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兩家客店1(1 / 3)

第五輯 兩家客店

引言

她臉上現出傷心的神情,但又柔聲答道:“你怎能猜得著呢?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不願人看見他的悲苦。自從兩個女孩死後,我朝夕隻是悲泣。這屋裏充滿了憂鬱和苦痛,自然更沒有人肯來了。他受不了這樣的煩悶,我可憐的約瑟就跑過大道去喝酒了。為他有一副好嗓子,那叫阿萊的女人就教他唱歌。聽啊!他又在那邊唱了。”

沙葬

〔法國〕雨果

勃爾登的海岸邊,時常有個人——旅行或是捕魚的人——趁潮落的時候,在離岸很遠的沙灘上走。但他走了幾分鍾,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腳底下的海灘,好似膠水一般;鞋底上粘著的沙,也簡直像糨糊一樣。海灘上十分幹燥,但是人走在上麵,等到腳一提起,剛印上的腳印,就已被水裝滿了。眼睛裏也看不出什麼變化,隻看見一片冷僻的平平的海灘。四周的沙都是一個樣子,也分不出哪塊沙土是堅實的,哪一塊是不堅實的。一簇海蟲,在他的腳邊飛舞著。他向前走去——向著岸邊走——想走近岸邊。他一點也不擔心。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他隻覺有些不妥當,好像他腳下重量一步加重一步了。忽地陷了下去,有二三寸深。他一想這不是一條可走的路,便停下來想辨一辨方向。低下頭去看他的腳,已經看不出了,埋沒在沙中了。他把腳拔出,想旋轉身子向原路上回去,但陷得更深。沙到脛上了,想極力掙紮把腿拔出來。才向左邊一轉,沙反湧到小腿;向右邊一轉,沙齊了膝。於是他臉上露出說不出的恐懼,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中了。他的底下,便是人不能走的,魚也不能遊的可怕去處。他把肩上負的東西拿下來,好像遇險的船隻想減去些重量。快得很,沙到膝上麵了。

他揚著帽子、手帕,高聲呼救,但沙把他愈拖愈深了。沙灘這般荒涼,陸地離此這般遠,這片海灘又是有名的危險之地,附近也沒有勇敢的人來救他。完了,他遭罰葬在沙中了。他受罰於這可怕的、逃不掉的、殘酷的、慢吞吞地不快不慢的埋葬。幾個鍾頭裏,倒也不會就結果他。也不妨礙他的自由,也不害他生病,隻讓他站著,把他的腳向下拖去。隨著他的掙紮、叫喊,一步一步地引他下去。這正好像他要抵抗,反受加倍的刑罰。一邊慢慢地拖他下去,一邊卻任他欣賞四周的風景,鄉野裏的樹木、青草、村莊上的煙囪、海船上的帆、飛鳴的鳥和太陽、藍天。

沙葬的一個坑,好比潮水,從地下湧上來的。漸漸地加高,一分鍾也不停。那個可憐的人,想坐一下子,想橫下去,想爬起來,一舉一動,都反使他埋得更深了。直起身子,卻又深入了好多。他知道情況不妙了,曲著兩隻手,高聲向著老天求救,但卻沒有希望了。

他看沙齊了他的肚子,快到胸前,隻剩下半個身子在外麵了。他就放聲哭起來,伸起兩隻手,狠命地向上掙,指爪向沙上亂抓。想拔出來。兩隻臂膊撐住了,想脫離這兒。沙子上來了,齊了肩了,到頸上了,隻剩了麵孔還可以看得出。張開口大喊,沙塞滿了,靜默了。眼睛還睜著,沙遮蓋了,烏黑了。後來額頭漸漸下去了,隻有幾根頭發在沙麵上飄著。一隻手露在外麵,在沙麵上亂挖,哆嗦著,顫動著,隱滅了。

唉,這是一個人不幸的結果!

