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會回來嗎?”姑娘問道。
“我就跑這一次,”小夥子回答說……就這樣,他們誰也沒有做出承諾,誰也沒有承擔什麼義務。他現在不知埃倫在哪裏,也不知她現在怎樣了。他印象中的姑娘還是八年前的,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今天還能繼續下去。在倉庫牆根前清掃垃圾的一個老頭見他走過來,心裏琢磨這個人好像朗達拉家的裏斯托,難道天下有相貌如此相同的人嗎?老頭將笤帚往牆根一放,走上去仔細地瞧了一眼,老天爺,真是裏斯托!“喂,你好呀!”裏斯托止住腳步,望著麵前老態龍鍾的老人。他根本沒想到,上了年紀的人老得這樣快。盡管臉很熟悉,但並不認識。老頭親切的問候弄得裏斯托有點局促不安。老頭也猶豫起來,他們相互打量了很長時間。
“你不是朗達拉家的裏斯托嗎?”老頭終於開口問道。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你不認識羅登貝格老人啦?”
“你就是羅登貝格,你可變老啦!”裏斯托不好意思地、驚訝地道。
“老啦!”老頭嘴裏嚼著煙,會心地承認說。
“你一去有多年了吧?”
“八年啦,不過我現在不再走了。”
“你真不走了嗎?有些人嘴上說不走,最後還是走了。這都是那海洋!……”他們又陷入沉默,麵麵相覷。裏斯托感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衝擊著他的心靈,仿佛現在他才豁然明白,原來他離開這兒已很久,整整八個年頭了!當他在遙遠的地方突然勾起鄉思的時候,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歲月像噩夢被遺忘了。輪船從一個港口開到另一個港口,他目睹了海上的一切,經曆了海上能經曆的一切。有兩個女人,兩個被港口吞噬了的女人,兩個塗脂抹粉、紅顏已衰的女人打他們前麵走了過去。這種女人是社會為碼頭工人和水手尋歡作樂而製造的。裏斯托沒有注意,但老頭注意到了:“方才走過去的就是埃伊諾拉家的那個埃倫。”
裏斯托轉過身去,一眼就看見了她,並認出了她。上帝!他看到的埃倫竟和他在各個港口遇見的女人一模一樣。他驀地感到自己還在大海上,他是屬於大海的,埃倫隻是個幻象。他模模糊糊聽著老頭慢條斯理地說:“人真沒出息!”
“是的,是沒出息。”
裏斯托心中唯一的希望破滅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這裏的親人都死了,一個美好的記憶,他心靈中唯一純潔的、曾經促使他來到這裏的東西已經不複存在。他的行囊還在輪船上,現在已沒有取下來的必要了。
“港口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老頭繼續說,“簡直沒有辦法!姑娘的父親過世後,她開始到這兒來找點活幹。她說她在等你。活兒挺累,而你的船始終不見影子,而許多別的船來了,許多別的人來了,來了又走了……來了又走了。”
大海把裏斯托又帶走了,就像帶走許多其他人一樣,終有一天,大海將把他扔在某個港口——充斥著汙泥濁水的港口,不再理睬他。
康乃馨
〔加拿大〕L. M. 弗西亞
每到月底,老婦人的兒子都會在賬戶裏多加些錢,好讓羅傑保證他總會對這位顛倒了時代的顧客表現最謙恭的歡迎,這位顧客雖然吃得不比鳥多,卻要求坐在餐館後頭專供三人用餐的最佳席位上。
每當正午十二點鍾響,老板拉開餐館大門時,阿奈斯夫人總會準時出現,從不缺席;晚間六時三十分,她又會偕同賣花女咪咪到來,咪咪的職責是:隻要綻放在每一張餐桌上的美麗紅色康乃馨顯露些微的凋萎,她就須將它換掉。
親吻了阿奈斯的手之後,羅傑接過了她的手杖。若是在冬天,還得接過把她包得像頭洋蔥,一層又一層的毛皮服飾。像個被帆篷環抱的船夫,他小心翼翼地護送她來到她訂的餐桌前,扶著她擠入座椅之後,把小燈籠點亮,挪挪康乃馨,把它襯托出來,然後把菜單擺在她麵前。
差不多全盲,差不多全聾,又刻意地作啞,這老婦人點點頭表示滿意,頭上的羽飾誇張地顫了顫,上仰的下巴晃了一下落在一大摞多出的下巴上,形成一個褶邊。
