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煤桶騎士2(3 / 3)

當兒子把書又傳給他的兒子時,百科全書就隻剩下封麵和半張紙了。盡管如此,村裏的人總還是登門求教,打聽什麼是“直布羅陀”,什麼是“民主”,等等。這時,孫子就捧起隻剩下皮封麵和半張紙的百科全書,擺出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對提問題者說:“喏,你自己也看見了吧,沒有直布羅尼,也沒有民主。你看,這兒隻有一個字:排外。”

我是怎樣自殺的

〔土耳其〕阿吉茲·涅辛

報上刊登自殺的消息,通常是被禁止的,然而,下麵要談的是我個人的自殺問題,因此,我希望威嚴的官府,不僅能高抬貴手,準予報道,甚至還能為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自殺慶幸。我曾一度得了自殺狂症,心裏總想著自殺。我的第一次自殺經過是這樣的:“喂,朋友!”我自言自語道,“怎麼個死法更好,用手槍,還是用匕首?”死麼,都是一樣的……但是至少讓我死得高雅一些:我決定服毒自殺。我買了劇毒藥品,將自己關在屋裏,寫了一封充滿浪漫情調的長信,結尾寫道:“永別了,空虛的人生;永別了,變幻莫測的命運;永別了,所有的一切……”然後,我服了一杯毒藥就躺倒在地上。現在我的血管就要萎縮了,我的手腳就要抽搐,血液就要凝結。我這樣等了又等,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於是,我再喝一杯毒藥,接著又是一杯……但是,毫無反應。後來,我恍然大悟:原來,在這個國家裏,不僅牛奶摻水,油摻假,幹酪摻假,就連毒藥也是摻假的。因而,一個人想隨心所欲采取一種自殺手段也是做不到的。而我個人,想到就要做到。這一次,我決定朝自己的頭砰的來一槍以了卻我的殘生。我把槍口對準太陽穴,扣動扳機:“哢——嗒!”又扣動了扳機:“哢——嗒!”再扣動了一次扳機:“哢——嗒嗒!”原來,這支槍是某國援助的一批武器中的一支,裏麵缺少零件。我看用槍彈結束自己生命已經不可能了。於是,我想到了另一種保險的辦法——用煤氣來窒息自己。據說,煤氣中毒致死是富有詩意的。我把煤氣開足,並將屋裏的所有縫隙都堵住了。我倒在椅子上,擺好了最合適的姿勢,以便在人們找到我的屍體時能夠保持肅穆的氣氛,於是,等待著阿茲拉伊爾來臨。中午過去了,夜幕降臨,而我的呼吸怎麼也不停止。晚上,我的一位朋友來找我。

“不要進來!”我大聲嚷道。

“怎麼啦?”

“我正在死呢。”

“你沒有死,你是在發瘋。”他說。

我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我的朋友。他捧腹大笑道:“你真蠢,從煤氣閥門出來的不是煤氣,而是空氣。”

說完,他又問我:“你真想自殺嗎?”

“當然是真的。”我答道。

“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他說。

接著,他建議我到製刀匠那裏買一把布爾薩刀,然後像勇敢的日本武士那樣切腹自盡,並讓肚子裏的腸子流到自己的手心裏。我對我的朋友所表示的友誼和關懷表示感謝,並立即去買了一把布爾薩刀。老實說,用刀子嘩的一聲地剖開自己的肚子,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而且我覺得,當我的屍體被抬到停屍室裏進行檢驗時,醫生如果在我的肚子裏看不到有任何食物,那可太難堪了。管它呢,我還是把刀子放進懷裏,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去。正在這時,兩個警察向我衝過來。於是,我向警察解釋:“先生們,請等一下,先聽我說。我老老實實地交納稅金,我從不說政府閑話。像我這樣的老實人……”警察打斷了我的話,並從我懷裏搜出了那把刀子。

“這是什麼?”警察吼叫起來了。原來,我正好遇上這兩個專管搜捕和製止犯罪活動的警察。

“唉,我的真主啊!”我自言自語道,“我無法在這個國度裏活下去,我做出自殺的決定,是最合適的。但是,你看,我也沒辦法離開這個塵世嗬!……難道我總是這樣受折磨嗎?”我是有決心有意誌的人,一旦說要死,我就一定要去死。我從雜貨店老板處買了一條粗繩子,還有一塊肥皂。我在繩子上塗抹了肥皂,係在天花板上的吊鉤上。當時我的心情像是踏進稅務局大門一樣,把自己的脖子套在塗抹了肥皂的繩子上,接著就一腳踢掉了椅子。可是,我並沒有被吊起來,撲通一聲,我跌落在地板上了。原來,繩子也是腐朽的。看來,我無法找到結實的繩子了。我得去找那位老板。店主說:“若是好貨,我們還賣嗎?”我完全明白了,自殺是無指望了。

“算了,就這樣活下去吧!”我自言自語道。眾所周知,民以食為天。我特別愛吃臘肉煎雞蛋。我在一家飯館裏,先吃臘肉煎雞蛋、罐頭橄欖油煎白菜卷以及一份通心粉;後到糖果店買四五塊甜酥吃了。這時,一個賣報人走過來,喊道:“共十六版。你如不想看,可當包裝紙用。”

我沒有讀官方報紙的習慣,但是,這回,我對報販說,我要一份。當然,讀社論時,我就朦朧地入睡了。突然,我感到腹部劇烈絞痛,似乎有人用刀子在我肚子裏攪動。我無法形容疼痛的滋味……我實在受不了了,喊了起來。人們用急救車把我送進急救中心。我已昏過去了。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醫生站在我的身邊,他問道:“你好像中毒了,你不能瞞著醫生,你想自殺吧?”

