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政

〔日本〕葛西善藏

“附近的人也許認為我去墮胎了。剛才遇到柏屋老板娘,她用異樣的神情望著我說——阿政小姐到東京去後變漂亮回來了。”

一天晚上,阿政一麵斟酒一麵對我說,為了父親四十九日的法事到東京去,我竟這樣病倒在弟弟家的二樓。肺熱持續不斷,接著又遇氣喘季節,竟然躺了三個多月。在這期間,一直都由一起到東京的阿政看護。過了百日,我也沒法回寺院去。

“K帶著女友行走……”東京的朋友都如此相傳。

“附近的人都這樣認為嗎?想不到這一帶也流行這種事兒。……那該怎麼辦?我們也許要謹慎一點。隻要你不在乎,我也無所謂。我有私生子,以男人的麵子來說,倒也不壞。”

我開玩笑地說。卻心有所感,望著她的臉,仍然覺得可憐。我在山上寺院租了房子;她每天送飯到山上,要三上三下高高的石階,晚上又為我漫長無聊的晚酌斟酒,直到將近十二點——無論雨、風、雪——這可不是平凡輕鬆的事。這樣整整持續了三年。三年前十二月,她才二十歲,但再過半個月,她就要迎接二十四歲的春天了。在這三年間,她經曆過我的貧窮、疾病、脾氣和責罵。我是很自私的人。無論在物質或精神上,生活都毫無餘裕;我全心放在自己慘淡的寫作上,過著喘息般的日常生活。

“希望你能照料我到較長的作品完成時。隻要它完成,向你借的錢會還你,還會好好謝你。我隻要能工作就行,作品完成,就會有錢進來,可以借給你父親做資本。”

我說出孩子般的天真話,時而叱責,時而安慰,全按自己當時的心情行事。向阿政家借的錢為數已不少,可是已經過了三年,不要說長篇小說,這年夏天好不容易才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竟是三年來的總收獲。所得的錢也沒有還阿政家的借款,全用在父親去世的善後事上。我想起了契訶夫一篇名叫《犧牲》的短篇小說。先做了醫學生的研究台,又成了泄煩器,不久,這個醫學生從學校畢業,和女的分手離去;女的又找別的醫學生同居,重複同樣的生活——雖然跟阿政和自己的情形不同,但二十歲的女孩很快就到二十四歲了——隻要想到這三年間的情景,自己也不能不覺可憐。多麼誠實的好女孩!至少在性方麵也該給予安慰了吧?可是,我現在想在入春雪融以後,遠赴故鄉的山中隱居。想到那時的狀況,自己也覺寂寞。也許很難說她沒有因為我這種人而影響到婚期。

“有肉體關係吧。說沒有,必是假的。你這個人總裝出什麼都沒做的樣子,其實什麼都做了,對不對?你要是說已經發生關係,也許會舒服一點。”

一個朋友對我說。

“嗯,也許吧,那就這麼說好了。”

我隻有苦笑的分兒。夏天,把父親葬在故鄉,回鐮倉以後,我無事可做,為了解悶,我到好幾年沒去的海水浴場去了。每天流著汗從建長寺到由比濱去。海水浴場的擁擠著實驚人。無論沙上水中,身穿裸露遊泳衣的男女都肌膚相觸,自由嬉戲。這些身穿美麗泳衣的年輕女人縱情任性地做出各種姿態。在傍晚回寺院,阿政斟酒勸飲的時候,竟帶著幾年來未曾出現過的挑逗味兒在眼前晃來晃去,我頓時覺得自己已恢複健康,生怕會演出契訶夫的醫生角色。不過,這也沒持續到十天。去年以來一直都沒有再發燒,胡裏胡塗上海水浴場後,又開始發燒,被迫在東京靜養。去年和今年都靠阿政的看護救了我。

“阿政,怎麼樣?入春後,到我們鄉下去,好嗎?奧州(日本東北地方)也很不錯。我打算照料山上的蘋果,過半農民式的生活。也許無法立即適應,三年後想必可以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阿政一起去,內人一定很高興,因為已分別四五年了。隻靠內人,一定無法照顧到我的寫作。在我們鄉下,也可以找到好夫婿的……”我一麵喝酒一麵對阿政說。

