕不相信的。”

“哈,說得那麼活靈活現的,這正表示你是相信的。說真的,你其實也害怕了吧。”

“我和你不同,不是親眼看到,就絕不相信。你會為這樣的事害怕、緊張,這倒叫我羨慕。你似乎還以害怕、緊張為樂事呢。”

“哈,你怎麼會這樣想?”

“聽著怕人的故事而發抖——你在這樣子的時候最有魅力。我就愛看你那樣子,所以才特地在半夜裏……喲,好奇怪。現在說的這句話,剛剛好像才說過呢……”

孤獨

〔日本〕島崎藤村

“八年來我一直在端詳著自己的妻子……”石井博士到庭院裏去,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裏浮起了平時沒有想到過的念頭。他來回用兩手使勁地搓揉著剛剛剃得很光的下巴和兩頰,搓得麵頰泛起一片血紅色。博士總是習慣於自己刮臉。冰涼的雨已經停了。博士在一塊石頭上脫下庭院木屐,光起腳來,掖起單衣下擺,開始散步了。八仙花盛開著,好像密密實實地簇擁在一起的花束。博士打這兒走過時,這一帶黑黝黝的樹幹一直濕到了樹根。每當他著實地踩著冰涼的、潮濕的庭院裏的土地,就覺得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力量和快感湧上心頭。正巧那時夫人站在廚房的窗邊,在那兒眺望剛剛放晴的天空灑下的陽光,看著被風吹落的樹葉上的水珠子。博士走到水槽跟前,準備洗腳上的汙泥,這時夫人吩咐女仆往丈夫的腳上倒水,自己親自送去幹的擦腳布。就是在這種場合,博士也總是冷冰冰的,他的習慣就是這樣。不論在什麼時候他總是同樣的態度,同樣的親切,同樣的冷冰冰。這位博士難得在水槽跟前待那麼久,他用深沉的音量,低聲唱著得意的民謠的曲調。

“你在唱‘追分’啊!”夫人微笑著說。每當丈夫哼著歌曲兒,就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石井夫人是個連遮住後頸的那種蓬鬆發型的時髦都要趕的婦女。綠翡翠寶石裝飾在她的頭發上,顯得格外調和。隻要一看那富有光澤的頭發,就會使人想起風華正茂的那種女性。結實肥胖的身體,穿著好像很涼爽的藏青色的薄絹服裝。那色調重合的深處和淺得好像透明的色彩,都非常適合雖然肥胖但仍不失為姿態柔媚的身材。夫人不遜於身體健壯的博士,有著一種嬌嬈多姿的女性體格。吃午飯的時候,博士卷起袖子和夫人一起用餐。博士並不拿筷子,用手抓著開始吃飯。

“哎呀……今天這是怎麼啦?”夫人怔住了。

“沒怎麼呀!每天翻來覆去幹同樣的事,豈不是無聊嗎?不用筷子不能吃飯,恐怕沒這種道理吧?”博士用爽朗的聲調這麼回答說。簡直好像從風俗迥然不同的地方來的野蠻人,不管是鹹菜還是什麼東西,都用手抓著吧嗒吧嗒地吃著。博士的胡鬧,使夫人笑了起來。然而比起他平素冷冰冰的態度來,還是使夫人高興的。博士使夫人吃驚的,並不隻是這種胡鬧。八年間,夫人服侍著很難討好的丈夫,一直度著美中不足的歲月,可是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所顧忌地在丈夫的書齋裏待過。

“真的,您今天這可到底是怎麼啦?……”夫人像做夢似的說。從這一天起,夫人不再害怕丈夫的書齋了。哪怕是博士一個人單獨關在屋裏,專心致誌地伏在書桌上的時候,夫人也會來到博士身後,用兩臂抱住丈夫,親熱地把臉蛋兒貼過去。博士親親熱熱地對待夫人,夫人當然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回報。有時候,夫人把博士的高大身軀背在自己的背上,在裝飾精美的百科全書的書架前,趔趔趄趄地繞著圈兒走動。但是,就是在博士興奮不已的時候,他也絕沒有忘記控製自己。八年來一直端詳著夫人的他,這時才開始認識到使夫人感到無限喜悅的是什麼了。他開始明白,自己的妻子也是一個與其說她喜歡受到最有禮貌的尊敬,毋寧說是更盼望被人粗魯擁抱的一個女人。有時候,夫人好像古代的顯貴婦女所描繪的故事裏的好看的翁丸到博士的書齋裏來嬉戲。隻是她那脈脈含情的女性的臉上有些紅暈。博士的身體漸漸蘇醒過來了,通過眼睛、耳朵、頭發、鼻子、皮膚以及其他部分,他懂得了從前不懂得的和夫人同枕相愛的事。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悶熱,有時他在夫人懷裏低低啜泣,仍不足以盡興;有時他的情仇愛恨讓他覺得寧願與她同生共死。就這樣送走了熱得像蒸籠似的、滿天星鬥的而又短暫的好多個夏季夜晚。那是一個朦朦朧朧將要破曉的早晨,博士早就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一早起來先打開一扇防雨板,然後再躺下。博士一覺醒來,防雨板的隙間已經大亮了,他照往常那樣,起來打開了窗子。青白色的晨光,投射到屋子裏來。夫人還在睡著,在夫人身旁,博士深深地感到了悲淒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