阿奈斯已瀕臨她人生的終點,不再有什麼食欲了,但是她並未喪失屬於她歲月中特有的風格;再怎麼說她也不至於婉拒如此高雅侍奉的餐飲,即使她親愛的、唯一的、永遠在旅行的單身兒子竟然把烹調的重任委托給了陌生人。
不過,千真萬確,那天晚間阿奈斯的確一點胃口也沒有!每一羹匙的湯剛一流到她的喉嚨口就停滯了下來,費了好大的勁兒她總算把那一點液體傾入下麵的流域中。
阿奈斯很快就覺悟到她實在不該再勉強自己了。其實,她發覺這是上天賜給她很大的福分,突然她又掙脫了另一種枷鎖。幾乎全然擺脫了聲音與色彩的需求之後,她終於可以不要食物了!隻是,為了不惹人嫌,哪怕是她兒子,她仍然點了牛排與馬鈴薯;不過往四周偷瞄了一下之後,她鬼鬼祟祟地把每一口食物輕吐在膝上的餐巾上,然後褶起一角蓋上。麵包與甜點覆盆子果醬也如法炮製,之後,她將濕巴巴的小包塞入手提包裏,繼續假裝進食……
苦惱困惑,羅傑一本正經地訓斥女侍,要求找回遺失的餐巾,並為阿奈斯夫人點她要的草藥茶。就在那時刻,老婦人感到一股莫名的衝動……就像好久以前,她懷孕時有的那份渴望……在那種日子裏她所欲求的對象從來無法尋獲,可是現在……現在……亭立在花瓶裏,搖曳在燈光中,一層層的花瓣晶瑩剔透,紅色康乃馨……阿奈斯伸出了手,將花朵湊在鼻尖,深深地嗅了一陣;之後,很高雅地,臉上透著紅光,開啟牙齒,像吃朝鮮薊般地,開始自外層花瓣著口……待她將花心放在桌麵時,這才有些感覺到羅傑躬身立在她後麵……這時,以一種聾人開口如死亡般驚人,用了一種禮貌的極少加害於人的語調,阿奈斯對他說:“明天得給我白色康乃馨……你交代咪咪好嗎?……白的康乃馨……紅的味道太重……你懂嗎?羅傑?我改吃雛菊之前,想先好好嚐嚐白色康乃馨!”就在這一刻,在驚愕的店員與顧客眾目凝視之下,阿奈斯決定風風光光地離開這個世界,那一聲令她閉氣的朗笑自她一層層的下巴直瀉而下,頭頂上的羽飾也跟著作了最後一次的振翅搖動。
擁有百科全書的人
〔瑞士〕瓦爾特·考爾
這個村子遠離通衢大道,這裏連一家像樣點兒的可供稍有身份的旅客投宿的旅店都沒有。村裏有個小火車站,不過也小得可憐,那些一向認為自己的情況要好得多的鄰村的村民斷言:它大概是在一夜之間建造起來的。村裏的房屋幹淨整潔,外表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院子裏和窗台上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鮮花。每一個真正的村莊理所當然就該這樣。房屋的四周圍著一圈高高的柵欄,院子的小門上掛著許多牌子,上麵寫著警告來人提防猛犬或者“嚴禁乞討和挨戶兜售”的文字。
村子裏住著一位先生和他的一家。有一天,風和日麗,這位先生幹了一件前所未聞的事,令那些愛搬弄是非的女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許多無事可做整天在街上閑逛的小青年尾隨著他,一直跟到小火車站。原來,這位先生買了一張火車票。火車站站長在牌桌上順便說起了這件事。他每天總要和村公所文書、煙囪師傅、村公所公務員一起玩玩雅斯牌。
村裏缺少一位教師,否則,村公所公務員大概也不會有此殊榮,能與村裏的這幾位紳士坐在一起玩牌。鄰村倒有一所學校,但是,到了冬天,一旦道路被積雪覆蓋,孩子們同樣沒法去上學。站長在牌桌上順便提起了這件前所未聞的新鮮事兒:我們的這位先生買的可不是一張到鄰村的車票,也不是一張去縣城的車票啊!不是這麼回事。
這位先生想冒一次險,去城裏闖一闖。幾位紳士聽後連連搖頭,表示很不讚同。他們試圖說服這位先生,讓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完全沒有必要,況且還引起了大家的疑心。直到現在,村裏還沒有誰認為非要去這麼遠的地方不可。自父親那一輩、甚至祖父那一輩起,村裏的人不都是這麼生活、這麼長大的嗎?這位先生不想改變自己的決定,況且車票都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就準備動身。村裏的紳士們不無感歎地說:是啊,是啊,凡是下定決心要闖入不幸的人,別人無論如何也是擋不住的。我們肯定會在報上看到,在那個大都市潛伏著什麼樣的災難。他究竟想去那座城市尋找什麼呢?這位先生什麼也沒有說。婦女們洗衣服時議論得更厲害了。
