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製作毛織品的工作中她覓到了無限的樂趣,她的床頭櫃上總是放著織針和絨線,一件開衫的前片或是一隻套頭衫的袖子,她躺在床上織,吃飯的時候也織。有時,她甚至會中斷梳洗打扮去織上幾針,隨即織完一行,然後用米針法又起一行。以前,她隻能偷偷摸摸、急急忙忙地從事她醉心的嗜好,她的樂趣被某種內疚給攪和了。寫字台上厚厚的教案就是對她的指責。現在,她可以潛心盡力、無所顧忌地織毛衣了,就像是去吸食一種被允許的、有益無害的麻醉品。救濟所中的窮人今年冬天可以穿得暖和了。她滿意地鬆了一口氣,腳步也更加輕快。天氣真好,這秋天真像是第二個夏天。她深深地呼吸著,突然感到有點暈眩。激動使她感到饑餓。在這莊嚴隆重的日子,她難道不能破費一下,去光顧“大街”咖啡館嗎?她從來就不是那種思想狹隘、陰鬱的女教師,她們認為一個女人不應該在公共場所露麵。饑腸轆轆使她鼓起了勇氣,她堅定地推開咖啡館的門,並用手臂夾緊羊皮提包;隔著皮子,她感到匣子在那兒,硬硬的、扁扁的,用綢紙精心包裹的勳章就在匣子裏。
咖啡館裏很安靜,幾位顧客在看報,一個女人在寫信。有好幾張桌子空著。普呂沃小姐坐在角落一根柱子旁邊,麵對著牆上掛著的一麵大鏡子。她是從鏡子裏看到那個男人走過來的。她要了咖啡和一份麵包夾火腿。她吃著夾肉麵包,把包著三塊糖的紙包打開,將糖一塊一塊丟進已經涼了的咖啡中,用小勺攪動,把杯子端到唇邊。
她抬起頭來,在對麵鏡子裏發現一個臉色蒼白的高個子男人,就在她近旁。他穿一套做工精細的西裝,顯得十分高雅。他麵目清秀,兩鬢灰白,身材瘦削:他領帶的花色證明他確信自己的審美觀。阿爾貝特·普呂沃認為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美男子,她唯一的一段戀愛史立刻在腦際再現出來,那是一個煙草專賣局的職員,因體格虛弱免服兵役,後來得猩紅熱死了。
世界大戰期間,才三十二歲就死於發疹熱,這未免有些可笑。她哭了好久。然後就埋頭為上了前線的姐夫們織毛衣。她不想再戀愛了。
打那以後,沒有一個男人愛過她。她在想,我太老成持重了。或許隻有輕佻的女人才能博得男人的青睞。又想引人注目又當會計教師,這二者兼顧大概是不可能的。她一絲不苟、兢兢業業地盡職效力,從中得到了嚴肅的歡樂。多年的克己奉公使她贏得了鍍金銀質勳章和一心一意織毛衣的權利。慈悲的上蒼使她走進這家咖啡館,正巧這時,她的眼睛在鏡中看到一個男人朝她的桌子走來。是的,他走近了;是的,他背靠鏡子坐在皮麵長凳上,正好和阿爾貝特麵對麵。他一言不發,這不大禮貌。可是現在男人抬起眼睛望著她,她隻得做些禮節性的表示。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溫柔而莊重。普呂沃小姐臉紅了,下唇開始顫抖,哆哆嗦嗦的雙手在尋找一個支撐點,一個像救生圈一樣能夠抓住、像護身符一樣可以摸到的熟悉的東西:一副織針,或者可能是手提包薄羊皮下的鍍金銀質勳章。男人轉過臉來。她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他很快就要說話了。
那麼多桌子都空著,他單單坐在這張桌旁,目的不隻是為了喝咖啡吧?他選擇了普呂沃小姐,想博得她的好感。他將要向她吐露心情憂鬱的原因,她可能會安慰他。她感到她那顆充滿憐憫和愛慕之情的心在激烈跳動。這是一位獲得勳章的老處女的心,她失去了未婚夫,她為窮人織過毛衣,她為三十個年級的學生上過支付差額課,她桃李滿天下。
男人再次抬起頭來,阿爾貝特焦灼的目光直射那雙明亮抑鬱的眼睛。這眼睛比語言說得更明白。這時,普呂沃小姐感到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像是一種不斷增長的、無法忍受的痛苦。淚水流進臉上的皺紋裏。一個哽咽使她猛然顫抖,她抓起滑向腰際的羊皮提包,喃喃地說:“請原諒,先生……再見,先生……”她向門口快步走去,向著她舒適的套間、退休的生活、成行成行的毛衣活兒走去。男人做了個吃驚的動作。然後,他輕輕地敲著桌子。
“先生,”侍者說,“您還像往常一樣來半升啤酒吧?您放心,一會兒我扶您過馬路。剛五點鍾,車就這麼多了……就是眼睛好的人也難免給撞上。喲,那位女士走啦?您坐在她桌上,人家可能以為您是故意的。”
臉色蒼白的男人若有所思。
“她的聲音好聽極了。這位女士人怎麼樣?”
