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便不時地聽到了炮響。
而每次炮響之前,總有個鐵皮筒對著這邊喊叫:要打炮了,快躲一躲!六叔聽得出,那是親家的聲音。於是,他便牽上牛,帶著家人,躲進了村西的山洞裏,等那些隆隆的炮聲消除後才又鑽了出來。
那段時間,雖然每天都有震耳欲聾的炮響,村上的大人小孩倒也無事。隻有那頭黃牛,惦記著南邊的青草,在一個早晨,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不幸蹚上了地雷,轟的一下被炸出了腸子,瞪著眼死在了異國的土地上。
見不到女兒,見不上外孫,這段時間六叔挺苦悶,每天黃昏總是在他站著喊叫的地方向南凝望,隻見那河邊的黃茅已齊人高了,風吹過時,一浪一浪的,哥喂鳥在草間飛過來躥過去。他在家裏備了不少的萬金油,他也期望著李荷給他送回那略帶甜味的紅衣花生。
可是沒有。
慢慢地,炮聲停了;慢慢地,界河開始有人行動了。那瘋長的黃茅被割除了,還看見了一隊橄欖服,手執探雷器,將一隻隻埋在河邊的地雷清理了出來。
一天早上,李荷回來了,身邊的兒子已長到人肚臍高了。遠遠地叫著外公奔了過來,第一個動作便是用手去摸六叔的山羊胡子,把個六叔高興得嗬嗬笑了起來。
六叔又吃上了那略帶甜味的紅衣花生,女兒又帶上他備下的萬金油回了南方。
前朝遺老
申 弓
這是一間隻有六平方米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簡陋到不能再簡陋了:沒有電腦,沒有電話,沒有飲水機,更沒有空調,隻有一桌一凳,並且,那桌的四條腿是三真一假,那凳是沒有靠背的四方凳。
它的主人倒也不賴,一位標準身板的中年人,行伍出身,假如上鏡,足可以跟少將媲美。這樣的辦公室,這樣的設備,他已坐了兩年多,好在工作不少,局裏一應瑣事雜事,都來找他:去,找伍司機。幹起工作來,那日子過得挺快。這不,一晃就是兩年多了。
本想留點懸念,可惜我不是做懸念文章之人,一不留神便露了馬腳,將他的身份透露了。是的,他原來是個司機,是開小車的司機。他當過兵,在部隊就是開車的了。因而他的車開得挺好。這麼說吧,他開車十多年,行程二十萬公裏,沒有一次扣分記錄。因而上任局長看中了他。為了報答局長的知遇之恩,他以局為家,以局長的需要為己任,一輛車在手上發揮到了極致,從沒閃失,就連一隻青蛙也沒有輾到過。
想那時,局長是市裏的紅人,他也跟著紅了一半。
可天有不測風雲,局長在即將被提拔為副市長時,被上級紀委查出了問題,不但革掉了烏紗,還被追究刑事責任。
他有幸被留了下來。
能留下來就不錯了,他很知足。於是安排他到這個辦公室,他一點意見也沒有,並且一門心思做好新領導交代的工作。
這個辦公室就設在大門一側,一個小窗對著大門,進來辦事的人還以為這是門衛室呢。隻要他坐在這裏,一切進出大門的人事,都看在眼裏。
他坐在這裏的第二天,他所開的小車,駕駛座便換了人。當然了,局長換了,司機是要跟著換的,這點他很平靜,平靜到沒有半點的異議和不舒服。接他位子的是個比他更年輕的小夥子。小夥子因為年輕氣盛,或者因為跟著新局長,覺得光彩,見麵也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怪,或者叫作見怪不怪了。他自知自己的境遇,也不去招呼他,以免有討好之嫌。
不過,燒酒,成為他的解渴飲料了。
隻是有一天,不知是怎麼了,那車子突然停下來,那小夥子向他伸出了手,說,伍師傅,我姓陸,新來的,以後多多指點。
好,小夥子,好好幹!他多少也顯出了點激動。於是,他知道了,新司機姓陸。他覺得有意思,他姓伍,他的接班人姓陸。不過,他的前任並不姓肆,再下一任會不會姓柒?未可知也。
有了這句話,他便記在心上,哪天車子經過門口,他聽出了異樣,便好心讓小陸司機及時檢修。有一次還真讓他指點準了,出門時叮囑要注意前球軸。小陸司機避免了一次在高速行駛中因為機械故障而造成的事故,也挽救了自己與局長的生命。為此,小陸司機對他心存感激。出車回來,有事無事總愛到這個辦公室裏來跟他聊聊。
伍師傅,這裏太簡陋了,跟局長說說,裝個空調吧。
不了,這樣我已經知足了,不要再給領導添麻煩。我知道,現在經費緊缺,要用錢的地方太多,領導也不好當。
在進進出出說說等等中,日子便又向前推移了兩年。
這天,辦公室主任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有點受寵若驚地站起來讓座。因為在他的記憶裏,主任是從來沒有光顧過這間辦公室的,有事隻在門口或窗口叫一聲伍師傅,他就立馬奔了出去。
主任說,不用客氣,我來是通知你,將桌子往旁邊挪挪,這裏多擺個桌子。
好。有人要來?