“隻要你帶我去,我什麼地方都去。我不要什麼夫婿……”阿政以平時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那就去吧。像平時那樣,帶那提包和肩掛的暖水瓶……”不管到哪裏,阿政肩上都掛著為我吃藥所準備的暖水瓶。我把她這矮小個子的模樣安置在遙遠的故鄉山中,並先在腦海裏描繪了一番。

水泥桶中的信

〔日本〕葉山嘉樹

鬆戶與三弄完水泥了。外表雖然不很明顯,但頭發和鼻口都被水泥沾成灰色。他想把手指伸入鼻孔,摳掉像鋼筋混凝土那樣粘住鼻毛的混凝土,可是為了配合每分鍾吐出十立方尺的水泥攪拌器,根本沒有時間把手指伸向鼻孔。他一直擔心自己的鼻孔,卻整整十一個小時沒空清理鼻子。其間雖有兩度休息:午飯時間和三點鍾的休息。可是,中午時間,肚子很餓;下午那次休息時間要清掃攪拌器,沒有空閑,所以始終沒有把手伸到鼻子上。他的鼻子似乎像石膏像的鼻子那樣硬化了。快到下班時間了,他用疲憊的手搬動水泥桶,一個小木盒從水泥桶中掉出來。

“是什麼?”他覺得很奇怪,但已無暇顧及這種東西。他用鏟子把水泥送入水泥升鬥稱量,再把水泥從升鬥倒進槽裏,很快就要把那桶子倒光了。

“且慢,水泥桶中不可能出現盒子。”

他撿起小盒子,投入肚兜的錢袋。盒子很輕。

“這麼輕,好像沒有裝錢。”

他想,不久又要倒光下一桶,稱量下一部分。攪拌器旋即開始空轉,水泥已經弄完,終於下班了。他先用引水到攪拌器的橡皮管中的水衝洗手和臉,然後把便當盒纏在脖頸上,一心想先喝一杯再吃飯,一麵走回他的大雜院。發電廠已經完成八成。矗立夕陽中的惠那山覆著純白的雪。滿身汗水仿佛突然冰冷起來。在他經過的腳下,木曾川的水泛起白沫,不停地轟鳴著。

“嘿!真受不了,老婆肚子又大了……”他一想到滿地爬的孩子,想到即將在這寒冷時分生下來的孩子,想到一再生產的老婆,就十分沮喪。

“一圓九十錢的日薪,一天要吃兩升五十錢的米,衣著住宿還要九十錢,真渾蛋!怎麼還能喝酒呢!”他突然想起錢袋裏的小盒子。他在褲子臀部擦去附在盒上的水泥。盒子上沒有寫什麼,釘得很牢。

“裏頭好像有什麼東西,釘住了。”

他先把盒子往石頭上砸,可是沒有砸壞,便像要踩碎這個世界似的,拚命地踩。從他撿到的小盒中掉出一塊破布包裹的紙片。上麵這樣寫著——我是N水泥公司縫水泥袋的女工。我的愛人擔任的工作是把石塊放進碎石機去。十月七日早上,放進大石塊時,跟那石塊一起夾在碎石機中。他的夥伴想去救他,但我的愛人已如沉到水中一般,沉落在石下。於是,石塊和愛人的軀體在相互碾磨中變成紅色細石,落到傳動帶上。又從傳動帶傳入粉碎筒中。在那兒跟鋼鐵的彈丸一起,在激烈的聲響中發出細細的詛咒聲,粉碎了。就這樣被燒製成水泥。骨骼、肌肉和靈魂,都變成粉末。我愛人的一切都變成水泥了。剩下的隻是這件工作服的破片。我縫製了裝愛人的袋子。我的愛人變成水泥了。第二天,我寫了這封信悄悄放進桶子裏。你是工人嗎?如果你是工人,一定會覺得我很可憐,請回信。這桶中的水泥用來做什麼呢?我很想知道。我的愛人會變成幾桶水泥?用到哪些地方?你是泥水匠?還是建築工人?我不忍見我愛人變成劇場的走廊、大宅的圍牆。可是,我怎能阻止得了!如果你是工人,請不要把這水泥用在那種地方。唉,算了,用在什麼地方都沒有關係。我的愛人一定認為埋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沒關係,他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一定會配合得很好。他溫柔善良,而且穩當可靠。還很年輕,才二十六歲。他如何愛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經用水泥袋代替壽衣,讓他穿上!他沒有入棺,已進入旋轉窯了。我如何送他呢?他已葬到東邊,也葬到西邊;葬在遠方,也葬在近處。如果你是工人,請給我回信。我把愛人所穿的工作服破片送給你,包這封信的就是。這破布已沁進石粉和他的汗水。他是穿著這件破工作服緊緊擁抱過我的。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請把使用這水泥的日月、詳細情形、用在什麼地方,還有你的名字,都告訴我,務請保重。再見。

