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3 / 3)

月落日升,蓋青依舊伴在秦王身邊,仿佛他的侍衛,又仿佛他的知己。她覺得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柔剛,他們都覺得他強大,包括那個總能看出他心中想法的李斯。

嬴政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當然,在他看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平嫪毐之亂。這個計劃在秦王的心中已經很久了,隻是若無法確定萬無一失秦王是不會輕易下手的。

時機總算到了。

這是一個異常晴朗的早上,嫪毐被宣入宮。盡管有太後撐腰,嫪毐一向肆無忌憚,但麵對秦王的威儀,嫪毐不得不暗自小心了。他早已做好了準備,萬不得已,就來個魚死網破。

漫長而短暫的過程定格在那一聲“車裂棄市”的斷喝聲中,也許秦王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他隻看見一個藍色的影子撲進自己的懷抱。隻是一個瞬間,蓋青就在秦王的懷裏奄奄一息了,她的背上插滿了芒刺一般的東西。

秦王托著蓋青的腰深深地跪了下去。他俯下他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努力睜開她的眼睛,然而仿佛是承受不住他眼中的熱烈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她隱約聽見他在她的耳邊說:“我是要讓你當我的王後的。”

她覺得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流到耳根,他呼吸的氣息在那裏釀造出一片冰涼。

“醒醒吧,蓋青!”蓋青覺得有一隻手在使勁地搖她。從夢中哽咽著醒來,見是自己的男朋友吳歸,正俯在身邊茫然地打量自己。見她醒了,吳歸半戲謔半嘲諷地說:“又做了什麼風花雪月的夢了,挺動情吧!瞧枕頭都快漂起來了。”又催道,“趕快起來收拾收拾,我帶你去吃麥當勞。”

吳歸這幾天不知跑哪兒去了,任她打爆了呼機也不回話,這會兒又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

蓋青聽見吳歸在外麵發動車子的聲音,轉身朝裏睡去。她知道睡是睡不著了,但她希望就那樣躺著。

如水一般的涼淙淙著,從四周向蓋青漫過來。

名角兒

陳 毓

陸小藝她爹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演了一輩子戲,跑了一輩子龍套。

陸小藝她媽結婚二十年也沒生下一男半女。四十歲那年突然花開一樹,生下了陸小藝。果實落地那天,那女人卻如熬幹了油的燈,熄了。陸小藝她爹中年得女,且以老伴的生命為代價,自然寶貝小藝得厲害。

小藝長得美。小藝她爹誇小藝,你看我家小藝,那膚色那眉眼,天生一個美人相,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左鄰右舍初聽那話,本是要罵的,又想這小藝自小沒媽,她爹誇她兩句,算是補償她一份兒母愛,也便跟著他爹唏噓一番。

許是從小看爹演戲,小藝竟無師自通。一次劇團演出,演小旦的王小玉扭傷了腳,急得導演跳腳。小藝正在後台看爹化裝,見了,就小聲問導演,您看我行嗎?導演瞪了瞪眼睛。小藝見導演充滿疑惑的眼神,就比比畫畫在後台唱了起來。導演沒想到會有這樣好的替補,高興得抱起小藝在後台直轉圈。小藝自此加入了演藝圈。

小藝她爹死的那年,小藝已演過十部很有影響的戲了。小藝她爹臨死前感慨地說,小藝啊,你一年頂得上爹的一生!說完這話,閉目含笑死去。

小藝哭她爹。小藝的哭聲裏透著藝術氣,圈內人評說小藝那情感熾熱逼真,但不知怎麼,總讓人想起小藝在台上演戲的情景。

小藝十八歲那年演的一部戲榮獲國家大獎,被一著名導演一眼相中,那導演就帶著小藝離開了K城。不久,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報紙上、熒屏裏,K城人的眼睛不時被小藝的光彩照亮。消息說,小藝又演了一部什麼戲,又獲了一個什麼獎。

小藝二十歲生日那天,在導演為她舉辦的生日酒會上結識了導演的兒子。導演的兒子剛從法國留學歸來,一眼看見小藝,就說他是鐵片兒遇見了磁鐵,跟導演說他要娶小藝。導演愛小藝,更愛兒子,就成全了這一對玉人。

