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煤桶騎士1(1 / 3)

第六輯 煤桶騎士

引言

“我就在這兒,坐在煤桶上呢。往上看看吧,隻消瞥上一眼,就能看見我。我求求,你們一鍬煤就行。要是給多了,我會高興得忘乎所以的。其他主顧都有煤,啊,但願我也能聽到煤嘩啦啦地鏟進我的桶裏的聲音。”我呼喊著,並沒感覺到眼淚已凍成冰,使得兩隻眼睛變得模糊起來。

匿名信

〔意大利〕莫拉維亞

那年冬天,我在B城求學,與一個名叫托裏西的人交上了朋友,他是市鎮所的職員。一家寡婦有幾間房子出租,我們兩人都住在那兒。寡婦的房子懸跨在街道小巷陡斜的階梯上,托裏西整天就穿梭在他窄小的住所和市鎮辦公大樓掛有壁畫的大房間之間。他是一位臉孔白淨、頭發金黃色的青年。矮胖個子,好激動。他總是不斷地把自己如何貧寒、謙遜、無知,掛在嘴邊,這使他顯得過分矜持。由此我了解到他是個十分自負的人,自負到情願謙卑地貶低自己,而不讓別人侮辱自己。說實在的,他這種虛偽的自我謙卑倒也合乎現實:托裏西時刻宣稱自己是文化不高的平庸的人,殊不知他實際上是那種粗俗而又缺乏教養的人。他的狡黠和機敏使他在那堂堂的外表下隱匿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心靈。我在工作之餘,總跟他在一起,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這樣一個省城裏,交通往來和人間的關係,隻局限在一條不到百步長的街道之中,在那條街上僅有一兩家咖啡館,要引人注目並非難事。為此當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時,我並不感到十分驚訝。在一張折成信封狀的方形的破紙片上,我被告知不該與托裏西先生交朋友。信裏說他是個用心險惡、詭計多端、妒忌成性、專門搬弄是非的壞家夥,並警告我得留神他等等。落款處寫的是常見的“朋友”兩字。我把信扔了,仍然與托裏西來往。過了沒幾天,我又接到兩封匿名信,信中繼續對托裏西的品格惡意中傷,最後警告我說,很快我就會吃他的苦頭的。又過了好幾天,第四封匿名信說得更明確了,但我發現有拚寫的錯誤,信上說托裏西賭錢輸了,他將向我借錢,叫我不要借給他,因為他是個盡人皆知的大騙子。我等待著事情的發生。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門,進來的是托裏西,他神情尷尬,說要求我幫個忙。我身不由己地叫喊說:“我打賭,你是來向我借錢的。”

我的話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很快否認,說他不需要錢,而是要向我借一條晚禮服上係的領帶,他要去參加一次晚宴。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想他是害怕了,在最後一刻把要借錢的念頭打消了。但第五封匿名信寫得更厲害了,我被告知說托裏西想跟我們房東寡婦的十八歲的女兒裏維亞私奔,還講了許多細節。信裏又說裏維亞糊裏糊塗地同意了,她是被托裏西的花言巧語所誘惑。我應該阻止她,因為托裏西處事輕率,其實他並不想與裏維亞結婚。信裏說他們約定了十一月七日晚上私奔,還特別提到托裏西有一個同謀,是他的一個朋友,他將用車在那邊教堂的角落裏等著他和姑娘,然後就把他們送到附近的一個城市裏去。這一次我得睜開眼睛看看清楚了,搞清究竟誰是匿名信的作者。我也想阻攔他們。但說實在的,他們私奔與我不相幹。那麼多的錯字、歪歪扭扭的粗獷筆跡,一時使我懷疑上了女傭人,但我搞錯了,可憐的姑娘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十一月七日的晚上到了,寡婦、女兒、托裏西和我四個人都在,坐在已收好碗筷的飯桌旁。你看,在餐室裏,大家專心致誌地玩開了牌。我盡管在玩牌,眼睛卻瞧著裏維亞,她褐色的臉龐顯得十分平靜而又溫和,我不禁懷疑私奔一事的真實性來。托裏西也很平靜,但我覺得他顯得過分的平靜,簡直是有點裝腔作勢了。真的,他所有的姿態都帶著一種矯揉造作,像是個蹩腳的演員。打完了牌,我們相互道別,各自回寢室了。托裏西又與我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後來,他也告辭了。我回到自己房裏,坐在床上,臉朝著半開著的門。過了兩三個小時,客廳裏沒有任何動靜,聽到的隻是那座大掛鍾發出不倦的響亮的敲擊聲。我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懶洋洋地想躺下睡覺,這時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使我跳將起來。我衝出房門,一頭就撞見了托裏西,他已穿好了衣服,帽子壓在眼睛上,朝門口走去。他對我說他睡不著覺,想上街散散步,問我是否與他做伴。我同意了。我們來到大街上,那時候街上是黑漆漆的一片,空無一人。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托裏西似乎心不在焉,我卻想著私奔的事。我對他說:“您在這座城市裏,或許就在您住的家裏,有一個敵人吧?”