逗樂

〔法國〕莫泊桑

世界上有什麼比開玩笑更有趣、更好玩?有什麼事情比戲弄別人更有意思?啊!我的一生裏,我開過玩笑。人們呢,也開過我的玩笑,很有趣的玩笑!對啦,我可開過令人受不了的玩笑。今天我想講一個我經曆過的玩笑。秋天的時候,我到朋友家裏去打獵。當然嘍,我的朋友是一些愛開玩笑的人。我不願結交其他人。我到達的時候,他們像迎接王子那樣接待我。這引起了我的懷疑。他們朝天打槍;他們擁抱我,好像等著從我身上得到極大的樂趣。我對自己說:“小心,他們一定在策劃著什麼。”

吃晚飯的時候,歡樂達高潮。過頭了。我想,瞧,這些人沒有明顯的理由卻那麼高興,他們腦子裏一定想好了開一個什麼玩笑。肯定這個玩笑是針對我的。小心。

整個晚上人們在笑,但笑得很誇張。我嗅到空氣裏有一個玩笑,正像豹子嗅到獵物一樣。我既不放過一個字,也不放過一個語調、一個手勢。在我看來一切都值得懷疑。時鍾響了,是睡覺的時候了,他們把我送到臥室。他們大聲衝我喊晚安。我進去,關上門,並且一直站著,一步也沒有邁,手裏拿著蠟燭。我聽見廊裏有笑聲和竊竊私語聲。毫無疑問,他們在窺伺我。我用目光檢查了牆壁、家具、天花板、地板。我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我聽見門外有人走動,一定是有人來從鑰匙孔朝裏看。我忽然想起,“也許我的蠟燭會突然熄滅,使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於是,我把壁爐上所有的蠟燭都點著了。然後我再一次打量周圍,但還是沒有發現什麼。我邁著大步繞房間走了一圈——沒發現什麼。我走近窗戶,百葉窗還開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關上,然後放下窗簾,我並且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這就不用害怕有任何東西來自外麵了。於是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扶手椅是結實的,然而時間在向前走,我終於承認自己是可笑的。我決定睡覺,但這張床在我看來特別可疑。於是我采取了自認為是絕妙的預防措施。我輕輕地抓住床墊的邊緣,然後慢慢地朝我的麵前拉。床墊過來了,後麵跟著床單和被子。我把所有的這些東西拽到房間的正中央,對著房門。在房間正中央,我重新鋪了床,盡可能地把它鋪好,遠離這張可疑的床。然後,我把所有的燭火都吹滅,摸著黑回來,鑽進被窩裏。有一個小時我保持著清醒,一聽到哪怕最小的聲音也直打哆嗦。一切似乎是平靜的。我睡著了。我睡了很久,而且睡得很熟。但突然之間我驚醒了,因為一個沉甸甸的軀體落到了我的身上。與此同時,我的臉上、脖子上、胸前被澆上一種滾燙的液體,痛得我嚎叫起來。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大團東西一動也不動,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我伸出雙手,想辨明物體的性質。我摸到一張臉,一個鼻子。於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朝這張臉上打了一拳。但我立即挨了一陣耳光,我從濕漉漉的被窩裏一躍而起,穿著睡衣跳到走廊裏,因為我看見通向走廊的門開著。啊,真令人驚訝!天已經大亮了。人們聞聲趕來,發現男仆躺在我的床上,神情激動。原來,他在給我端早茶來的路上,碰到了我臨時搭的床鋪,摔倒在我的肚子上,把我的早點澆在我的臉上。我擔心會發生一場笑話,而造成這場笑話的,恰恰正是我采取了關上百葉窗和到房間中央睡覺這些預防措施。那一天,人們笑夠了!

一個殺人犯的奇遇

〔法〕莫泊桑

很多很多年以前,摩納哥發生了一起嚴重事件——.一個男人殺死了自己的妻子。最高法院開庭審理了這樁特殊案件。摩納哥從未有過殺人案,所以,法院決定判處這男人死刑。

國王十分氣憤,馬上就批準了此項判決。

剩下的事情就是對罪犯執行死刑了。

可是問題出來了:摩納哥既沒有劊子手,也沒有斷頭台,這可怎麼辦呢?按照外交部長的意見,摩納哥和法國政府進行談判,向他們借一個劊子手和必要的器械。很快,巴黎方麵寄回來一個賬單:運送木材連同技術人員的費用共需一萬六千法郎。國王想,這太昂貴了,殺人犯也值不了這個數。為了砍掉一個壞蛋的腦袋,要花一萬六千法郎!要是這樣,就得重新再征稅——每個公民兩法郎。