“說到哪裏去了?醫生,在這幸福的日子裏,您說到哪裏去了?”

“你是中毒了,你吃了什麼?”

“臘肉。”

“什麼,吃了臘肉?”醫生大聲地說,“你瘋了,臘肉能吃嗎?難道沒有看報?醫院擠滿了臘肉中毒患者。但是,你不像吃臘肉後中毒的人。你還吃了什麼東西?”

“我去過飯館……”

“你大概是瘋了。”

“在飯館裏吃了罐頭。”

“怪不得,還吃什麼了?”

“通心粉、甜酥……”

“你當然要中毒了,罐頭、通心粉、甜酥……”醫生說。

“除了這些,你還吃了什麼?”醫生又問。

“我向真主發誓,再沒有吃別的東西了,隻是在讀官方報紙時……”

“啊?”醫生驚叫起來,“謝天謝地,你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出院時,我在想:算了吧,我們還能做什麼呢?求生不得,欲死不能……我們隻能無聲無息地苟延殘喘地活下去。

田野裏出世的嬰孩

〔土耳其〕奧爾漢·凱馬爾

在一望無際的棉田裏,農場工人們十五人或二十人排成一列,一個勁兒在清除秧苗旁的雜草。在驕陽中,氣溫一直升至一百四十九度,在炫目的、鉛灰色的天空下,沒有一隻鳥兒在飛翔。太陽似乎主宰著一切。農場工人們汗水涔涔,有節奏地不斷揮動鋤頭。鋤頭的尖端落在焦土上,發出“啦”“啦”的聲音;隨著鋤頭均勻的起落聲,農場工人們哼著歌,烈日的淫威似乎吞沒了這歌聲。剩下來的土地裏,他們播種小米。播種,收割,然後包裝,親人們給我們送來石榴和香梨。法爾霍·烏紮依爾那雙腫脹的手滿是汗水,他把汗都揩在那條寬鬆的黑褲子上,同時掉過頭去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瞧著他身旁揮鋤的妻子,他用庫爾德語問,“怎麼?你怎麼啦?”

古麗沙是一個肩膀寬寬的結實女人。她幹癟癟的臉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由於劇痛,臉已經不成樣兒,而且露出一道道的皺紋。她沒有回答。

法爾霍·烏紮依爾用胳膊狠狠推了她的腰部:“女人,你到底怎麼啦?”

古麗沙用疲倦的眼神瞥了丈夫一眼。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裏,怪嚇人的。這時鋤頭忽地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用手緊緊按住大肚子,俯下身去,然後在紅棕色的土地上跪了下來,由於烈日的曝曬,土地到處裂開。監視他們幹活的漢子撐著黑色的太陽傘站在一旁,這時叫了起來:“古麗沙!是這個嗎?不要再幹了,走開!”

她痛得死去活來。她用枯瘦而依然有力的手指抓住一塊幹裂的泥土,手指捏得緊緊的。她使出常人罕有的力,咬緊牙關控製著自己。一圈圈漆黑的斑點在她眼前飛舞。她突然呻吟起來,“哎喲喲!”對一個女人來說,勞動時被陌生人聽到這種聲音真是丟臉。法爾霍·烏紮依爾咒罵起來,飛起大腿朝妻子的腰部狠狠踢了一腳。女人馴服地蹲在地上。她知道這副樣子丈夫是不會寬恕的。

當她兩手撐著地掙紮著站起來時,監工的又說:“古麗沙!快走!娘們兒!現在你趕快走,快!”她的陣痛遽然停止了,但她感到等一會又會突如其來,而且來勢會更加凶猛。她朝離她約莫一千英尺遠的溝渠走去,這是農場的邊界。

法爾霍·烏紮依爾在他妻子身後咆哮著,他看到九歲的女兒赤腳站在監工的身旁,於是吩咐她說:“你得替媽幹活!”