“又年輕,又漂亮。”
侍者答道。
魯賓遜·克魯索補遺
〔法國〕米歇爾·杜尼葉
“它原來就在那兒!那兒,你們看見了嗎?就在特立尼達島上的洋麵上,北緯九點二二度。不可能弄錯!”醉漢用又髒又黑的指頭敲著一張殘破不堪的、到處浸染著油漬的地圖,他每一聲急切的肯定都引得圍在我們桌邊的漁民和碼頭工人的一陣哄堂大笑。大家都認識他,對他刮目相看。他是本地民間傳說的一部分。我們請他來一起喝上幾杯,聽他扯著嘶啞的嗓子敘述幾段自己的故事,至於他的冒險經曆,就像許多冒險一樣,驚險出奇而又令人傷感。四十年前,像許多人一樣,他在大海中消失了。人們將他的名字和其他船員的名字一起刻在教堂裏。爾後,大家就忘卻了。但還不至於認不出他來。二十二年以後,他和一個黑人一起又重新出現了。毛發蓬亂,粗野剛烈。他信口道來的故事就足以使人目瞪口呆。他的船在海上遇難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孤身漂落到一個隻有山羊和鸚鵡的荒島上;據他說,他從吃人的蠻族那裏救出這個黑人則是後來的事了。終於,一艘英國雙桅杆帆船收留了他們,他重歸故裏。在這之前,他還靠各種買賣積攢了一小筆錢財,這在當時的加勒比海群島真是舉手之勞。所有的人都為他的歸來而慶賀。他娶了一位足以當他女兒的年輕姑娘,此後,從表麵上看,正常的生活便好像覆蓋了反複無常的命運女神在他昔日生活中所加入的這段令人瞠目、不可思議、充滿了繁茂的綠茵和悅耳的鳥鳴的插曲。是的,從表麵上看,因為實際上,年複一年,似乎有某種隱約的基因像黴菌一樣從內部侵蝕著魯賓遜的家庭生活。首先,黑仆人星期五屈服了。他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地過了幾個月,而後便喝上酒了——開始是偷偷地喝,接著便越來越不拘形跡,吆五喝六地喝起來了。後來,又出了一件事:兩個姑娘未婚先孕,被聖靈修女院收留,並幾乎是同時生下了兩個相貌酷似的混血嬰兒。這雙重罪孽的禍首豈不是昭然若揭、路人皆知嗎?而魯賓遜卻奇怪而激烈地為星期五爭辯。他為什麼不把他辭退?是什麼隱秘將他和黑人聯係在一起?也許是不可告人的隱秘。終於,他們鄰居的幾筆巨款失盜了,人家還沒有懷疑任何人,星期五卻先失蹤了。
“蠢東西!”魯賓遜評論道,“他如果需要路費,向我要就是了嘛!”接著,他又大大咧咧地加了一句,“而且,他要去哪兒我一清二楚!”於是,失主便抓住了這句話,逼魯賓遜要麼還錢,要麼交出小偷。魯賓遜無力地爭辯了一番,但理屈詞窮,還是賠償了損失。但從此以後,人們總看到他在港口的小酒店裏或在碼頭上盤桓,一次比一次陰鬱,有時嘴裏反複念叨:“他回那兒去了。是的,我敢肯定,他此時就在那兒。這個流氓!”原來,的確有一個不可磨滅的隱秘把他和星期五聯係在一起,而這一隱秘,便是他歸來後立即讓港口的地圖繪製員在加勒比那湛藍的海域增添的某個小綠點。不管怎樣,這個小島便是他的青春、他奇妙的曆險、他明媚而孤獨的花園!在這多雨的天空下,在這座黏糊糊的城市裏,在這些批發商和退休者之中,他有什麼可希冀的?他年輕聰慧的妻子第一個猜出了他那奇怪而又致命的抑鬱的症結。
“你很苦惱,我看得一清二楚。得了,承認你仍然留戀它吧!”