有人提議,讓一個普通士兵去砍那個家夥的頭,但將軍在征詢過意見之後猶猶豫豫地表示:完成這樣艱巨的任務,需由經驗豐富的人操刀,可他手下恐怕找不到動過真刀的人。

於是國王又把最高法院的人召集起來,讓他們解決這個難題。

後來,首席法官提出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

這個建議被采納了。

然而摩納哥沒有監獄,為此不得不專門建了一個監獄,再任命了一個看守,由他負責把犯人押去監獄關押。

前幾個月順順當當地過去了,犯人不分晝夜在囚室的草墊子上睡大覺。看守也整天坐在門前的椅子上觀景,看著來來往往的遊客,漸漸進入夢鄉。

親王是一個講究節約的人,當他看到這個新設部門的開支賬單(包括監獄維修、犯人的供養和看守的薪金)的時候,覺得給財政預算造成了過重的負擔,尤其用於看守的錢更多。他轉動眼珠,想,囚犯還很年輕,難道就這樣長久繼續下去嗎?於是,他召見司法部長,讓他設法取消這項開支。

部長和首席法官商量,他們都同意辭退看守,讓囚犯自己看著自己。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囚犯有可能越獄。若果真如此,所有的人都可以拍手稱快了。看守回家了,隻由王宮的助理廚師早晚給罪犯送飯。這個罪犯毫無重獲自由的欲望。有一天,助理廚師忘了給罪犯送吃的,他便神態自若地自己來索取了。從那以後,為了不勞助理廚師,一到開飯時間,他就準時到王宮與宮廷服務人員一起就餐。漸漸地,他和宮廷服務人員成了朋友。午飯以後,他到蒙特·卡洛散散步,有時還進賭場,冒著風險去賭桌上投擲幾個法郎。

當他贏了的時候,便獨自到聲名顯赫的飯店吃上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回到監獄,小心地從裏邊把囚室的房門鎖好。

事態變得對法官——而不是犯人——越來越不利了。於是,法院重新開庭,再次討論囚犯的問題,最後他們一致決定,把囚犯強行驅逐出摩納哥的領土。

當囚犯接到判決書時,理直氣壯地答道:“我認為你們太可笑了!怎麼能做出如此滑稽的判決?你們說,我怎麼生存下去呢?我一無所有,無家可歸!我是被你們判處死刑的,但你們沒有執行,我二話沒講;而後你們又改判我無期徒刑,把我交給了一個獄卒;緊接著,你們又撤走了我的獄卒,我沉默不語。現在你們想把我驅逐出境,那可辦不到!我是囚徒,有你們審訊和判決的囚徒,我要忠實地服刑,待在這裏哪也不去!”

他的話讓最高法院的法官個個目瞪口呆。

國王怒不可遏,下令趕緊采取措施。有關人員重新討論,最後決定撥給囚犯六百法郎,作為他去國外的生活費。這回,囚犯同意了。他在離他君主國五分鍾之遙的地方租下了一小塊土地,種些糧食和蔬菜,一邊冷眼看著那些權貴,一邊愉快地生活。

花園別墅

〔法國〕莫洛亞

兩年前我患了一場大病,她說道,在生病期間,我發現自己天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我漫步在鄉間,老遠看見一座長方形的白色矮房,房子四周是一簇簇蔥鬱的椴樹叢。左側,有塊草地,雖說草地上生長的參天白楊破壞了對稱的布局,可是,並沒有給人以不適之感。站在遠處就能看見白楊樹冠在椴樹叢的上空隨風搖曳,婆娑起舞。夢中,我被這座房子所吸引,便移步朝它走去。入口處擋著一道漆成白色的柵欄。進入柵欄之後,要走一段幽深的曲徑小道。道旁的林蔭叢中,繁花似錦:有報春花、長春花、銀蓮花等春天綻放的花朵。當我伸手去摘的時候,花兒就立即枯萎了。走到小徑盡頭,離那座房子就隻有幾步路了。房子的正前方有塊寬闊的草地,草兒修剪得宛如英國草坪一樣,幾乎隻有齊地麵那麼高。草坪裏唯有一行紫羅蘭向遠處延伸。房子是由清一色的白石建造的,房頂上覆蓋著板岩。不大的平台上麵就是一扇櫟木製造的淺色大門,門上麵雕著花紋。我很想進去參觀一下,可是沒有人出來開門。我異常沮喪,我又按門鈴,又叫喊,最後把自己從夢中叫醒了。這就是那幾個月裏我常做的夢,夜夜如此,毫無差異。久而久之,我就認為,在我童年時,肯定見過這個花園別墅。然而,在我清醒的時候,我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我想尋找這所房子,這個念頭時刻縈繞在我腦際,它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有一年夏天,我剛學會駕汽車,就決定利用假期到全國的公路幹線上去尋找我夢境中的那座房子。我不想向你們敘述我的旅途見聞。我找遍了諾曼底、都蘭和普瓦圖,結果一無所獲,對此我並不感到驚訝。十月我驅車返回巴黎。到了冬天,我又夜夜夢見那座房子。去年開春後,我恢複了在巴黎近效散步的習慣。一天,正當我穿越伊斯勒當附近的一條河穀時,突然感到喜出望外——這是一種闊別多年後重見心愛的故園、舊友時的喜悅。盡管我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可是我對展現在我右側的景色卻非常熟悉。白楊樹的樹梢在椴樹叢的上空搖曳。透過枝葉初生的楊樹,一座房子依稀可見。於是,我明白了,我找到了夢中的別墅。我知道,在百步之外,有條小道和公路呈十字交叉。果然小道就在那兒,我沿著小道一直走到白木柵欄跟前。柵欄後邊就是那條我經常走的小徑。當我從濃密的椴樹叢中走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了綠色的草坪和不大的平台,平台上麵就是那扇櫟木製的淺色大門。我下了車,快步登上石階,伸手按了門鈴。我非常擔心吃閉門羹。然而,過了不多久,一位仆人出來開門了。這是一個年逾古稀、神情鬱悒、身穿一件黑色上衣的男子。一見到我,他顯得很詫異。他凝神注視著我,一聲不吭。

