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齊在他的旅途中可謂飽經風霜了。一次,他和另外兩個人同行來到一個偏遠的林區。他們是第一次到這兒來,所以,這裏的伐木工人從未聽說過“瘋子帕齊”——鼎鼎大名的森林藝人。抵達時,天已黑了,人們都進入了夢鄉。那兩個同伴點燃爐火,打開背包,取出豐盛的晚餐。帕齊躺在一旁,一邊凝視著吃得正香的同伴,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和往常一樣,他從不預備幹糧。不過,他也絕無乞討的習慣,而是躺在那裏發牢騷:“你們現在不要往爐子裏添柴了,要不,等會兒可有你們好看的!”飯後,兩個同伴倒頭酣然入睡。第二天清晨,其中一人醒來,發現他的背包軟癟癟地吊在樹枝上,已經空了。他困惑地望著那隻背包,大聲喊道:“這是怎麼搞的,昨天晚上這隻背包還是滿滿的,裝著足夠我吃上一個星期的食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是不是有人拿錯了?難道還會有賊嗎?”聽了這話,倚在一旁的帕齊打著飽嗝兒走過來,懶洋洋地對他說:“這是什麼話,什麼賊不賊的,你背包裏的東西是我吃的。和你開個玩笑,這可不能怪我。誰叫你們昨晚不聽我的話,把火爐燒得那麼旺。我整整一夜連眼皮都沒合,真的!”經過協商,伐木工人們決定,由他們每人捐出一些食物,彌補那個“倒黴蛋”的損失。不過,也要對帕齊進行處罰,讓他為這個林區不討人喜歡的工頭表演他的“絕技”。帕齊上路了,那個新來的工頭對帕齊一無所知。當這個從來也沒有人把他當成傻瓜的矮小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時,工頭冷冷地望了他一眼。
“你是來找活兒幹的?”工頭上上下下打量著帕齊問道。
“不,”帕齊說,“我是來給您逗樂的。”說著,他開始表演自己的絕技。兩耳前後飛動,鼻子擰作一團,嘴巴由左耳咧到右耳,然後轉了一圈,又從下頜咧到前額,工頭看呆了,瞪圓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遭受了愚弄,而且是被這麼一個流浪漢愚弄——好大的膽子呀!
工頭暴跳如雷,一陣拳打腳踢,把帕齊趕了出去。受到如此虐待,帕齊十分痛心,這樣的“絕技”竟然得不到工頭的賞識,他感到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帕齊沒有向任何人辭行,獨自一人,憤憤離去,重新開始他的流浪生活,去尋找知音,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那些孤獨的伐木工人,在與世隔絕的原始森林裏,遭受艱苦生活的煎熬,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他們看到帕齊那驚人的麵孔、絕妙的表演,也許有人會突然從內心深處萌發出一聲驚呼:唉,的的確確,這就是人的生活——十足的傻瓜!
林中貓的故事
〔芬蘭〕彭蒂·哈恩帕
它是一隻灰白色的公貓,它的毛色已失去瓷瓶般的亮光,因為它已不再年輕了,又愛睡在暖和的地方,皮毛上沾滿了爐灰和煤煙。每天,老農婦用沒牙的嘴為它嚼麵包準備好飯食,還倒給他兩食缽熱牛奶。它一看見牛奶就喵喵地發出心滿意足的叫聲,就像家裏的老爺爺得到了上等的烈性煙絲那樣。然而幾天來,它的舉動使老婆婆感到憂傷。它幾乎對熱乎乎的牛奶舔也不舔,而且還豎起長長的尾巴示威,簡直是故意鬧別扭。到底它在想些什麼,恐怕永遠也不會為人們所知。