“我?你瘋了!我留戀誰,留戀什麼?”
“當然是你那個荒島啦!我還知道是什麼阻止你明天就走,我知道!是我!”
他大喊大叫地抗議,但他叫得越凶,她就越明白自己言中要害了。
她溫情脈脈地愛著他,從來也不知道怎樣拒絕他的要求。她死去了。於是,他立刻賣掉他的房屋田地,租了一艘帆船,駛向了加勒比海。又過了許多年,人們又漸漸把他遺忘了。但當他再次歸來時,顯得比他第一次旅行回來時變化還大。他是在一艘破舊的貨輪上充當廚師的助手才得以漂洋還鄉的。這已是一個蒼老、衰竭的人,一半已被酒精淹死了。他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找——不——到!盡管他毫不氣餒地苦苦尋找了好幾個月,他的小島居然就是找不到。他被這絕望的狂怒和徒勞的搜尋耗盡了精力,把他的錢財和氣力都花在了找回這塊幸福的、自由的,但似乎永遠被淹沒了的土地。
“可它原來就在那兒!”今晚他又一次重複道,並用指頭敲打著他的地圖。這時,眾人中走出一位老舵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魯賓遜,你想要我告訴你嗎?你那荒島呀,它肯定一直就在那兒。甚至我可以肯定你曾完完全全地找到過它!”
“找到過?”魯賓遜喘不上氣來了。
“可我跟你說過……”
“你找到了!也許你曾在它麵前經過了十次。但你沒認出它來。”
“沒認出來?”
“沒有,因為你那孤島也跟你一樣:老了,可不是嗎?你瞧,花兒變成了果子,果子又變成樹木,而綠樹又變成枯枝。在熱帶一切都變得很快。你自己嗎?到鏡子裏照照自己吧,笨蛋!你倒是告訴我,你從它麵前經過的時候,你那孤島認出你來了沒有?”魯賓遜沒有去照鏡子,這建議是多餘的。他轉過臉來,環視著四周的人們,這張臉是那樣苦澀,那樣恐慌,使得比原來更響亮的哄笑聲戛然而止,小酒店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裏。
知事下鄉
〔法國〕都德
知事先生出巡去了。馭者導前,仆從隨後,一輛知事衙門的四輪輕車,威風凜凜地,一直奔向共阿非的地方巡視去了。因為這一天,是個重要的紀念日,不比平時,所以知事先生打扮得分外莊嚴。你看他身披繡花的禮服,頭頂折疊的小冠,褲子兩旁,貼著銀色的徽帶,連著一把嵌螺細柄的指揮刀,在那裏閃閃地發光……在他的膝上,還安著一個皮麵印花的大護書。
知事先生端坐四輪車內,麵上堆著些愁容,隻管向那皮麵印花的大護書出神;他一路想,幾時他到了那共阿非,見了那共阿非的百姓們,總免不了要有一番精彩而動聽的演說:“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
知事先生把這兩句話,周而複始地,足足念了二十餘次:“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可是總說不出下文。
四輪車內的空氣,熱不可當!……那共阿非道上的灰塵在正午的陽光下,興奮奔騰地跳舞,甚至於對麵的人,都被他障了……那道旁的樹林都被灰塵遮著,隻聽得成千上萬的蟬聲,遠遠地在那裏問答……知事先生,正在納悶的當兒,忽然之間抬頭一望,瞥見了一片小的櫧樹林,在那山坡的腳下,招展著樹枝,笑嘻嘻地歡迎他。好像說:“快來,快來,知事先生,你不是要準備演說嗎?那麼何不到我們這樹林來,包管要強得多……”