“難道隻有一個?”他帶著譏諷的口吻反問道。

“有個勢不兩立的敵人。”

我回答說。我扼要地向他講了匿名信的事,尤其是最後一封信,那封談到私奔的信。我們來到廣場上。我似乎在雨夜的黑幕之下,隱約看見了教堂角落裏停放著一輛汽車的黑色輪廓。托裏西簡單地說:“那些信都是我寫的。”

對他的坦率,我感到吃驚,但我更驚訝的是自己為何事先沒有想到過是他呢?盡管他這樣做的動機我摸不透。我詢問他:“為什麼?”他聳聳肩說:“就是為了取樂。”

汽車熄了車燈從教堂的角落裏開了出來,在我們身邊緩緩駛過。托裏西做了個簡單的手勢,好像趕一隻蒼蠅似的,這也許是一個拒絕的手勢。他又解釋道:“您看,我們在省城裏都住膩煩了……”現在,汽車在光亮的柏油馬路上緩慢地行駛,在兩排陰暗的大廈之間逐漸走遠了。我感到托裏西幾乎是用傷感的眼神看了汽車一眼,我問道:“這汽車原來是……”

“我哪來的汽車!”他馬上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一輛平常的汽車。”

“你揭發的隻是你臆造出來的缺點和罪行,但我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何樂趣。”

“反正為了消磨時間。”

他回答說。

“裏維亞呢?”

“別提這個傻姑娘了。”

托裏西從口袋裏掏出一封我收到過的那種信,把它遞給我說:“這是最後一封……我正要去投寄呢,我把它交給你,省得我再貼郵票。在這封信裏我告知你,裏維亞不願與我一起逃跑,因為她實際上愛上了你。”

“我?”“是的,愛上了你……當然,這不是真的……隻是為了找個理由。”

“是為了尋個開心……但她究竟愛上了誰,難道你知道?”

“她誰也不愛……”他漫不經心地說,“……反正她不愛我們兩個人,也許她愛上了一個大學生的表兄……或者是另一個人……這與我們不相幹。”

我們到了寡婦的家門口。

“那拚寫的錯誤是怎麼回事?”我問道。這回,他真的傻眼了,反問說:“哪些錯誤?”

“‘大騙子’一詞少了一個‘C’,‘事件’的冠詞後麵多了一個鼻音,‘姑娘’一字中的‘Z’字母寫成‘C’了,我一時曾以為是女傭人寫的信呢……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吧?”我見他馬上沉下了臉,很生氣。

“我沒有故意這樣做……”他說話的聲調使我很反感,“……寫字是難免有錯字的……晚安。”

幾天後我離開了B城,我經常自問,為何托裏西要寫那些匿名信。我得出的結論是:他是個懦夫,是個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沒有勇氣行動,就隻好寫信。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的行動壯膽。但在一年以後,我得知裏維亞真的從家裏出走了,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不是跟托裏西走的。

