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什麼?”她擦了擦眼睛說道。
“想在這裏休息,還想喝一杯酒。”
她驚愕地注視著我,還是立著不動,像是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這不是一家客店嗎?”
婦人長歎了一聲。“如果你以為不錯,就算是一家店客罷。但是為什麼你不和大家一樣到對麵去呢?那裏才熱鬧嗬。”
“我受不了這樣的熱鬧,我願意到這邊來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也不等她的答複,我就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看出了我說的是實話,於是這女店主才顯出忙碌的樣子。她來回走動,打開門,搬過酒瓶,擦淨杯子,一麵竭力想驅散那成群的蒼蠅。今天來了一位客人,顯然是一件重大的事情。這憂傷的老女人不時停步,手摸著頭,像是因為無法供應周全,而覺得很失望的樣子。她走進後麵的屋裏去,我聽到她的大鑰匙在搖動作響,聽到她在摸索鎖孔,在開麵包箱,在洗拭盤子,時時傳來沉痛的悲歎和掩抑的抽咽。這樣經過了一刻鍾,我麵前有了一盤葡萄幹,一塊和石塊一樣硬的坡喀爾的幹麵包,還有一瓶新製出來的酸酒。
“替你預備好了。”這古怪的老婦說,她立刻又回到窗口去了。
我一麵喝酒,一麵就想些話來和她攀談。
“可憐的女店主嗬,不常有人到你這裏來吧?”
“嗬,不,從沒有一個客人。先生,現在隻有你我兩個人在此相對,比起從前真差得遠了。我們這裏本是換馬的處所,野鴨季裏還要替打獵的人們預備晚餐,終年有牛馬在這裏停留往來。但是,自從我們鄰人的鋪子開張以後,就什麼都完了。客人都跑到對麵去,覺得這裏太無趣味。實在呢,這屋子裏確乎沒有一點兒快樂之處。我既長得不好看,一向又害著熱病,我的兩個小女孩也都死了。對麵店裏可大不同,他們終日地歡笑。有一個從阿萊那裏來的女人——.一個美貌的女人,衣上鑲著好看的花邊,三串金珠環掛在項上——在看管店房。驛車上的車夫就是她的情人,所以會把車子趕到那邊去。她又雇了幾個輕佻的女孩做使女,怎能不得顧客的歡心?她把從彼酥斯、萊特桑和約葛勒等處來的少年都勾引了去。車夫們不惜繞著遠道在她的門前經過,但是我呢,終日看不見一個靈魂,隻淒涼地在此在守著,心兒一片片地破碎。”
她迷惘地,冷冷地把這番情形述說,她的前額還緊緊地壓著玻璃,顯然是由於對麵店裏的事情能引她的注意。突然間,大道的那邊起了一陣騷動,驛馬車軋著塵灰向前移動了。我聽得鞭聲在空中爆裂,禦者的角聲鳴響,跑到門外的女孩們都喊道:“再會嗬!再會!”那裏又發出一種洪亮的歌聲,壓下了別的聲音,就是我剛才所聽見過的。她手提燦爛的銀瓶,輕盈地來到井邊,遠處有三個兵士走近,這時她還沒有看見。這歌聲飄來,使女店主聽了渾身顫抖。她回過身來對我說道:“你聽見沒有?那就是我的丈夫,唱得好嗎?”我茫然望著她。
“什麼?你的丈夫?你說他也上那邊去了嗎?”她臉上現出傷心的神情,但又柔聲答道:“你怎能猜得著呢?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不願人看見他的悲苦。自從兩個女孩死後,我朝夕隻是悲泣。這屋裏充滿了憂鬱和苦痛,自然更沒有人肯來了。他受不了這樣的煩悶,我可憐的約瑟就跑過大道去喝酒了。因為他有一副好嗓子,那叫阿萊的女人就教他唱歌。聽啊!他又在那邊唱了。”
她僵直地站著,神情恍惚,抖著,兩手無力地下垂著,淚珠顆顆地從頰上滾下,她越顯得難看了。她在靜聽她的丈夫和阿萊的合唱:
“第一個人向她說道:‘好嗬,我美貌的客人?’”