婚後的小藝越發美麗出眾,她的美麗有一種懾人的力量。初時,小藝的千嬌百媚,富於戲劇化的言行逗得燕爾新婚中的丈夫開懷,對小藝越發生出一種化解不開的愛,常常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拿在手上怕跌了。

日子久了,小藝戲劇性的泛濫在丈夫那裏隻能換來寬厚溫情的一瞥,然後是目不轉睛地盯到他的報紙上去。小藝便有些不悅。一次小藝又百般糾纏丈夫,導演的兒子就在小藝的耳邊輕笑一聲,小藝,我現在覺得你跟我在床上都像是在演戲呢!小藝便灰了臉。以後排完戲回家,就慵倦地臥在沙發上,樣子極像她家那隻沙皮狗。丈夫逗她,她也不理。丈夫倒極體貼,以為她拍戲累了,問她冷暖溫飽,而小藝終是慵倦,終日難見笑容。

可是隻要一入戲,小藝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全都活泛過來。仿佛是上足了力的玩具,急切渴望釋放出全部的力。

《霸王別姬》劇組挑小藝去扮演虞姬,小藝的演技在這部戲裏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把虞姬演得千般柔情,萬般剛烈,連導演都被她感動得涕淚滂沱。特別是項羽被困垓下,虞姬舞劍自刎一場戲。那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唱白都讓人為英雄美人垂淚,直到虞姬在劍光中揉碎芙蓉紅滿地。

小藝竟在這部戲裏醒不來了。她說中國隻有項羽一個男人。她說這話時眼睛裏放射出一種讓人心碎的光芒。她把項羽的扮演者當成了項羽的化身。

《霸王別姬》封鏡。“項羽”在一部警匪片裏演一個警察,按劇情需要,警察需從十層高樓跳下。當然這一切都是特技,那“警察”也隻是一個穿著衣服的木頭人。當木頭警察從高樓墜下的一瞬間,攝像師從鏡頭裏看見一個白色人影,仿佛是一隻斂著雙翅的鳥兒,也跟著一起墜下去了。它落在了木頭警察旁邊,在攝影師的鏡頭裏定格成一隻靜美的蝴蝶。它白色的羽衣洇在了一片緋紅之中。

隻有導演的兒子不哭。他說,小藝是上帝精心製作的一件藝術品,俗世的生活她不快樂,於是上帝就將她收回去了。而人生,又怎能時時刻刻都在演戲啊!導演的兒子聲音如蟬。

年齡是個大問題

劉建超

朱領導突發腦溢血去世,朱領導去世後留下的最大問題是他的年齡無法確定。無法確定死者的年齡,後麵的訃告、悼詞就無法往下進行。人事部門以檔案記載為準,寫了份訃告請朱領導的家人過目。朱領導的母親咬著無牙的嘴唇,說啥也不答應,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還不清楚自己娃幾時生的?我娃屬猴的,比你們記載的多了十歲。人事科長說,我們隻能以檔案記錄為準。老太太說,你那記錄都是改過的,能準嗎?光我就給我兒子改過兩次年齡。

朱領導第一次改年齡是十八歲那年,朱領導對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子發生了興趣。那女孩長得實在是不怎麼樣,瘦瘦弱弱的還沒發育開,小臉稀頭發,背還有點駝,唯一的亮點就是皮膚白。女孩夏天穿著裙子,常常能露出她雪白的腿。朱領導坐在樹下乘涼時,那個瘦女孩也愛和朱領導坐在一起。女孩是挺喜歡朱領導的,因為朱領導發育得跟個真男人一樣,說話聲音嗡嗡的,有磁性。姑娘聽著朱領導東拉西扯,無意間就露出了自己白亮白亮的腿。朱領導渾身就燥熱了起來,手就不安分地放在了姑娘的腿上。姑娘身子打戰,卻沒有拒絕的舉動。朱領導氣就粗了,摟著姑娘就滾到了樹叢中。偷吃了禁果的朱領導很害怕,也很後悔,他實在是不喜歡這個鄰居家的黃毛丫頭。鄰居家的姑娘也很害怕,回家就告訴了母親,女孩的母親又氣又驚,哭著到派出所告了朱領導。派出所派人調查,朱領導的母親慌了,一邊找人說情,一邊做最壞打算,托關係把朱領導的年齡改小了兩年,即便是真出了問題,朱領導也算個未成年。結果調查說是兩相情願,加之托人說情,賠了點經濟損失,事情不了了之,鄰居家也搬了地方。