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先生出了家門。街上許多小青年前呼後擁,吵吵嚷嚷,一直把他護送到火車站。這位先生登上窄軌火車,到了鎮上又換乘直達快車,順利地來到了大都市。他到底想要尋找什麼呢?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然也就沒法回答那些牌迷了。他心裏有一種感覺,可是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他穿街走巷,眼睛時而瞧著這家商店,時而盯著那片櫥窗。心裏的那種感覺,那種不可言狀的感覺告訴他:再等一會兒,這還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這位鄉下來的先生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家書店的門前。玻璃櫥窗裏陳列著各種圖書,有厚,有薄;有燙金的,也有不燙金的,還有彩色封麵的。他突然之間意識到:這就是我在尋找的東西啊!我正是為了這些書才到都市來的,玻璃櫥窗裏平攤著一本厚厚的書,這本書很厚,價錢自然也很貴。書的旁邊放著一個很大的硬紙牌,上麵的文字告訴他,如果買下這本價格昂貴的百科全書,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這位先生走進書店。他覺得,知道一切事情,回答所有問題,恰恰就是他要尋找的。
這時,他想到村子裏的那些牌迷,想到煙囪師傅。這個人經常從鄰村的同行那裏借閱報紙,所以在牌桌上總是裝腔作勢,自以為了不起。
他還想到火車站站長,他每次從肉鋪老板那裏買一截兒粗短香腸當早餐時,總是純屬偶然地得到小半張報紙。書店的夥計非常和氣地接待這位先生,畢竟是一本價格昂貴的書嘛。夥計肯定地說,當然可以通曉萬事,然後又問,他想要皮封麵的,還是亞麻布封麵的。這位先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對夥計來說再好也沒有了,他為這位先生包了一本皮封麵的。
在回家的火車上,這位先生就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偷偷摸摸地取出那本書,躲躲閃閃地翻開,就好像是在翻一本低級下流的小冊子(村公所公務員就有這樣一本小冊子,封麵盡是些裸體女人。他經常在午夜時分,消防演習之後,讓大家傳閱。小冊子早已翻得破舊不堪)。躍入眼簾的第一個詞條是“吼猴屬”,他讀了讀關於吼猴屬的解釋。緊接著吼猴屬的下麵提到了一位將軍,名字叫“布呂爾曼”。他覺得書裏寫得很清楚,自己完全看懂了。
在換乘窄軌火車之前,他把書重新包好,然後端坐在那裏,滿臉通紅。一想到可以在牌桌上炫耀一番,他心裏樂滋滋的。他已經想象到煙囪師傅的小胡子在顫抖。平時,隻有當煙囪師傅手上握有兩張A並向對手暴露了自己的牌力時,他的小胡子才會這樣顫抖。
果然,一切都如同這位先生想象的那樣。他淵博的知識和人們對他的知識的了解,就像瘟疫一樣在村子裏迅速傳開。煙囪師傅想方設法企圖維持自己的權威地位,他蹙著眉頭,露出一副充滿疑慮的神情,大談巫術和幻象。
然而,有天夜裏,當村裏幾乎所有燈火都熄滅之後,煙囪師傅拐彎抹角,偷偷摸摸地溜進了這位先生的家。他終於登門求教了。
至此,這位先生總算如願以償了,他的名聲愈來愈大。鄰村的人聽說此事後都伸出食指敲著自己的額頭哈哈大笑。但是,這也絲毫無損這位先生的名望。村裏的人認為,雖說村裏隻有這麼一位無所不知的聰明人,可是,不久的將來,總會有一天,他們也都會像他一樣聰明的,情況就是這樣的嘛。周圍所有的村莊都在笑話這個村子的人,把他們看成是十足的白癡和傻瓜。
這樣過去了許多年。那位聰明的先生已經老態龍鍾了,百科全書當然也像他一樣日久年深,由於使用的次數很多,這本書漸漸變得殘缺不全。當老人把百科全書傳給他的兒子時,就已經缺了好幾頁了,這都是被那些來向他討教的人偷偷撕走的。
他的兒子對缺的那些頁並不關心。他總是習慣說:書裏沒有的,世上也沒有。我父親去世前曾對我說過,世上的一切,這本書裏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