春天到了,它幹脆走進了森林,再不回到老婆婆身邊了。春天,林子不愁沒有獵物,如傻乎乎的、嘰嘰喳喳叫著的小鳥,吱吱叫的土撥鼠和兔崽子……它每天吃的是新鮮的肉,身體得到了滋補,汙穢的皮毛又重新放出了光亮。從此,它就以森林為家了。如果有時候遇到人,它就很快逃走,並且以一種輕蔑的神氣,豎起它那長長的尾巴;或者飛快地爬上樹,像精靈似的瞪眼看人,圓圓的眼珠閃著綠光。它曾經溫順地生活,又懶又髒地等待施舍——.一種有害的施舍……這種日子將很快成為睡夢般的過去。現在它是一隻林中貓,一隻自由、獨立的野貓。它行走著,捕捉著獵物,生活得很幸福。
然而北國的夏天不很長,寒冷和黑暗接踵而至,秋雨綿綿,樹葉凋零,森林變得荒涼起來。無數的候鳥飛走了——這些幸福的、把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的候鳥總想生活在永恒的夏天。可是,林中貓卻沒有長翅膀……一群非常失意的山雀驚慌失措地吱吱叫喚著;啄木鳥啄著樹皮,發出低沉的響聲——這個“林木工人”在濕漉漉的林中,一邊尋找隱蔽的昆蟲,一邊重重地抖動翅膀。存活下來的幼兔已經長大了,變得強壯、機智、敏捷。除此之外,林中還可以聽到馬鹿在狗吠聲中逃竄時的喘息聲以及“砰砰”的槍聲。人可不是什麼恩賜者,而是對少量獵物的掠奪者。以森林為家的貓,若不是機智、謹慎和無聲無息地潛伏著,現在也會遭到人的無情捕殺的。無論如何它總還能獲得一份熱乎乎的肉。剛得到的獵物,是用自己的利爪捕捉的。在林中貓的路上總有一個個小小的生命奉獻給它,以便使它得以生活下去……
然而冬天完全降臨了。嚴寒使大地凍結起來,接著下起了鵝毛大雪,在雪中行走非常艱難,而且還討厭地留下了足跡。森林變得更加荒涼。雀群也已消失,可能是去尋求人的幫助了。啄木鳥沮喪地啄食著幹果——鬆子。鬆雞和雉鳩很機靈,會飛,能隱藏在雪地裏。貓嚼動著下巴,亂瞪著他們,全然白費工夫。饑餓和寒冷襲擊著林中貓。但有時它總還能獲得一丁點熱乎乎的肉,於是還能繼續生活和忍受下去。當它睡在牧場的幹草堆裏幾乎凍僵了的時候,爐火旁沾滿煤煙的熱板凳和香氣撲鼻的熱牛奶時時浮現在它的腦海裏。這時它怨恨地哀叫了一聲,伸了伸凍得發疼的爪子。冬天的森林特別荒涼和嚴峻,到了隆冬季節,待在林中簡直有生命危險。
唯有人,林中貓從前的主人,能在森林裏自由自在地活動。在嚴寒的天氣裏,遠遠傳來了沉沉的斧子聲和別的嘈雜聲,接著是大樹倒地的可怕的轟隆聲。人——這個強有力的生靈似乎是特地來徹底毀滅貓的遼闊家園的……它憤怒地豎起了尾巴,眼裏射出一道道閃光。它走了很久才尋到比較安靜的一隅,作為新的家園。在這個國度裏,有著廣袤的森林……貓很幸運,它不時地撲滅某個生命的火花,以苟延自己的生命。但兩餐之間的間隔越來越長,寒冷無情地襲擊著它。在冬天一望無垠的雪地裏,看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連土撥鼠也沒有。然而林中貓卻有上帝的恩賜。為了躲避倒樹的轟隆聲,它越過了一條凍結的林間小溪,冰層底下潺潺的流水似乎預示著好運。
那裏有一垛幹草堆,一股股熱氣從裏麵往外冒,貓立即匍匐在地,擺好了捕獵的架勢。原來,兩頭被人飼養過的牲畜都成了在森林裏過冬的冒險家,這時,碰巧在這裏相遇了。草垛裏住著一頭公山羊。夏天,這頭羊的腦子裏也產生了貓在春天裏有過的同樣想法。它離開了羊群,走得很遠很遠,在森林裏定居下來,幸運地避過了潛在的危險,並且解決了冬天帶來的一係列難題。它開始時在小溪旁的草垛邊啃草,最後啃出了一個洞穴,在草垛中形成一個可以避寒的獨特住所。它的處境比貓好得多,洞穴的四壁可供食用,渴了可以吃雪。幹草洞裏相當暖和,而且它的絨毛長得很厚,因為逃過了人工剪毛。可是現在一個不速之客正在接近它的寧靜的住所。