知事先生,居然中了它們的誘惑了。他一麵把他的意思,吩咐給仆人們;一麵就從四輪車裏,跳了下來,徑自走進那小的櫧樹林裏,去準備他的演說。
在那小的櫧樹林裏,有成群的鳥兒,在頭上唱歌;有紫堇花,在旁邊散發著芬芳;還有那無數的清泉在草地上流淌……它們瞧見知事先生,和他一條這樣體麵的褲子,一個皮麵的印花的護書,頓時大為恐慌。那些鳥兒們,一齊停止了歌唱;那泉兒,也不敢再作聲了;那紫堇花們,更是急得低著頭,向地下亂躲……這些小東西們,自從出世以來,從沒有見過一個縣知事。在這光景裏,大家都在猜度:穿著如此體麵的褲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麼人物?在一叢茂盛的葉子底下,聚集了一種極細微的聲音,大家都在那裏互相猜度,穿著如此體麵的褲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麼人物……
知事先生,麵對如此寂靜而清涼的樹林,心裏著實滿意。他撩起了衣裳,摘下了帽子,在一塊長著小櫧樹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隨手把他的皮麵印花的護書,攤開了放在膝上,又向那護書裏麵,抽出一張大紙來。
“這竟是一位美術家呀!”那繡眼鳥先開口說。
“否,否,”接著說的是一隻鶯鳥,“這那裏會是美術家,你不看見他褲子上的徽帶嗎?照我來看,十之八九,還是一位貴族哩。”
“十之八九,是一位貴族哩。”那鶯鳥把自己的主張,又說了一遍。
“也不是美術家,也不是貴族,”一隻老黃鶯搶著打斷它倆的爭論,它曾經在那知事衙門的花園裏,足足唱了一個春天的歌……“隻有我知道,這是一個縣知事呀。”
這時那些細微的語聲,不知不覺地漸漸地放縱起來了。“這原來是一個縣知事!這原來是一個縣知事!”
一會兒,那紫堇花發問道:“他可含有什麼惡意?”
“一點兒也沒有。”那老黃鶯兒接著回答。
於是那些鳥兒們,重新一個個地,去恢複它的唱歌;那些泉兒們,照常在草地上,汩汩地流淌;那些紫堇花們,也依舊放著膽去散發它們的香氣,好像那知事先生沒有在那裏一般……
在這喧嘩而又恬靜之時,知事先生,又起了念頭,要繼續去準備他的演說了:“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
“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知事先生,用一種極有禮貌的聲音,說出這幾個字……
不料霎時間,從背後傳來了一陣笑聲,把他的文思又打斷了。知事先生回頭看時,隻見一隻黃綠色的啄木鳥,停在他的帽子頂上,嬉皮笑臉地向著他笑。知事先生,把肩胛一聳,擺出不屑理睬的樣子,剛想回轉頭來,繼續去準備他的演說;哪知道那啄木鳥很不知趣,笑他的不算數,索性大聲喊將起來:“這又何苦來!”
“怎麼!這又何苦來!”知事先生氣噓噓地漲紅了臉,一麵隨手做個手勢趕開那頑皮的畜生;一麵加上些氣力,回頭來重新幹他的本行:“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諸位先生,諸位同事們……”
但是事有不巧,與那啄木鳥方麵的交涉才結束,這裏一叢小小的紫堇花們,覷著知事先生思緒的當兒,也一起翹起了它們的梗兒枝兒,和著一種甜而軟的語氣,到他的麵前來獻殷勤了:“知事先生,你可覺得香嗎?”