“我冒昧地請您行個方便。”我說道,“我不認識房主,不過,倘若他們能允許我進去參觀,我將不勝榮幸。”

“太太,這是一幢待租的別墅,”他神色勉強地說,“我留在這兒就是為了帶領參觀。”

“待出租?”我說,“這真是難得的機會!……房主為什麼不願居住在這所漂亮的別墅裏呢?”

“太太,他們以前就住在這兒;自從房子裏鬧鬼,他們便搬走了。”

“鬧鬼?”我說,“哦,這絕不會使我就此卻步的。沒想到,在法國鄉下竟然還有人信鬼……”

“太太,我本來也是不信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假若不是我本人在夜間經常在花園裏碰見這個把我東家嚇跑的幽靈的話。”

“這可真是太離奇啦!”我一麵說,一麵試圖報之以一笑。

“太太,”老人以嗔怪的語氣說道,“對這事至少您是不應當一笑置之的,因為這個幽靈就是您。”

退休的女人

〔法國〕安妮·索蒙

阿爾貝特·普呂沃小姐剛剛榮獲一枚鍍金的銀質勳章,這是為了表彰她三十年如一日,在經濟學校教學上表現出的勤勤懇懇、盡心盡力的工作態度。隔著手提皮包柔軟的羊皮(這提包是在重大的日子裏才用的),她又一次撫摸著裝著珍寶的小方匣子。她輕輕拍著已經鬆弛起皺的雙頰(為了這種場合,她臉上厚厚塗了一層粉),舌頭猛地向上一抬就把戴歪的假牙舔正了。

這個星期一是個節日,也是阿爾貝特·普呂沃頭一個自由的星期一。她剛剛到了退休的年齡。那些辛苦操勞的日子對她來說不久就將成為甜蜜的回憶:備課、批改作業、天天上七小時的課。課堂上,她常常要維持秩序,批評那些不服管的學生。不過,絲毫不起作用。她們用一個手指頭亂敲打打字機的按鍵。

“加爾班小姐,不要傻笑。如果你認為你的學習好壞並不重要,那你去彈鋼琴好了!”她對這些事並不感到生氣。

從今以後,埃利亞娜·加爾班可以在做速記練習時放聲大笑了,阿爾貝特·普呂沃不會再看見她了,也不會再見到畢業班的其他同學和六年級的小同學(她們剛剛進入會計係學習),不會再見到傻裏傻氣,但又不使人討厭的女校長和其他老師們了——那是些傲慢的、裝腔作勢的女人。這是在星期一下午,上算術課的時候,為阿爾貝特·普呂沃授勳的儀式極為隆重。市長先生顯得很激動,校長太太也是如此,她不善交際但感情豐富。最後一杯酒、最後一個講話完了,同學們熱烈鼓掌:她們是因為這一天能從分數和百分比中解放出來而欣喜異常。普呂沃小姐卻是永遠從中解脫出來了。盡管如此,阿爾貝特還是說:“我覺得她們很喜歡我。”

突如其來的一陣激動使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氣。三十年的勞役結束了,她現在一點也不感到惋惜!今天,十月四日,星期一,一個晴朗而溫暖的下午,她站在寧靜的市中心廣場上金色的樹木之下,她自由啦!今後她的生活將充滿樂趣。她可以早早地上床睡覺。她終於有了織毛衣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