是的,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便將桌子挪到了牆邊上,騰出了一個足有三平方米的位置來。一會兒,小陸司機扛著張桌子來了,伍師傅,來跟你搭檔了。
他一看那桌子,也有一條腿是斷了的,心裏便像被什麼敲擊了一下。他看了看小夥子,嘴張了張,沒有說話,隻默默地幫著小陸司機放置桌凳。
怎麼,師傅不歡迎?
小陸啊小陸,你要我怎麼說呢?說歡迎嘛,這裏又不是“快樂大本營”;說不歡迎嘛,我也沒有這個權利。大哥隻有一句話,既來之,則安之吧。
好,有這就夠了。小夥子帶氣地說,媽的,一個局長當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
這是人家官場中事,你我也說不清的。不過你還好,他是上調,還有希望,隻要他出任個一把手實職,你還會風光的。老哥我就徹底沒希望了。知道嗎?判了十五年,後半輩子就押給他了。說著話,又拿起酒瓶嘴對嘴地灌了一大口,然後遞給小夥子,也來一口嗎?
小夥子一手搶過,咕嚕嚕一下子灌了個底朝天,口裏含糊著說,哥們兒,從此我們就是患難兄弟了……
陶之戀
申 弓
來到Q城的人,都會被那尊陶女塑像迷住,總以為是哪位著名雕刻家或者大教授的傑作,想不到的是,她的作者隻是個初中生。
這個人叫小癟四。當然他有他的大名,要不他怎麼可以下鄉當插隊知青?隻是他一向名不見經傳,個子也長得瘦小,人們便想到了上海的小癟三,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扯到了一起,並且還與小癟三搭上了兄弟。先是暗地裏叫,後來公開叫,他也沒怎麼反感,便這樣叫了下來,並且一叫就是一輩子。
小癟四是第一批知青。那一年他剛滿十八歲,一起去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小鄰居。小鄰居叫小白蛇,個子也不高,跟小癟四差不多,隻是人長得白淨,特別那眼睛,黑白分明,看人一眼便讓人覺得氣力倍添。
他們下的隊在山裏,除了種田,還搞些副業,主要是燒瓦。小癟四和小白蛇一起,分在燒瓦組。小癟四做的是泥活,也就是弄泥巴。小白蛇管燒火,也要上山砍柴。
小癟四白天踩泥,做瓦,心裏想著小白蛇,覺得日子很好過。有時做完了泥巴,見時間尚早,便要往山裏去,接上小白蛇一程,搶過小白蛇的柴草擔子,讓小白蛇走在他的前麵。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走回來,特別看著她那圓溜溜的屁股,他覺得渾身充滿了勁。
小癟四的泥活其實也簡單,就是將黃泥泡在池子裏,然後放幹了水,打赤腳在上麵不停地踩,硬是將那泥踩成膠狀,然後,用一支鋼絲弓將泥切割成西瓜大的一塊,啪地搭在一個方形的瓦模上,飛起右腳,先是用腳板外側在瓦模的東南西三麵各踩一腳,最後用腳內側帶著踩出來的剩泥,啪的一下搭在瓦模上,彎腰用瓦弓一割,拿到場上一倒,一塊瓦坯便方方正正地倒在了場子上。然後再重複之前那個動作。一天下來,便可以曬滿一個場子。等曬得差不多了,再疊起來,往彎裏一壓,成個弧狀,窯裏一燒,便可以蓋上房頂,遮風擋雨了。