夜裏老鼠是要睡覺的
〔德國〕沃爾夫岡·波爾契特
在孤零零的牆上開著一個窗洞,那張開的大口像是在打哈欠,被夕陽的餘暉照射,呈現出一片又藍又紅的色彩。一團團塵雲在東斜西歪的煙囪殘臂之間閃閃發光。瓦礫片堆成的荒野發著愣。
他閉著眼睛。突然眼前更暗了,他覺得有人走了過來,正站在他麵前,嘿,躡手躡腳。這下他們發現我了!他想。但是他眯起雙眼隻看到兩條套著破舊褲子的腿,彎曲得相當厲害,以至於他的目光能從它們中間穿過去。他壯著膽子順著褲腿往上瞄了一眼,看出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手裏拿著一把小刀和一隻籃子,指尖上沾著些土。
“你在這兒睡覺啊?”那人邊問邊俯視著他亂蓬蓬的頭發。於爾根眯起眼睛,他的眼光從這人的兩腿當中穿過,瞧著太陽,說:“不,我沒睡,我要守在這兒。”那人點點頭:“是這樣,為了這個,你帶著大棍子對嗎?”
“對。”於爾根勇敢地回答,同時握緊了棍子。
“你在守著什麼呢?”
“這我不能說。”他雙手緊緊攥著那根棍子。
“是守著錢,對嗎?”那人放下籃子,在褲子臀部上來回擦著小刀。
“不,根本就不是為了錢,”於爾根輕蔑地說,“完全是另外一樣東西。”
“哦,那是什麼呢?”
“我不能講,反正是別的東西。”
“好,不說,那我也就不告訴你籃子裏裝的什麼。”那人用腳踢了一下籃子,啪地合上小刀。
“哼,籃子裏裝的什麼我會猜,”於爾根一臉鄙夷,“兔子草。”
“好家夥,真準!”那人十分驚訝地說,“你真是個機靈鬼。多大了?”
“九歲。”
“啊哈,瞧瞧,九歲了。那麼你也知道三乘九等於幾,是吧?”
“那還用說,”於爾根答著,為了爭取時間,他還補了一句,“這很容易。”
他的目光從那人的兩條腿中間穿過。“三乘九是嗎?”他又問了一遍,“二十七。我一下就算出來了。”
“一點不錯,我就有這麼多兔子。”那人說。
於爾根不由得張大嘴巴:“二十七隻?”
“你可以去瞧嘛,不少還是仔兔呢。你不想去看看嗎?”
“我可不能,我得守在這兒。”於爾根猶豫著。
“老這樣?夜裏也這樣?”那人問。
“夜裏也一樣,天天這樣,一直是這樣。”於爾根抬頭看著羅圈腿,“打星期六起就這樣了。”他悄聲說。
“你難道就沒回過家?餓了總該吃吧。”
於爾根拿起一塊石頭。下麵放著半個麵包,還有一個白鐵盒。
“你抽煙吧?”那人問道,“用煙鬥嗎?”
於爾根抓緊棍子,畏縮地說:“我抽自己卷的煙,我不喜歡煙鬥。”
“多可惜,”那人朝著他的籃子彎下腰,“你滿可以安安靜靜地瞧瞧那些兔子,特別是那幾隻小的,或許你還能挑一隻,可你卻不能離開這裏。”
“不,”於爾根傷心地說,“不不。”
那人拿起籃子,直起身子。“那好吧,如果你非得待在這兒的話——真可惜。”他轉過身去。
“要是你能替我保密……”這時於爾根急忙說是因為那些老鼠。
羅圈腿退了一步:“因為老鼠?”
“是呀,它們吃死人,吃人,它們靠這活命。”
“誰說的?”