鬆戶與三覺得孩子們在身邊翻滾吵鬧。他望著信末的住址和名字,一口氣把倒在杯裏的酒喝光。

“真想喝個爛醉,把一切都砸壞!”他怒吼。

“喝醉亂來怎麼行!孩子怎麼辦?”妻子說。他看著妻子大腹中的第七個孩子。

強盜的苦惱

〔日本〕星新一

黑社會的強盜們聚在一起,商議著下一步的行竊計劃。

“真想痛痛快快地幹它一樁震驚社會又成功無疑的大買賣呀!”

一個歹徒異想天開地說,誰知這個集團的首領竟接著他的話爽然應允道:

“說得對!我也一直這麼盤算著,現在想出了些眉目。大夥準備一下吧。我要幹活了。”

這一番話讓強盜們吃驚不小,大家爭先恐後地問道:“究竟怎麼幹呢?”

“幹咱們這一行的,大家都把行動時間選在夜裏,但由於四周太安靜,下手時難免惹人注意。這次我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搞它一家夥……”

“有道理,您到底不愧是咱們的頭兒,想出的主意總是高人一招。不過,如何下手呢?”

“光天化日之下,持槍闖進銀行搶劫!”

首領的話恍若囈語,嘍囉們不禁大失所望。

“別開玩笑啦!簡直不著邊際。照你說的去幹,恐怕還沒跨進銀行的大門,就被抓去蹲牢房了。”

“蠢貨,你們的腦子裏怎麼總是少根筋。好了,聽我來說個端詳……現在我們編寫了一個電視劇腳本,送給銀行附近的交通警察,然後大家裝扮成電視攝製組的工作人員,到銀行去拍攝一個襲擊銀行的場麵,這樣銀行方麵毫無防備,必定會措手不及。到時候,大家隻管動手搶錢,即使萬不得已開了槍,警察也會無動於衷,隻當作劇情所需而特意安排的音響效果。最後,大家聽我的命令,一起撤退……”

首領的話音未落,嘍囉們早已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

“高見,太棒了!妙不可言!”

“這下可以過大癮了,夥計們,快著手幹起來吧!”強盜們弄來一輛麵包車,在車身上寫下“電視劇攝製組”的字樣,不一會兒,電視攝影機也找來了,自然無需準備膠卷。待腳本印刷完畢,嘍囉們將自己精心地裝扮起來。有的扮作窮凶極惡的打手,有的扮成維持群眾秩序的工作人員,最後一切準備就緒,首領一聲令下,這個精心策劃的計謀便開始付諸行動。強盜們把車開到銀行門口,握著手槍剛剛走出車門,在附近執勤的交通警察果然都圍上來詢問。一個強盜趕忙給他們送上幾份電視劇腳本,並說明緣由,很好,他們就心領神會不再追問了。

萬事如意!沒想到事情一開頭便如此順利,強盜們精神十足,相繼衝進銀行,大聲喝道:“銀行的諸君,我們是真正的強盜,趕快把錢交出來!誰敢亂動,馬上要他的小命!”