於是一唱百和,那些泉兒們,登時就在他的腳下,潺潺地奏起一種文雅的音樂;那些繡眼鳥兒,也在他頭頂的樹枝上,使出畢生的本領,唱出一闋怪美麗的調子來給他聽。樹林周圍、上下左右一切的東西,沒有一個不效尤著,全體一致地來阻止知事先生演說的起草……
知事先生,鼻孔裏熏醉了香味;耳朵裏充滿了歌聲;他未必沒有擺脫這些妖媚蠱惑的想法,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偃仰在草地上,徐徐解去他華美的裝飾,把他已成的演說,期期艾艾地,從頭又說了兩三回:“諸位先生、諸位同事……諸位先生,諸位同事……”
兩家客店
〔法國〕都德
在七月中某一天的午後我從納劍歸來。酷熱低低地罩著大地,熾熱的大道向前延伸,直伸至目力不及的地方。那是一條塵埃滿布的道路,臥在橄欖林和槲樹林的園地間,臥在金輝四射的太陽下。沒有一塊樹蔭,沒有一絲風兒。隻覺得燥熱的空氣在振蕩著,遠處揚起草蟲尖銳的鳴聲,一種急迫的、瘋狂的音樂,好像就是那無際的振蕩的回響。我已經在這沙漠中走了兩個小時了。突然有一片白色的房子在我麵前浮現出來,和道路塵土的顏色相襯而更加顯眼。這就是所謂聖維桑的換馬處:五六家農舍,紅屋脊的長倉房,和一條幹了的水槽;在枯萎的無花果的矮林中,那小村落的邊界上有兩家大客店,靜立在街的兩旁彼此對望著。這兩家客店極近,卻形成一種奇怪的反差。大道的那一邊,是一所高大的新建築,盡是熱鬧、生動的氣象,門都敞著,門前停著驛車,汗氣蒸騰的馬已卸下了轡頭,遠客們在短狹的牆蔭覆著的大道旁酣飲。庭院裏擠滿了騾馬和車輛;車夫在棚下躺著,候那夜間的涼氣;屋裏溢出狂暴的呼號、詛咒。酒杯在叮當相碰,拳頭在亂擊著桌子,瓶塞不停地砰發,台球在滾著。還有一種愉快的、清脆的歌聲超出一切雜喧之上,唱得窗戶都在顫動:美麗的小瑪葛汀和明媚的清晨同醒了,手提燦爛的銀瓶輕盈地走向井邊去了。對麵的客店呢,靜悄悄地好像是沒有人住。大門前雜草叢生,百葉窗扇都已破碎,一株脫皮的冬青樹橫懸在門上,猶如一束用舊了的帽羽,門階上鋪著大道旁挪來的石塊。它已是這樣的衰殘,這樣的可憐了,如還有人在此停留,索飲一杯,也隻是一種慈善的舉動罷了。進門來一看,是一間狹長的房子,寂靜而冷清,從三個沒有簾子的窗口中透入些微光,使得屋子越發顯得冷森森的,幾張搖晃的桌子,上麵放著積滿灰塵的破玻璃杯,一張荒廢的球台,四隻小袋張著口像是想乞求一點恩施。一張黃色小榻和一張書桌,似乎都在那裏打瞌睡,帶著難堪的有病的神氣。嗬,蒼蠅!好多的蒼蠅,無處不在,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多,一團團地集在天花板上,爬在窗戶上,藏在杯子裏。我推開門時,隻聽見一陣嚶嚶嗡嗡的翅子聲,好像是進了一個蜂房。在這房子盡頭,窗戶的凹處,有一個婦人緊靠窗子站著,眼睛茫然地向外邊張望,我叫了她兩聲:“喂!女店主嗬!”她才慢慢地轉過身來,於是我眼前現出一個衰老的農婦,皺紋滿麵,臉色灰暗,她戴著有著破花邊縫的長帽簷的帽子,和我們鄰家的婦人所戴的一個樣子。雖然她並不是一個老婦,但重重的悲哀使她完全萎敗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