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也想!”她恨恨地嚷道。
“瞧著吧,你得不到水的!”她朝著狗臉上打去。狗一下子站立起來,咬住她的肩膀,把她弄翻在地。她又怒又痛,禁不住叫了一聲,可沒有驚慌,也沒有退縮。她抓住敵人的喉嚨,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狠命地握緊了。狗牙齒咬得愈來愈深了,可吉卜賽女人使出渾身力氣,緊緊地卡住它的喉嚨。這場搏鬥時間很短促,沒有聲音,卻很可怕:兩個敵人在地上翻滾,極力要戰勝對方。可就在這時狗嗚嗚叫著鬆開了牙齒,身子軟了,倒在吉卜賽女人身旁。吉卜賽女人放開了手指。她臉色蒼白,氣喘籲籲,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身上的衣服一塊塊地掛了下來,裸露的胸部和肩膀上很深的傷口裂了開來。
她並沒有感到痛,踢開了敵人的屍體,拿起奪得的缽子,就向兒子奔去。
她並沒有理會肩膀上流下來的鮮血,把水湊近病孩子的嘴巴,又親切又溫柔地笑著說道:“喝吧,孩子,喝吧!親愛的!”
一對夫婦的故事
〔意大利〕卡爾維諾
阿爾圖羅·馬索拉裏是上夜班的工人,早晨六點下工。回家要走很長的路,天氣好的時候,他也騎自行車,雨天和冬季改乘電車。
六點三刻和七點之間回到家裏,正好趕上妻子艾莉黛的鬧鍾剛剛響過,或差一點就要響的時候。經常是兩種聲響:鬧鍾的鈴聲和他邁入家門的腳步聲同時闖入艾利黛的腦海裏,把她從睡夢中喚醒。清晨的覺是最香的時候,她總要把臉埋在枕頭裏,在床上再賴上幾秒鍾。然後,她倏地坐起身來,匆匆忙忙把胳臂伸進晨衣,頭發耷拉到眼睛上。
她就這副模樣出現在廚房裏時,阿爾圖羅正在那裏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裏取出空空如也的飯盒和暖水瓶,把它們放在水池裏。在這之前,他已經點好了爐子,煮上了咖啡。艾莉黛一看見他瞅著自己,就趕忙用手攏攏頭發,使勁睜大眼睛,似乎因為丈夫回到家中,第一眼就看到她衣冠不整、倦容滿麵而感到不好意思。如果兩人同床共枕,那是另一碼事。清晨從同睡夢中醒來,雙方的尊容彼此彼此。有時,還差一分鍾鬧鍾就該響了,是阿爾圖羅端著咖啡走進房間,將她喚醒。那麼,一切顯得更自然些,剛醒來時的嬌媚還具有一種懶散的柔情。她舉起赤裸裸的雙臂,伸伸懶腰,然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
他們抱在一起了。阿爾圖羅還穿著風雨衣。她摟著他,根據他外衣的濕度和涼意就滿可以知道外麵是什麼天氣:下雨,有霧抑或降雪。不過,她仍然要問:“天氣怎麼樣?”而他呢,也總是半帶譏諷地嘟囔一番,把一天的不快從後到前倒著數落一遍:騎自行車的歸途,出廠時的天氣,頭天晚上進廠時截然不同的氣候,幹活時遇到的麻煩,車間的傳聞,等等,等等。
這個時辰,屋裏總是不太暖和,但是,艾莉黛還是脫了衣服,有點哆哆嗦嗦地在浴室裏洗澡。阿爾圖羅隨後跟了進來,他慢騰騰地脫了衣服,也慢條斯理地洗起來,從身上衝掉車間的塵土和油汙。他們兩人就這樣站在洗臉池周圍,半裸著身子,瑟瑟發抖,有時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從對方手裏拿過牙膏、肥皂,嘴裏還繼續講著話,這是推心置腹的時刻。有時他們互相幫著擦背,愛撫一下,兩人又擁抱在一起。然而,艾莉黛忽然喊道:“上帝!都什麼時候啦!”她連忙跑去戴上吊襪帶,穿上裙子,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她站著穿好衣服,把臉湊近梳妝台的鏡子,嘴上噙著發夾,用刷子梳通頭發。
阿爾圖羅走過來,站在她的背後,他已經點燃了香煙,吸著煙瞅著艾莉黛。他待在那兒也幫不上忙,顯得局促不安。艾莉黛收拾妥當,在走廊裏穿上大衣,吻了一下阿爾圖羅,打開門,匆匆往樓下跑去。家裏就剩下阿爾圖羅一個人了。他聽見艾莉黛的鞋後跟踏著台階的聲音,當這種聲音消失後,他的思想又隨著她疾步走在庭院裏,來到大門口,行進在人行道上,然後,一直隨她走到電車站。連電車叮叮叮的響聲他似乎也聽得見。車停下來,每個乘客上車時腳蹬踏板的聲音他也聽得見。他想:“好了,這會兒她乘上車了。”他仿佛瞧見妻子擠在十一路電車上男男女女勞動者中間。十一路電車像以往每天一樣,把他的妻子帶到工廠裏。