他們的青春就搭在這泥巴、柴草上,因為時常能在一起,他們感到很幸福。可天有不測風雲,一次燒瓦,因為窯塌,小白蛇被壓死了。看著玉殞香銷的小白蛇,小癟四茶飯不思,後來連瓦也做不成了,整天將那白膠泥搬到房子裏,捏成個女兒狀,他要將小白蛇塑成永不消逝的偶像。可是無論怎麼捏,總覺得不像。為此,他覺得十分遺憾,十分對不起青梅竹馬的小白蛇。
兩年後,工廠招工,小癟四回了城。小癟四選擇了陶瓷廠。當然,他不是衝著這曾經名列中國四大名陶的大名,也不是因為這個廠的產品曾拿過巴拿馬博覽會金獎,他是捏慣了泥巴,他還要繼續他的未竟之業。
這時的陶瓷廠,主產是坭興陶。他的工作還是漚泥,踩泥,還要拉坯。這漚泥要比做瓦的技術含量高,首先是配泥,得用東泥與西泥配合,而且比例十分講究:東泥多了,坯子容易破裂;西泥多了也不行,那拉出的坯子就軟塌塌的,豎不起來。窯變更神奇,要是嚴格按照東西比分,那燒出來的成品就會紋路清晰,且帶金屬之聲。當然,這個比例,他無從知道,那是這家廠子的秘方,是幾百年經過無數前輩的摸索得出的結果。他也就按照技術員的要求去做就是了。
每天踩完泥回來,他就將自己封閉在房間裏,從來沒有出去過,直到第二天上班。那時還沒有電腦,也並沒有“宅男”這個概念,然而他卻成了宅男的前輩。他將做瓦時所捏的小白蛇從編織袋裏放出來,恭恭敬敬地放置在一張桌子上,可因為那些泥質太粗,無論怎麼修改,也沒有效果。他每天帶回一團陶泥,他要用這細膩的泥料,重新捏出小白蛇來。他捏的小白蛇,就像真人一樣高大,站在一起,比他的個子稍矮一點。
父母親看著他總是悶悶不樂,在暗地裏為他找對象,可找了三個都不成,說他是一個弄泥巴的,那指甲裏總有剔不盡的泥屑。再張羅時,他不幹了。有一次催得急了,便對父親說,我不看了,要看你去看。一句話噎得父親也不管了。
他的小白蛇坯子捏成了,可還是不理想。尤其那雙奶子,捏大了,嫌重;捏小了,嫌輕。上翹,不自然;下墜,缺活力。他十分後悔,當年為什麼不偷看一下。
幸好她還有個妹妹,他叫她小青蛇,模樣兒跟小白蛇差不多。小青蛇大學畢業後,分回到了工藝美術公司,也就是他們廠子的上級機關。小青蛇知道他對已故姐姐一往情深,也時常來探望一下。小青蛇住家裏,他們是近鄰。小癟四一段時間也回家勤了。父母親都很高興,以為他想成家了。可是,在一天晚上,他做出了很丟人的舉動,他偷看了小青蛇洗澡。他正看得入迷時,被小青蛇的父親一鏟柄打昏了。小青蛇出來時,知道了原委,也不覺得吃驚,而是將他救醒,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小青蛇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他忙搖了搖頭說,不是。那你偷看我?他說,不,我在看你的姐姐。一句話讓小青蛇哭了一個晚上。
自此,小癟四落下了偷看的名聲,就更沒有人敢跟他相親了。
小癟四更自閉了。
他的房子一共鎖了三把鎖,而且三把鎖的開鎖程序十分嚴格,亂了憑誰也開不了。
直到有一天,小癟四不來上班,人們來敲他的門,一點聲息也沒有,急急請來他的父母。將門打開,天,小癟四坐在床沿上,麵對著一尊女神。女神質地光滑細膩,與他相對的眼神灼灼有光,那對微翹的奶子恰到好處。
小青蛇也來了,一眼看見了女神,驚呼了一聲,姐姐!然後大喊了一聲,姐夫!