“我們老師。”
“那你就留神起老鼠來了?”那人問。
“才不是呢!”接著他用很低的聲音講道,“我的弟弟,他就躺在下麵,就在這兒。”
於爾根用棍子指著倒塌的牆垣。“我們的房子遭到了轟炸,地下室裏的亮光一下子沒有了,他也不見了,我們還大聲叫過他。他比我小好多,才四歲。肯定他還在這兒。他比我小好多。”
那人俯看著他亂蓬蓬的頭發,突然說道:“那,你們老師就沒有告訴你們,夜裏老鼠要睡覺嗎?”
“沒有,”於爾根輕聲說,一下子顯得很不耐煩,“這個他沒有說過。”
“喲,如果他連這個也不知道,還算什麼老師,”那人說,“夜裏老鼠是要睡覺的,夜裏你可以放心回家,夜裏它們總睡覺,天一黑就睡下了。”
於爾根用棍子在瓦礫堆裏戳出一個個小窟窿。這兒全是它們的小床,他想,全是小床。
“現在你明白了吧?”那人又說(他的羅圈腿顯得很不安靜),“全是小兔子,白的,灰的,灰白的。我現在趕緊去喂我的兔子,等天一黑我就來接你。或許我還能帶一隻來,一隻小的。還是……”你說呢?
於爾根在瓦礫堆裏戳出一個個小窟窿。“我不知道,它們夜裏是不是真的睡覺。”他輕聲說著,看著羅圈腿。
那人翻過一堵堵斷牆到了街上。當然,他還在那裏說:“你們老師應該卷鋪蓋滾蛋,要是他連這個都不知道。”
於爾根站了起來,問:“我真能有一隻兔子嗎?一隻白的,成嗎?”
“我找找看,”那人邊走邊喊,“可你一定要等著我,我帶你回家,懂嗎?我得告訴你父親怎樣做兔子籠。這事你們可得懂。”
“好,”於爾根喊道,“我等著。天黑前我還得留意老鼠。我一定等著。”他又喊:“我們家裏還剩有些木板。箱子板。”他叫道。
可是那人已經聽不到這些了,他圈著兩條彎腿朝太陽跑去。黃昏把太陽染得血紅,於爾根還能看見陽光從那兩條腿當中照射過來,兩條彎彎的腿。還有那隻籃子興奮地搖晃著,裏麵是兔子草。青青的兔子草,因為瓦礫片而變得有些發灰。
笑者
〔德國〕海恩裏克·波爾
每當有人問起我幹哪一行時,我就窘態畢露,滿麵通紅,口吃起來,而原本人家都覺得我是個挺鎮定的人的。我很羨慕那些能說“我是個泥水匠”的人。我羨慕理發師、記賬員及作家這些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人,因為他們的職業不言自明,無需冗言解釋,而叫我回答這類問題,卻感到十分局促:我是個笑者。一旦招認了,我在回答第二個問題——“你是這樣謀生的嗎”時,又得老老實實地再招認一次:“是的。”
我的確靠發笑維生,而且笑得很好,套用一句商業用語來說,我的笑聲是供不應求的。我是個優秀的笑者,沒人笑得跟我一樣好,也沒有人能如此發揚我這行藝術的精粹。有很長一段時間,為了避免沒完沒了的解釋,我會稱自己為演員,但是我的才華在滑稽劇與朗誦術的領域中實在顯得過於差勁,我覺得用這個名稱是太離譜了;我喜愛真理,而真相是:我是個笑者。我既非小醜,又不是滑稽演員。我並不使人們開心,我表演開心;我像羅馬帝王一樣地笑,或者笑得像個敏感的小男生;我發出十七世紀的笑聲,與發出十九世紀的同樣自在;如果場合需要,我一路笑盡所有的世紀,所有的社會階層,所有不同的年齡,就像修皮鞋的,這不過是我練出的一種技能。在我的心胸中,懷抱了美洲的笑聲,非洲的笑聲,白種、紅種與黃種的笑聲——隻要報酬合適。在導演的要求之下,我的笑聲就能轟然而出。我已經變得不可或缺了;我在唱片裏笑,在錄音帶中笑,電視導播對我也蠻尊重的。