朱領導第二次改年齡還是因為女人的問題。自從有了跟鄰居家姑娘的苟合之事後,朱領導的欲望就非同一般地瘋長。朱領導談了個女朋友,還沒幾個月,姑娘的肚子就蓬勃發展。當時,單位正準備提拔朱領導在部門擔任個小負責人,作風出問題可是了不得的事。無奈,朱領導的母親再次動用關係,把朱領導的年齡改大,改到符合法定結婚的年齡。朱領導在一個月之內既當了新郎又當了爸爸。

朱領導的母親對單位負責治喪的人說,朱領導的命苦啊,五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如果按他檔案記的年齡算,朱領導就是在他父親去世五年後出生的,這讓我快入土的老太婆怎麼向先人和後人交代?

單位的人覺得朱領導母親提出的問題還真是個問題,故人已去,總不能讓還活著的人再背個黑鍋吧。大家商量按朱領導母親的記載,朱領導的年齡就比檔案記載的年齡大了十來歲。人都去了,年齡又有什麼值得較真的呢?可問題又出現了,朱領導的遺孀不願意了。

朱領導當上單位領導後,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像天上飄過的雲,抓不住拽不停。沒當領導前就愛聽“幹部需要年輕化”,當上領導後,就怕聽這句話。朱領導雖然很注意保養,也染了頭發,可年齡是個問題。朱領導的心思就花在了年齡上。

朱領導任期四年,組織部門來考察。朱領導向組織坦白自己的年齡搞錯了,自己實際上要小個四歲的,並拿出證明和戶口簿給人家看,朱領導留任。朱領導的年齡也成了摸著石頭過河,走著說著。戶口和身份證上的年齡時常變化。這就引來了一個問題,朱領導的年齡越來越年輕化,而朱領導的夫人仍然在走向老齡化,以至於他和老婆外出旅遊,夜裏被當地派出所敲門查驗。朱領導明白自己忽視了夫人的年齡,夫人也應該隨著自己年齡的變化而變化。於是,朱領導著手變更夫人的年齡。好在夫人也不當官,年齡更改也容易得多。

又到了組織部門考核幹部的時期,朱領導整日坐臥不寧,寢食無味。那天,朱領導刮了臉,染了頭發,換了身顯得精神的服裝,找到了考察組長說,我得向組織坦白,我的年齡沒有如實上報。當年我母親為了我早日參加革命工作,把我的年齡改大了幾歲,我的實際年齡應該是……朱領導拿出戶口、證明材料。考察組長翻看著朱領導的材料,誠懇地對朱領導說,老朱啊,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能再小了啊,你瞧你的年齡,快同你兒子成哥倆啦。朱領導就退居了二線。朱領導心情鬱悶,忽然一天就不省人事,再沒醒過來。

朱領導走了,可朱領導的夫人還得繼續往前走啊,如果把朱領導的年齡改回原樣,那也就意味著朱領導的夫人也要往回改年齡,一下子就步入老太太的行列,這是朱領導的夫人萬萬不能接受的。朱領導的夫人已經適應了自己虛構年齡段的生活,而且與一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舞友有了那麼點意思,如果自己一夜之間長了十來歲,那怎麼成?

朱領導的年齡問題成了大問題,朱領導的母親和夫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喪事遲遲不能辦。無奈,治喪小組寫了這樣一則訃告:朱領導同誌,出生年月不詳,於2006年元月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享年50~62歲。

外交官

劉建超

秦海陸大使眉頭緊蹙,車子在坑窪不平的山路上顛簸,T國迤邐的風景在車窗外隨著車身的晃動而搖曳。

秘書說,純粹是個意外。路橋隊的田隊長在施工區駕車,忽然闖出個小女孩,田隊長刹車不及,孩子被撞了。醫院也沒能搶救過來。

秘書說,為了趕進度,田隊長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秦海陸問,田隊長他們人呢?