小園中

〔奧地利〕裏爾克

一個人有時會產生各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就譬如說昨天吧。當時我又和露西夫人並排坐在她家別墅前的小花園裏。年輕的金發夫人沉默不語,一雙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著黃昏時錦緞般絢麗的天空,手裏把一塊布魯塞爾花邊手絹當作扇子輕輕搖著。我聞到陣陣沁人肺腑的芳香,但不知是來自她這搖動的手絹呢,還是來自那株丁香樹?“這株美麗的丁香可真叫……”我說——純粹是無話找話。須知沉默如同一條神秘的林間小道啊。在這條小道上,常會有種種見不得人的念頭竄來竄去的。所以萬萬沉默不得!這當兒,夫人閉上了眼睛,頭往後靠著椅背,讓夕照靜靜地躺臥在她那線條細膩的眼皮上。她的鼻翼微微顫動,宛如一隻在鮮嫩的玫瑰上吮吸著花露的小小蝶兒的翅膀。她的手不經意間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緊挨在我的手邊。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輕輕顫抖——不,不僅僅是手指尖。這種感覺流貫了我全身,一直湧進了我的腦子裏,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隻除去唯一一個……這個唯一的想法慢慢成形,恰似山區暴風雨前驟然凝聚起來的烏雲一般:“她是別人的妻子哩……”見鬼!這不是我早知道的嗎?而且這個別人甚至還是我的朋友呢——然而,今天這個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乞兒,眼睜睜盯著麵前點心店櫥窗中的精美糕點,可望而不可即……“您在想什麼呢,夫人?”——我硬把自己從非分之想中拖出來。

她嫣然一笑:“您真像他啊!”

“像誰?”她轉過臉來望著我,坐直了身子:“像我已亡故的哥哥!”

“哦——他死時年輕嗎?”她歎了口氣:“很年輕嗬。他飲彈自盡了。可憐的人!他多麼英俊可愛啊。等一等,我這就給您相片看。”

“您哥哥多大?”我岔開話題。她卻似乎沒有聽見,一對明亮的眸子靜靜地盯在我臉上,叫人心慌意亂。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個天空。

“瞧這眼睛周圍的線條,瞧這嘴……”她夢魘似的說。我努力冷靜地望著她的臉,可是做起來非常困難。她細細地看了我很久,然後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用親切感人的語調講起她的哥哥來。她聲音很低,頭幾乎挨著我的頭,使我聞到了她金發的幽香。對昔日的幸福與痛苦的生動回憶,使她的眼睛閃閃發光,表情更加生動。在激情的火光輝映下,她的容顏變得使我覺得是那麼熟悉,我仿佛真的成了她所懷念的親人了。這雙眼睛……這張嘴……我想著——這就是我自己的臉呀。隻不過更加高貴,更加細膩一些……終於,她講不下去了,開始啜泣起來,把小巧玲瓏的腦袋埋在布魯塞爾花旁邊。而我呢,便幾乎喊出來:我就是他!就是他!我真幸福喲,還在生前就有這樣一位女子為我痛哭流涕……不知不覺間,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那被晚霞映紅了的頭發。她絲毫沒有表示反對。後來,她抬起淚光晶瑩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說:“他要還活著,我倆就會永遠生活在一起,我一輩子也不肯嫁人的……”我聽得出了神。這時候,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了。我望著西下的夕陽,心裏嘀咕:“她是別人的妻子哩……”可是這想法經她一哭,就給哭跑了。還沒等落日完全隱沒在紫色的山崗背後,她那嬌小的腦袋已經貼在我胸前,蓬鬆的金發弄得我的下巴怪癢的。接著,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臉頰上露珠兒般晶瑩的淚水。隨著頭幾顆蒼白的星星在黃昏的天空中顯現,她的紅唇也綻出了甜蜜的笑意……一小時後,我在園門邊碰上了她歸來的丈夫。在他向我伸出手來的當兒,我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上粘著一粒香粉。這該死的香粉啊!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在急忙伸出一隻手去與我朋友相握的同時,另一隻手卻努力想把它彈掉。

煤桶騎士

〔奧地利〕卡夫卡

煤光了,桶空了,煤鏟無精打采,爐子吐著涼氣,房裏滴水成冰;窗外掛霜的樹葉枯幹僵硬,天空儼然是一枚銀盾,擋住所有乞求幫助的人。我必須搞到煤,我不能就這樣背對冷漠無情的爐子,麵向冷漠無情的天空被活活凍死,我必須衝出這重重包圍,踏上向煤店老板求援的路程。煤店老板對普通人的呼救充耳不聞,我必須不容辯駁地向他證實,我這裏連一丁點兒煤也沒剩下。讓他明白,對我來說他便是天上的太陽。我要像一個乞丐那樣去乞求他的幫助。這種乞丐,喉嚨裏發出瀕臨死亡的哮喘聲,大有非死在人家的門台上不可之勢,於是,那些大戶人家的廚子便把咖啡壺裏的殘渣剩湯施舍於他。煤店老板大概和大戶人家的廚子相差甚少,盡管他內心充滿惱怒,終究能品味到我的要求,說一聲:“你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