貓已弄明白冒氣草垛的謎,它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尾巴凶狠地豎了起來。獵物!……原來僅滿足於捕捉老鼠的它,現在竟毫無顧忌地想幹掉這個大家夥。它慢慢地向前移動著。山羊已經從洞口發現了它,並且搖晃著頭角,踢著蹄子以示警告。貓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弓起身,突然撲過去,咬住山羊的脖子。但它僅僅咬了滿嘴絨毛,進攻的利爪同樣也陷入濃密的絨毛裏。然而山羊向前衝撞脖頸的力量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它僅僅把來犯者摔倒在其住所的壁邊。接著,發生了一場可怕的、長時間的生死搏鬥。羊毛和幹草滿處飛舞。山羊咩咩地哀叫;林中貓凶狠地露出了殺機。不一會兒,其利齒和爪子漸漸透過絨毛層,發揮了作用。鬥爭以山羊的垂死掙紮而告終。它奄奄一息地躺在幹草洞穴的地上抽搐著身子。但是溫熱的鮮血卻給予精疲力竭的貓以新的力量。它勝利地叫了一聲,看著它的獵物漸漸死去。對於捕食老鼠的小小動物來說,這可真是個特大收獲!天天食肉的日子開始了。幹草洞不久也結凍了,因為洞穴的主人已經死去,屍體已凍得硬邦邦,而且越來越小。對貓來說,寒冷和凍肉都無所謂,隻要不挨餓,什麼都行……於是它在自己的獵物旁生活著,打盹,睡覺。豐富的營養使它變得強壯,足以抵禦寒冷。而且天氣也似乎變得溫和起來,厚厚的雲層撒著雪花,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雪中。林中貓在自己的獵物旁睡著了,森林在大風雪的壓迫下呼嘯著。
突然某個重物跌落下來的響聲使貓驚醒過來。有個東西跌在雪地裏,正在走近它的住所,而且是個大獵物……正在打盹的貓這時立刻精神抖擻起來,做好了跳躍的準備。它的眼睛發出黃綠色的光芒。來者已到了門口,是隻大鳥——鷹,捕食母雞的蒼鷹。它跟貓一樣有著相同的生活憂慮:漫長的冬天,缺乏食物,忍饑挨餓。為了擺脫困境,它離開了遙遠的北方,進行長途飛行。剛才,它遭到暴風雪的襲擊,昏頭昏腦地跌了下來。這個尋找新的生活空間的家夥已筋疲力盡。在那草垛旁看來有個庇護所——.一個洞,可以爬進去休息一下,但洞裏已有了主人及其大獵獲物。那個眼睛放光的東西立刻像一團球似的撲了上來。蒼鷹及時地展開了翅膀和可怕的利爪進行反擊,搏鬥和送上門的獵物對它來說,真是求之不得……幸虧它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了撲來的貓的腦袋,用力插進去,但貓翻轉身,背靠地,拚命地用它的利爪撕著鷹的胸部和翅膀。兩個拚鬥者在大風雪中滾成一團。有時,這個嘶叫著的一團,被鷹的翅膀帶上天空。滴滴鮮血灑在雪地上,因為利爪一刻也不放鬆地發揮著作用。蒼鷹遭到了厄運,但它死死抓住貓的腦袋。畢竟是個獵物!要是從空中一下抓住它的脖子有多好啊……它用尖利的喙不停地啄著對手,簡直是使出了最後的力氣。貓的眼珠終於被啄了出來,貓爪子的廝殺力在變弱,後來全部放鬆下來,就像鬆了弦的弓似的。它躺在雪地裏,死了。蒼鷹看了看,轉過身去,拉下一泡屎,以示蔑視。可是,這是蒼鷹最後一個有意識的動作,它流著血,它的一隻翅膀已被撕裂,全然動彈不得。對它來說,這也是最後一場搏鬥……它開始在雪地裏痛苦地爬行,奇怪地、無定向地轉著小圈。它使勁地爬呀爬,似乎急於要到某個地方,但卻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緩慢。它終於停了下來,被飄落的雪花漸漸蓋住。
開始時,雪花在鷹的棕褐色羽毛上融成水珠,但後來開始堆積起來,雪地裏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雪堆,成為它的安息場所。貓也如此。但它躺在草垛邊受庇護的地方,它那被挖空了的眼窩依然望著世界,它咧著嘴,露出拚殺的利齒獰笑著……在幹草裏有它的巨大獵物——撕剩一半的山羊屍體,雪花偶爾也飄到山羊的絨毛上。這時,凍成冰塊的林中貓似乎在聳動著肩膀,得意地發笑……當暴風雪開始平息下來的時候,一陣陣野獸的號叫聲在荒原上空回響。在森林某個隱蔽的地方,狐狸仰起了咀嚼的嘴巴……如果生命之火在某個物體中熄滅了,那麼,它僅僅是為了滋養尚未熄滅的生命。如此周而複始,循環不已。