誰知,計劃到此就亂了陣腳,發生了意外。一個門衛突然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來,打破了這裏的緊張氣氛。

“先生們,我可以幫忙嗎?你們來拍電視,我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上司真有意思,這種事也不先通知一下,好讓職員們準備一下。要知道,宣傳工作是何等重要啊,可他們……”

另一位青年顧客也擠上前來熱心地說道:“我是作家。你們剛才的那句台詞不太適合,什麼‘銀行的諸君’,簡直像在發表競選演說。另外,‘我們是真正的強盜’這種說法也欠含蓄,一下就把底亮給觀眾了。腳本是誰寫的?下次讓我來幫你們的忙。”

他拿出名片,絮絮叨叨地糾纏不休,強盜們好不容易才擺脫他們來到窗口,在那裏工作的一位姑娘慌忙站立起身來說:“什麼時候播放呀?請簽名留念,我也能上鏡頭嗎?等等,讓我再化一下妝……”

銀行的女職員們紛紛離座,朝這邊擁了過來,“喂,把我們也拍進鏡頭吧。我們都是電視迷,挺在行的,不用排練啦!”

對這亂哄哄的場麵,一個強盜不耐煩了,他忍不住扯起嗓子叫起來:“夠了!這不是演戲,弟兄們,來真格的!”

接著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飛向天花板,擊碎了照明燈。

然而此舉也並未奏效,一個男孩兒擠過來說:“嗬,真夠勁!簡直跟真的一樣。”

另一個人接上話又說道:“大概天花板內的電燈裏預先裝進了火藥,然後讓它爆炸的吧,要是不知情的人,倒還真給唬住了呢!”

這時,這家銀行的行長露麵了。

“喂,先生們。你們能否再加上一個槍擊玻璃的鏡頭!那是防彈用的特殊鋼化玻璃,倘若從側麵為我們做宣傳,將會提高顧客對本行的信賴……”

說著,遞上一個裝有錢的信封。

“先生,讓我們來扮演不屈服於強盜的威脅,飲彈而亡的光榮角色吧,拜托了!”

男職員們也圍攏過來請求著。強盜們無奈,隻好百般解釋,可此時卻沒有一個人把他們的話當真。

甚至連那個最初幫助維持秩序的交通警察也苦苦哀求道:“讓我們來扮演捉拿強盜的警察吧,這樣或許能使電視劇表現得更逼真,更扣人心弦。先生,您知道,如果我們還在家鄉的父母能在電視熒幕上看到自己的孩子,該有多麼高興啊!”

事情鬧到如此地步,早已難以收場,強盜首領站出來,憤憤地大聲吼道:“大家聽著,今天暫停拍攝,回去修改腳本,改日再來重拍!”

強盜們狼狽地撤出現場,一個個牢騷滿腹。“怎麼也想不到會弄出這麼個結局來,當今社會準出毛病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無法無天的人!”

〔日本〕星新一

好粗的一個竹筒子漂上了海岸邊。竹皮還是青青的,大概是因為長久漂流海上的緣故,上頭吸附著不少貝殼。撿拾到的人以為這是稀罕東西,便把它交到村長那裏去。這地方是漁村,住的人也不少。又因靠近好漁場,也就是說附近的海獲魚量極好,所以從事製造儲存性海鮮食品的人家亦不少。魚幹、魷魚幹、鹽漬魚、鰹魚幹、沙丁魚。竹筒子到底做什麼用,誰也不知道。往裏頭一瞧,可以瞧見那一頭。村長拿起它,放在嘴上,說了話。

“什麼玩意啊,這是?”

從那一頭傳出來的,竟是另一種言語。

“弗裏拉,巴基尼。”

聲音也變了。再說了別的一些話,依然還是會變成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看起來,這是小孩子的玩具了。誰想試一試?”

“雖然稀罕,如果隻不過這麼一點兒趣味兒,也不用再試了。小孩子玩它幾次,恐怕也就厭倦了。一次,玩玩倒也罷了。還是把它放在這裏吧,總是會有帶著小孩的客人來訪啊。”

作用、存放處都弄明白了,這事兒也就結了。不多久,大夥兒也都漸漸忘了這回事。有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家人家的孩子,開始說起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來。

“塔卡洛連,索拉基巴茲。”

那女孩兒的母親以為自己的女兒腦袋有了問題,便帶了她到村長那裏,找村長幫她設法。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可怎麼醫……”村長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於是便把前些時候發現的那竹筒子拿來了。

“叫孩子把筒子放在嘴上,再說那句話看看。如果這樣子還解決不了問題,就找巫師去吧。她說不定是什麼邪魔附身。”小孩子就照他說的做了一次。從筒子的那一頭,立刻傳出了人的聲音來:“明日夜晚,大海嘯。”

“原來這筒子竟具有預言的能力啊。你們也都聽到了吧。快去通知大家。船要用纜繩牢牢係好,免得給大浪卷起。做加工的人,得把物料都搬到高架上去啊。”

“會有海嘯來,是嗎?”