可他們都聽不到了。
平心而論,她比珠鄉的美人魚雕塑多了一分神韻,比貴德的漢白玉黃河少女更讓人賞心悅目。小城要樹立個城雕,小青蛇負責這個項目,正苦思無策,眼前的女神讓她振奮:就用她!
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
陳 毓
蓋青覺得自己是一位秦國女子。她剛剛跟荊軻比完劍,這會兒正要去見劍法無敵的哥蓋聶。她穿著秦國的衣服,仗一把長劍,款款地走在秦國的曠野上。
春意明顯地濃了,雖然旱,草木依舊開始轉綠,早開的桃花也已妖嬈地綻放了,風吹到人臉上有了淡淡的暖意。
一行人出了王宮,其中走在中間的一人格外引人注目。此人身長八尺有餘,魁梧健壯,額頭高聳,雙目長大,隆準虎口。其容貌並不漂亮,甚至可以算是難看,但卻有著無比的英武與威勢。自然,他就是秦王嬴政了。
不知是嬴政走向蓋青,還是蓋青走向嬴政,總之,這一天他們相遇了,在秦王宮外的鹹陽古道上。
話還得從嫪毐說起。隨著嫪毐在宮中的勢力一天天地增長,已直接威脅到嬴政的王權。掃除嫪毐,這想法已在嬴政心中醞釀很久了。這天秦王微服出城,就是約見李斯以商討對策。
一路行來,秦王趁勢向田園勞作的農人詢問一下旱情。已近城外,突然從路邊跳出一夥兒黑衣刺客,刀劍出鞘,均是衝著秦王而來。眾護衛奮力護駕,難分難解之際,隻見一個藍色身影如風卷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一群刺客就如落葉一般靜伏於秦王腳下。蓋青就這樣站在了秦王的麵前。
一個聲音脆脆地說:“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打架,隻是看著他們鬼鬼祟祟躲在暗處,臉上蒙著黑布,料想不是好人!”
望著眼前這個形貌雅麗、劍法超人的女子,秦王的心中無限欣慰,虎目中露出無限思慕。而蓋青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秦王,她留意到他眼中一晃而過的驚喜,又見他神色中那無法隱匿的肅然,禁不住一抱拳:“公子貴姓?”“嬴政。”聲音一出口,連嬴政自己都嚇了一跳,見蓋青那裏沒有一點異常反應,也就放了心。
隻聽蓋青問:“看你也不像壞人,他們為什麼要殺你呢?”嬴政神色更加肅然,道:“這事說來話長,姑娘願聽,可隨我們一起進宮,日後自會明白。”
盡管是初次相遇,蓋青的心中卻有種說不清楚的牽掛,她迷惑於他臉上瞬息而變的決絕與茫然,還有他神情中的肅然。她直覺那是她十八歲的經曆無法破譯的。但這疑問卻牽絆著她,她要去破譯那其中的秘密。
入宮好幾個月了。當蓋青心裏明白那人就是秦王的時候,她並沒有因此而緊張,而驚喜,仿佛這是她出生以前心中就已明白了的。反倒在她心中不時會浮現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憂傷。那憂傷又仿佛是鏡中的霧,無法捕捉,無法驅逐。蓋青覺得自己像他的一個侍衛,又像是他的一個知己。她聽他向自己傾訴心中的苦悶,和他那統一六國的抱負。他活在苦惱中,矛盾中,掙紮中。他要和那麼多的人和事鬥,要和自己抗爭。他時而激昂,時而消沉,時而暴跳如閃電,時而又恬靜若靜水。她看見過他興奮快樂地綻放過孩子似的笑臉,又感受過他無法靠近岸的溺水者的孤獨……
她越來越深地關注這個男人。他似乎總在發愁,而且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他身邊的人把他看成大王,可她覺得她可憐。她又一次陷入這種思緒中發呆的時候,她聽見他聲音低切地對她說:“不用為我擔心,若是你小時候當過人質,聽見吵鬧聲和馬蹄聲就嚇得偷偷地哭,你就會知道,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忍受的。”那聲音讓她的心發寒。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奪眶而出,打濕了他扶在案上的大手。
“假如活著,這一生必將和這樣的男人連在一起,”蓋青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吟著,“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以他的事業為事業,以他的意誌為意誌,承載他成功的快樂,也分擔他失意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