港口和大海
〔芬蘭〕托伊沃·佩卡寧
港口總是港口,它吞噬了許多人的性命,每年,每周,幾乎每天那裏都在發生悲劇。我們有時從報上看到港口的新聞,慘絕人寰的受傷事故、自殺和死亡,但這一切並非最糟糕的。那最可怕的是看不見的,尤其那些被港口活活吞沒,終身被禁錮在樊籠裏的則更可怕。這一切也許並不能歸咎於港口,而是因為陸地和海洋上的一切汙泥濁水都流到港口,把那裏的空氣汙染了。我指的是人,充斥各個港口的社會渣滓。但這也許不能歸咎於人,因為他們之中好人畢竟多於壞人。港口隻是港口,肮髒,陰暗,不可思議……然而港口也有吸引人的有趣東西。那兒有從南美來的遊艇,有在希臘船上跳舞的孟加拉黑小子,有滿嘴鑲金牙的中國廚師,他們給人帶來了冒險精神和異國風情,給陸地帶來了浩瀚的海洋氣息和友好的問候。纜索在風中呼叫,蒸氣噗噗噴出白氣,卷揚機和吊車發出轟隆隆的吼鳴,火車和卡車穿梭來往不息。在陽光下,碼頭工人哼著小曲,罵罵咧咧,大聲喊叫或埋頭幹活,而流浪漢吊兒郎當地在碼頭上逛來逛去,流露出一副懶散的樣子。他們吃喝,手中托著幾個銅板,在空中上下拋動,招攬買主。這就是港口,它給人帶來麵包,也奪走許多人的人性。
五月初的一天,海倫·盧斯號駛進了港口。這是一艘漢堡巨輪,從船舷走下一個名叫裏斯托·朗達拉的人,他準備同輪船和海洋永遠告別了。他出生在這個城市,但這兒已沒有活著的親人。他離開這兒已八年了。正如人們常說的,海洋曾經“燃燒”過他,然而尚未把他“燒透”。他的心地也許比一般人好。他見過海上能見到的一切,經曆了海上能經曆的一切,但在他的心靈深處還有一點純潔的地方——還留有一個美好的記憶。許多人一出海便什麼都忘了,但裏斯托·朗達拉沒忘,盡管他並未許下任何諾言,也沒承擔任何義務。隻是有一天,他忽然覺得大海鬆開了大手,他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隱隱覺得還有個人在等待他,雖然他已見過海上能見到的一切,經曆過海上能經曆的一切。
當大海猛地鬆開大手,一個徙居異域的人心裏自然會勾起許多奇異的聯想,陷入回憶的旋渦。他感到一切恍如發生在昨天,今天還要繼續下去一般。漫長的八年和大海恍如黎明前的一場噩夢,一去不複返了。隻有家鄉留下的那個記憶是真實的。不過生活是不允許人們忘卻的,何況八年的海洋生活將懲罰、報複……現在裏斯托·朗達拉踏上了故鄉城市的碼頭,心想今天自己終於回來了,可以見到埃倫了!他很高興,往事又從記憶中湧現出來。埃倫隻是個一般的姑娘,他們之間沒有山盟海誓,彼此都沒承擔什麼義務。但裏斯托感到,仿佛有個人在等待他。然而他腳下的碼頭完全是陌生的,他看到前麵的城市是陌生的,他迎麵碰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切對他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熟人,城市變了,他所見到的四周的一切都變了。但他絲毫也不懷疑,這是他的故鄉,因為他太高興了,盡管一切是陌生的,他仍了解這個城市,因為在這裏有縈繞不斷的過去的記憶。八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艘挪威輪船把他帶走了……三小時以前,他拉著一位姑娘的手,這個姑娘就是埃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