阿爾圖羅滅掉煙蒂,關上窗戶,屋子裏頓時暗了下來,他上了床。艾莉黛起來後沒整理床,阿爾圖羅睡覺的那邊幾乎沒動,跟剛鋪好的一樣。他老老實實地躺在自己那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把一條腿伸到艾莉黛睡的那邊,那裏還有妻子的餘溫,接著,他又把另一條腿也伸了過去,就這樣他一點一點把身子都移到艾莉黛睡的那邊去了。那裏有著妻子的體溫,並且還保留著她的身體的形狀。他把頭枕在妻子的枕頭上,臉緊緊貼住枕頭,嗅著妻子的體香睡著了。
艾莉黛晚上回家時,阿爾圖羅已經在房間裏轉了半天了:他點上了爐子,把東西放在爐子上燒,在晚飯前幾個小時裏,他也做些事情,譬如鋪床、掃地、把該洗的衣服浸在水裏。然而,艾莉黛總覺得他幹得很糟糕。說實在的,他根本沒心思去做這些事情,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一種形式,隻是為了等她。他待在家裏,手上在做這些事,可精神上早就去迎候她了。
外麵華燈初上,艾莉黛擠在熙來攘往的婦女群中,從這個商店跑到那個商店忙著采購物品。阿爾圖羅終於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跟早晨的那種聲音全然不同。艾莉黛幹了一天的活,又拎著買回來的東西,她累了。
阿爾圖羅走出房門,來到樓道,從妻子手裏接過購物包。兩人邊說話邊走進家門。艾莉黛連大衣也沒脫,一屁股就坐在了廚房的椅子上,與此同時,阿爾圖羅把東西一件件從包裹裏取出來。
“趕緊幹吧!”說著,艾莉黛站起身,脫下大衣,換上家常便服。夫妻倆開始做飯;兩人的一頓晚餐、他帶到工廠為夜間一點鍾準備的宵夜、她明天帶到工廠裏去的午餐,還有他明天下班以及她醒來吃的東西。她忙著幹活,有時在繩椅上坐下來,支使他幹活。他呢,已經休息過來了,忙得團團轉,總想一個人把活兒都包下來,可又總是有點不知所以,心不在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兩人幾乎鬧起衝突,說出一些不中聽的話兒來,因為她想叫他更用點心思幹活,更專心致誌一些,或者希望他對自己更親熱些,離她更近些,給予她更多的安慰。而他呢,在她剛回來時表現出那股熱乎勁以後,腦子已經不在家了,一味地惦著快點幹,好走人。桌子擺好了,吃的東西也已經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免得吃半截還要站起來去拿。這時節,兩人都有點悵然若失,感到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誰也提不起勺子,把它放在嘴裏去,隻是想手拉手待一會兒。
咖啡還沒喝完,阿爾圖羅已經跑去檢查自行車是否一切正常。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依偎著,隻有這時,阿爾圖羅才感到妻子的身體是那麼嬌柔、溫暖。然後,他扛起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艾莉黛洗刷盤子,把家從頭到尾巡視了一遍,看著丈夫幹的活兒,禁不住直搖頭。他眼下正穿行在路燈稀少的黑暗的街道上,或許這時他已經過了加油站。
艾莉黛上床,熄了燈。她躺在自己睡的一邊,又慢慢把腳挪到阿爾圖羅那邊,尋找丈夫的溫暖,可是每次她都發現自己這邊更暖和,於是她明白了,阿爾圖羅是在她這邊睡的覺,頓時,一股暖流和柔情湧上心頭。
以弗所的寡婦
〔意大利〕彼脫羅尼亞