我淒慘地笑,適度地笑,神經地笑。我笑得像個電車上的檢票員或像雜貨店裏的幫工。清晨的笑聲,晚間的笑聲,子夜的笑聲與黎明的笑聲,簡言之,無論何時需要何種笑聲——我都得笑。這樣一種行業,不必我說,自然是十分令人厭煩的了,特別是我還有一項專長——擅發傳染性的笑聲,這對三四流的滑稽演員而言,我更是不可缺少的幫手了,這級演員很怕——也難怪他們——觀眾會錯過他們說的關鍵性笑話,因此晚上我多半都在夜總會裏不露聲色地充當捧場者,我的職責就是在表演節目嫌弱的當兒,發出傳染性的笑聲。這種笑聲必須小心地在時機上扣得很準;我的放聲縱笑不能來得太早,也不可來得過遲,必須恰是時候。在事先排練好的節骨眼兒上,我放聲一笑,整個觀眾的哄笑也會響徹全場,台上說的笑話也才給救了起來。至於我呢,則拖著疲憊的身心來到衣帽間,穿上大衣,慶幸自己總算下班了。回到家中,總會發現有電報在等著我:“即刻需要你的笑聲。星期二錄音。”
數小時之後,我已經坐在暖氣過強的特別快車上悲歎我的命運了。簡直不必說,當我下了班或休假的時候,我是一點也不想笑的。牛仔巴不得能忘卻牛群;泥水匠能忘掉灰泥也是一樁樂事;木匠家中的門常常是壞的,要不然就是抽屜開不開。賣糖果的喜歡吃酸黃瓜;肉販子喜歡杏仁餅;烤麵包的寧可嚼香腸,也不要啃麵包。鬥牛士養鴿子消遣;賽拳的看見自己的孩子流鼻血,臉都嚇白了。我覺得這都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我自己工作之餘就從來不笑。我是個嚴肅的人,很多人認為——或許十分正確——我是個悲觀厭世的人。在我們婚姻生活的頭幾年中,我妻子常會對我說:“笑幾聲嘛!”但後來她就認清了我是無法滿足她這個願望的。我能在全然的肅穆中放鬆臉部緊繃的肌肉與磨損的精力,我就會覺得快樂。是真的,連別人的笑聲我都受不了,因為那會令我想到自己的職業。所以說,我們的婚姻是十分靜寂、安詳的,因為連我妻子也忘了怎麼笑了。偶爾我見她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我也回她一個淺笑。我們談話聲調很低,因為我痛恨夜總會裏的喧囂,還有錄音間中不時充斥的喧鬧聲。不清楚我的人認為我沉默寡言。或許我是這樣,因為我得常常張開口大笑。我一生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偶爾讓自己也擠出一絲溫柔的淺笑,我常懷疑自己是否真正笑過。我想沒有。我的兄弟姊妹始終認為我是個老氣橫秋的孩子。不錯,我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笑,但我卻從沒聽過自己的笑聲。
輕蔑的一瞥
〔德國〕庫森別格爾
電話鈴響了,警察局長拿起聽筒——“喂!”
“我是克爾齊警長。剛才有一位過路人輕蔑地瞧我。”
“或許你弄錯了吧,”警察局長要他考慮一下,“幾乎每個碰上警察的人都感到心虛,不敢正視。這看起來就像是輕蔑。”
“不,”警長說,“不是這麼回事。他輕蔑地打量我,從製服、帽子一直到皮靴。”
“你為什麼沒有把他抓起來?”
“當時我愣住了。在我想到這是侮辱的時候,那人已經不見了。”
“你還認得出他來嗎?”
“肯定,他蓄的是紅胡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