“這地方可禁不起海嘯衝擊。怪不得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兒會發生似的。能使災害減輕一分,當然好似一分。”

次日夜晚,全村子裏的人都躲到山頂上去。偶爾,能夠圍著野火,大夥兒坐著閑聊打發長夜,這其實也不錯。也有人喝了酒之後,忘情地唱起歌來。也不多久,轟轟然鳴響著,好高好大的海浪,排山倒海似的衝向岸邊來。那大海浪實在嚇人,不過直到天明,也就是來了那麼一次而已。

“大概是不會再來了。幸好事先預知它要來,算是撿回來一條命。那樣的狂濤巨浪,可真怕人。”

也有幾家人家的船被衝毀了,或是房子倒塌了的。不過,聽說這地方被海嘯衝擊而發生災情,領主便準他們數年不必繳納賦稅。這一減免,不但抵得過損害,而且還有不少剩餘。覺得尷尬的,隻有那巫師一個人。他居然沒能預知會有這次大災難。被嘲笑、戲弄當然是免不了的。

“看樣子,神仙事先並沒有啟示什麼的了。”

“你還是改行吧。看樣子,你倒是已經預知了自己的未來呢。”

原來巫師拿海藻、貝類什麼的,混合在一起煮,做出一種味道香濃的食物來。想來,佃煮該是仿效它而來的,而因為它風評不錯,巫師著實賺了一筆錢。那竹筒子也不知是不是被老鼠或是貓叼走了,後來竟不見了。倒是往後,每當有小孩因為什麼奇特的事兒而喊叫出怪異的聲音時,這地方上的人便會逃到山上避難去,這還成了一種習慣,所以一向都不會有人因海嘯而喪命。有些頑童愛作弄人,偶或也喊叫起來騙騙人,雖然如此,那種聲音終究不像,所以總不能得逞。

歡迎小偷常來

〔日〕黑井千次

用手指輕輕一推,被雨打濕的鐵門無聲地開了。果然不出所料,雨水像潤滑油一樣浸透門上的合頁,沒有一點聲響。

從院子到房門隻有兩三步,街角路燈的光亮被鄰家的樹木遮住了,照不到這裏。他在黑暗中蹲下來對付這門鎖。這是潛入人家時最緊張的時刻。說不定那裏有雙眼睛正在看著,他背上直冒冷氣。

今天晚上這門鎖不好對付。

一般的門鎖用工具輕輕捅兩三下,就能找到門道,再加把勁就能打開,但今天這門鎖鼓搗半天沒有要開的跡象。他心裏直打鼓,仿佛麵對著一個擺好陣勢的無敵將軍。

他與這門鎖格鬥了好一會兒,突然無聲地笑了。他太糊塗,道行太淺。原來,這門根本就沒鎖。

根據他掌握的情況,這個時候主人不會回來。不過,也說不定。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突然踩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差點摔倒。他急忙屏住氣,但黑乎乎的屋子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拿出手電筒照了照腳下,原來是踩上了一隻黑色高跟鞋。另一隻高跟鞋扔在房門的對麵。不隻是這一雙,水泥地上到處是男鞋和女鞋。他想,為了逃跑時方便,應該把這些鞋歸攏歸攏,於是在水泥地上把一雙雙鞋擺成一排。全都是大人的鞋,整整有十三雙。

在鋪著地板的門廊裏,拖鞋東一隻,西一隻,橫躺豎臥,一片狼藉。他急忙把拖鞋放在鞋架上,以防踩上滑倒。

寢室裏更是一塌糊塗,床上攤著打開的報紙、暖爐上放著用過的碗筷、煙灰缸裏堆滿煙頭,還有單隻襪子、黑乎乎的枕頭、吃剩的蘋果、殘缺不全的衣架。

他想,在動手之前,應該先清理一下,於是就眼疾手快地幹了起來。他把碗筷送到廚房,發現水池子髒得令人惡心,不能不洗一洗。他打開洗衣機,把枕套、襪子、襯衫扔到裏麵。又把澡盆裏不知道積了多久的水排掉,擦洗那黏糊糊的瓷磚。