在醫院。村莊的年輕人手持棍棒在出事地點等候,說要對中國人報複。秦大使,我們這樣去,是不是太危險了?

秦海陸抱著雙臂陷入沉思。

秦海陸出身於醫學世家,秦家八代行醫,聲名顯赫。秦海陸的爺爺和父親都是名震國內外的醫學權威。祖上留下祖訓,秦家兒男隻能從醫,不可為政。秦海陸八歲跟隨父親學醫,聰穎靈慧,很得爺爺的喜愛。爺爺期望他秉承祖業,精心醫術。秦海陸學習成績優秀,高考時要填報中國外交學院,在秦家蕩起軒然大波。父母雖然被秦海陸勉強說服了,但爺爺反對的態度堅硬如鐵。爺爺手中的拐杖搗得地麵咚咚作響,如果不報考醫學院,你就不是我秦家的後代,從此也不要再登我的門。秦海陸還是上了外交學院,爺爺氣得大病一場。秦海陸幾次去探望都被爺爺給轟出來了。大學期間,爺爺從不接秦海陸的電話,都是奶奶轉告說海陸問候您哪。秦海陸大學畢業,實習,派駐國外工作,爺爺都沒有理睬。秦海陸打過來的越洋電話,爺爺也是毫不理會。爺爺是真傷心了。

秦海陸問,以前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秘書說,去年M國使館有過。M國使館的司機出事,軋死當地的一名青年,結果司機被扣了七天,遭到毒打。M國使館最後花費近十萬美元才把半死不活的人給救回來。我們這一次比M國要麻煩……

秦海陸默默地點了點頭,把目光轉向車外。

秦海陸的父親是國內著名的腦外科權威,研究所幾次征求他的意見,讓他出任所長,他都婉言謝絕。秦海陸上了大學,父親尊重了他的選擇,但心裏還是不樂意的。畢竟是違背了祖訓。秦海陸對父親說,爸爸,國家需要像您和爺爺這樣的醫學專家,難道就不需要像您和爺爺一樣高明權威的外交家嗎?我就是要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外交官。

車子戛然停住。秦海陸走下車,立即被一群憤怒的人圍住,年輕人手裏拿著粗細長短不一的木棍。當地的一名警察把死者的母親和當地的族長介紹給秦海陸。

秦海陸握著族長的手說,老人家,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情,我們也和你們一樣難過。我們應該更快一些來解決事情,但是,這裏的路很難行啊。

族長點點頭,我們祖輩居住在這裏,因為行路難,族裏有一半的人都沒有出過寨子。

秦海陸說,中國人是貴國的朋友,我們的工程隊到這裏就是為了修通這條道路。頂多半年時間,寨子裏的人就可以沿著大路直接去首都了。

圍觀的人群發出議論聲,表情也顯得不那麼敵對了。

秦海陸說,我們的田隊長為了趕工程進度,已經連續工作三天了。我們的施工隊來到貴國八個多月的時間裏,已經有三名中國人為了貴國的公路建設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他們就埋在你們的國家公墓裏。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悄悄地放下了手中的木棍。

發生這樣的意外,我和大家一樣痛心。但是,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隻能向上帝祈禱,讓死者得到安寧。家裏有什麼困難和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來解決。

族長帶著幾個人走進了路旁的屋子裏去商議了。

秘書憂慮地說,隻能由他們漫天地要價了。

族長出來了,孩子的母親黑色的臉上有了笑意,露出潔白的牙齒。

族長說,好了,隻收一千五百美元的安葬費,不再提任何要求了。我們盼望公路早日修到我們的寨子。

不同膚色的雙手再次緊緊地握在一起,人群發出友善的歡呼聲。

電話響了,秘書把電話交到秦海陸的手裏,秦海陸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緊蹙到一起。

回大使館!汽車跳躍著急駛,車後卷起一條黃龍。

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桌子上的飯菜早已放涼,杯中的茶水也沒有了溫度。新聞播報說,在我國駐T國大使館人員的積極斡旋下,遭到不明身份者綁架的我國五名工作人員已經成功獲釋。

老人興奮地站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踱步。

老人拿起了電話,海陸嗎?我是爺爺。孩子,幹得好,要好好幹!

老人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