女孩知道現在該輪到她了。她拿起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鋤頭,走到行列裏。鋤頭的柄上還沾滿媽媽手上的汗呢。這種事是很平常的。鋤頭的起落聲依舊和農場工人們的歌聲相應和。太陽直射在堆滿畜肥的溝渠上。草綠色的蜥蜴在紅褐色的泥土上悄悄爬過。

古麗沙挺直身子站在溝渠裏,她環顧四周,在炙人的熱浪中側耳細聽。看不到什麼人。空曠的土地上熱氣逼人,這片土地向遠處延伸,似乎沒有盡頭。伯勞鳥的尖叫聲在空中回蕩。她把寬大的黑褲子口袋裏的物件全部倒空,並取出一些東西。她知道自己分娩期已近,早就張羅好這些東西:纏在一塊紙板上的兩股長線,一把生鏽的刀片,幾件顏色不同的衣服,還有破布、鹽和檸檬幹。這些東西,她是在農場的垃圾桶裏找到的。她準備把檸檬汁榨到嬰兒的眼睛裏,用鹽擦孩子的身體。她把襯褲一直褪到腰部下麵,將嬰兒的褲子折好放在一塊大岩石下麵,在地上鋪好破布,把纏在紙板上的線解開,並把檸檬切成兩片。

她不想蹲下身去,忽聽到後麵有走動聲。原來是一隻狼狗!她撿起一塊石頭向它扔去。那隻狗吃了一驚逃開了,但沒有離開。它等著,潤濕的鼻子嗅呀嗅的。古麗沙緊張極了,要是她現在生孩子,昏了過去,那隻狼狗就會把孩子活活咬成一塊塊的!她還記得那位庫爾德姑娘菲麗絲。菲麗絲也像她一樣在溝渠裏分娩,她把孩子抱到身邊後,竟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向四周一瞧——孩子不見了。她到處找尋……最後,在遠處一株矮樹下,她發現孩子已被一隻狼狗咬得支離破碎!古麗沙又向那隻狼狗看了一眼,瞪著眼仔細打量。狼狗在她的目光下退了幾步,但還是盯住她。眼睛射出異樣的光芒……

“莎弗侖,”她叫,“莎弗侖。”她不懂自己怎麼會喊起遠在約一千英尺以外的女兒來:“快來揍它!你這隻該死的惡狗!”

那隻狗勉強退後三十英尺左右,又停下身來蹲著,眼睛閃著藍幽幽的光,伺機而動。這時古麗沙肚子又痛了起來,這是最厲害的一次陣痛。她裸著膝蓋蹲下來,兩手撐住地麵,呻吟起來。她脖子上靜脈粗得像手指一般,顫動著。疼痛一陣接一陣襲來,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突然湧出一股熱血……她的臉露出驚駭的神情。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垮了下來。

“法爾霍,莊稼漢,”監工說,“跑去瞧瞧那個女人……她也許會送命的。”

法爾霍·烏紮依爾朝妻子在苦苦掙紮的那個溝渠望去,搖搖頭,恨恨地罵了幾聲,繼續幹活。他怒火中燒,怨恨自己的妻子。額上冷汗直冒,汗水從他濃眉下一滴滴淌下來。

“瞧那邊,小子,”監工又說,“跑去看一看那女人怎麼樣了。”

法爾霍·烏紮依爾把鋤頭扔在一邊,往那邊跑去。真想一腳接一腳地踢她……這個不中用的女人搗他的鬼,他真受不了。他在溝渠邊停住腳,睜大眼睛向下瞧。古麗沙倒在地上的小路旁。在沾滿鮮血的一塊破布上,渾身上下一片紫紅色的嬰兒在伸手伸腳地扭動。一隻狼狗正撲在嬰兒身上。他霍地跳下溝渠。狼舐著血淋淋的嘴,三腳兩步逃開了。法爾霍·烏紮依爾把圍在嬰兒臉上的綠翅蒼蠅趕走。嬰兒閉著眼睛,手腳還在扭動。法爾霍·烏紮依爾打開布來,原來是一個男孩子!男孩子!法爾霍一下子變了。他仰望天空,嚴峻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抱起嬰兒,從地上撿起血跡斑斑的破布。

“我的兒子!”他大叫一聲。他樂得幾乎瘋了。養了四個女孩後,居然來了一個男孩!古麗沙感到丈夫就在身邊,張開眼來。她不顧自己的身體,掙紮著想站起來。

“這回你挺不錯。”法爾霍·烏紮依爾說。

“挺不錯的,女人!”他抱著嬰兒從溝渠裏一躍而出。監工看到他穿過紅棕色幹裂的土壤跑來。

“那邊……那邊……”他說,“法爾霍向這邊走來了!”大夥兒都停止幹活。農場工人們倚著鋤頭,目不轉睛地瞅著。

法爾霍氣喘籲籲地走了過來,大聲喊道:“我的兒子!我有一個兒子了!”

他把嬰兒緊緊抱在胸前,嬰兒裹在一塊帶血的破布裏,渾身還是紫紅色的。

“嗨,你得小心,莊稼漢,”監工說,“當心,莊稼漢!別抱得這麼緊,你會把他悶死的……現在你回農場去吧。告訴廚師,是我派你來叫他給你些油和糖漿,讓女人吃一些吧。走吧!”法爾霍·烏紮依爾不再感到疲倦了,炎熱他也不在乎。現在他年輕得像二十歲的小夥子,身上輕捷得像小鳥似的。他向農場的小泥屋走去,茅屋頂在他的眼前隱隱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