打掃衛生用去不少工夫,最後連偷東西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在擦得幹幹淨淨的桌子上,怒氣衝衝的留下一張紙條:

好好整理一下,髒得我連偷的情緒都沒有了。

小偷

第二天,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那家門前走過,發現那家信箱上貼著這樣的留言:

感謝你的清掃,歡迎常來。

一個妻子被盜的男人。

不稱心的強盜

〔日本〕淺名朝子

有這麼一位資產頗豐、獨自生活的老太婆。人們傳說強盜曾多次光顧了她家,可她一次也不曾報警。我便也揣上一把菜刀,選定了個風高月黑夜前往她家。原本想撞開門闖進去,又怕她犯了心髒病,便按了門鈴。一個白發蒼蒼、躬腰駝背、五短身材的老太婆把門打開了。我迅速閃進門內,亮出了菜刀。

“哎喲!我的媽呀!”老太婆一邊扶正了她的老花鏡,一邊看了看我。

“按門鈴的強盜,天下少見呐!”

“我來幹什麼,想你會明白的。識相些,免得我動手!”我虛張聲勢,想穿著沾滿泥的鞋進屋。

“不脫鞋就進屋,之後不好打掃!你還是換上拖鞋吧?”老太婆不失莊重地說。

我乖乖地照辦了。

室內有個大金庫。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大串鑰匙,然後在金庫的旋鈕上左右擰了起來。

“今晚,隻有這些了。”老太婆兩手捧出一堆鈔票放在了桌上。是一千萬日元。盡管不太過癮,但我還是把一遝遝的鈔票塞滿了各個衣兜,連夾克衫的前麵也被利用上了。

“我為了心中有數,想問一句,你打算怎麼用這筆錢?”

“我玩牌欠賭債破產了。有了這筆錢,我除了還賬,餘下的還能存到銀行細水長流。”我把菜刀塞進夾克衫裏,站起身來,“多謝了,老媽媽,多保重啊!”

“等一等。”語氣像是自家人一樣的柔和。

我轉回身投以無比親切溫存的一瞥,不料,陰冷的槍口正對著我。

“在警察到來之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你要反抗我可就開槍了!我的槍法棒著呢!”

“您能不能放我一馬?”

“我可以向警察為你美言兩句,說你這強盜的舉止還大有紳士風度,挺文明的。”

“原來那些傳說是假的?”

“傳說是真的。”

“那為什麼是我你就報警?”

“因為你的口試不及格。在你之前來的那個人,他想搶錢去賭馬。他從院子裏冷不丁出現在我跟前,差點兒沒把我嚇死。在他之前那個人,玩股票全賠光了,半夜裏我一覺醒來,發現那人就站在我的床前,害得我一直失眠。在這人之前的那個人,挖溫泉失敗了,他是在我洗澡的時候進來的。”

“我不是說過了,把錢存起來仔細地用嗎?換上他們,你不報警;卻不平等對我,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不稱你的心?”

“賭馬的那小子,我告訴他說第三跑道的8—8號馬能贏頭彩,他聽我的就贏了。三天後,他便將五倍的鈔票還給我了!我們是平分了贏頭。”

“玩股票的,我教了他兩手,三個月後,雖然少了點,還是以二分利還錢給我了。另外還送了我玫瑰花。”

“挖溫泉那家夥,我鼓勵他三點式挖三處。結果挖出了泉水。我從明天開始打算去那兒洗一個月的溫泉治治我的神經疼。他每年都要我去呢。其實你的信用卡出了虧空,欠著不還也沒什麼。如果你說打算用剩下的錢去置六合彩的話,我本來還能放你一馬,可是你卻說隻把剩下的一半錢存到銀行裏去,還是你自己慢慢用。那我這錢豈不是肉包子打狗,哪還有什麼油水可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