從前在以弗所城有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對丈夫的忠貞遠近聞名。鄰近村鎮的婦女常常成群結隊到以弗所去,隻為了瞻仰這神跡。此前的某一天,以弗所的這個婦人的丈夫死了。發現依照普通習俗跟在出殯行列後麵披發捶胸不足以表達她的哀思,這女人堅持跟進希臘式的地下墓穴裏去,守望她丈夫的屍首,夜以繼日地啼哭著。雖然她在極度的哀傷下,她很可能會餓死,她的父母卻沒有辦法勸她離開。連法官在做了最後一次的勸解之後也被趕走了。總之,整個以弗所為這奇特的女人而憂傷著,而事實上,這女人已有五天滴水不進了。在這衰弱的女人身旁坐著她忠心的婢女,分擔她女主人的悲哀,同時在燈火熄滅時把燈重新點起。整個城市都在討論這件事:這裏終於有了——所有階層都同意——一個夫婦間忠貞與愛情的典範!在這同時,總督下令把幾個盜賊釘死在十字架上,就在這女人哀悼她死去丈夫的屍首不遠的地方。所以,在下一個晚上,一個受命看守十字架以免盜賊的屍首被偷去下葬的士兵,突然注意到墳墓中間有燈光透出並且聽到呻吟的聲音。由人類好奇的天性所驅使,他走下墓穴去查看,究竟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在發出那些聲音。但一眼看到一個美極了的女人,他嚇得差一點叫了出來,以為是見到地獄裏出來的幽靈。然後,注意到屍首及女人臉上的淚水,還有指甲在她臉上的抓痕,他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寡婦,正處於無可安慰的悲傷裏。他馬上去拿了他微薄的晚餐回到墓穴裏,苦求女人節哀,別為無益的悲悼心碎。所有的人,他提醒她,都有同樣的結局,同樣的安息處在等著我們每一個人。總之,他用了所有那些我們用來安慰受難者使他們回到生活裏來的陳詞濫調。他的不受歡迎的慰語,更加深了這寡婦的痛苦;她把胸捶得更響,把頭發連根拔起,撒在死人的身上。不折不撓,這士兵重複著他的辯詞,強迫她吃點東西,直到那小婢女,受酒味的刺激,向他的誘惑者伸出了屈服的手。在酒與食物恢複了她的精力之後,她自己也開始攻擊起她的女主人的頑固來。
“那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問她的女主人,“如果你餓昏了。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命運之神召喚你之前死去?威吉爾說過什麼來著?——你以為死人的鬼魂與骨灰會被悲傷感動?不,把生活重新來過。拋棄這些女人的愚見,在你還能夠的時候享受光明。看你可憐丈夫的屍首,它不就是比所有言辭更動人地告訴你該活下去嗎?”當然,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真的不喜歡人家告訴我們必須吃東西,活下去。而這女人也不例外,因長久的絕食而衰弱,她的抵抗力終於崩潰了。她貪饞地,像婢女早先一般,吃下士兵帶來的食物。哦,你知道飽暖思淫欲這句老話吧?所以這士兵把他勸這女人吃東西的那套本領又使了出來,決定要謀取她的貞操。貞節如她,這女人發現他非凡的吸引力,而且他的辯詞也令人心服。至於那婢女,則盡其所能幫士兵的忙,像重疊句般適時地重複著威吉爾的詩句:要是愛情使你歡悅,夫人,便請向愛情投降。長話短說,這女人的身體不久便放棄了掙紮。她屈服了,而我們快活的戰士再度得到了全勝。當天晚上他們結了婚,而他們第二天晚上及第三天晚上都睡在一起,小心地把墓穴的門關起,這樣過往的朋友或路人會以為這貞節出名的女人終於在她丈夫的屍體上斷了氣。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們的士兵是個多麼快樂的人,為他女人的美貌及秘密愛情的特殊魔力而感到無比的歡悅。每天晚上,太陽一下山,他便盡他微薄的薪水所能,買些食物走到墓穴裏去。有一夜,一個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盜賊的父母注意到看守的鬆懈,便趁我們的英雄不在的時候把他們兒子的屍體偷去埋葬。第二天早上,當然,士兵因發現十字架上少了個屍體而嚇得魂不附體。他跑去告訴他的情人,因他的疏於職守而等著他的可怕的刑罰。在那種情形下,他告訴她,與其等著被審判處刑,他寧可用自己的刀當時當地處罰自己。他對她所有的要求隻是要她空出地方來給另一個屍體,讓同一座陰森的墳墓容納丈夫與情人。然而,我們夫人的心,溫柔不下於純潔。
“上帝不容我。”
她哭叫,“在同一個時候看到我平生愛過的僅有的兩個男人的屍體。不,我說,把死的吊起遠比把活的殺死要好得多。”
說了這些,她便下令把她丈夫的屍體從屍架上取下,吊上空十字架。這士兵聽從了這個好主意,第二天早上全城都在奇怪是什麼奇跡使死人爬上了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