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二貴已經從內心裏可憐起這個有錢人了。

就在剛才,女人給他發短信,讓他做掉苟三,她付二十萬元。

二貴在心裏掂量來掂量去。

苟三捐助窮困學生的善舉二貴早有耳聞,在為他家建別墅的時候,二貴和工友們每天下了班後,談得最多的,除了女人,就是苟三。

可是苟三怎麼偏偏就娶了這麼一個惡毒的女人呢?

二貴掏出匕首,走近了苟三。

苟三一驚,叱道,兄弟!別幹傻事!你兒子還等著你呢。

二貴幾下將苟三身上的繩子挑斷,歎了口氣說,我們都是可憐人呢,你有錢又怎麼樣。

說完,二貴扔下匕首,頭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走出這片窯場,走上鄉間小路,二貴才有些害怕起來。畢竟,是他綁架了苟三,如果苟三報了警,自己“進去”是小事,兒子怎麼辦?

他開始留意過往的車輛,想打車盡快趕到醫院,然後帶兒子逃回老家,到了老家,興許能在鄰居和親戚們手裏湊足兒子的手術費。

可在這荒郊野外,連輛出租車的影子也見不著,私家車過去了幾輛,可二貴怎麼擺手人家也不停。二貴隻得撒開腳丫子猛跑起來,累了,就靠在樹上歇一會兒。跑了三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城邊上,也終於打上了一輛出租車。

二貴趕到兒子的病房時,發現床已經空了,一個護士正在收拾。他感到有些不妙,顫著聲兒問,這床上的小孩呢?

護士邊忙活著邊說,進手術室了,估計這會兒快做完了。

二貴又找到了手術室,兒子剛好被推出來,見了他,虛弱地叫了聲爸爸!

二貴的眼淚像小溪一樣淌了下來。

推車的護士摘下了口罩,高興地對他說,你兒子的手術非常成功,療養一個多月就可以出院了。

二貴詫異地問,那,錢怎麼辦呢?

護士也詫異地問,你不知道嗎?有位姓苟的先生剛剛為你繳了十萬元,連後期的療養費也足夠了。

二貴腦子裏靈光一閃:是他,一定是他。

二貴對兒子說,兒子,你在病房裏等著爸爸,爸爸出去一下。

二貴想,等會兒見了他,一定給他磕個頭,向他發誓,這錢我一定會還!同時,還要告訴他,注意身邊的那個女人……

可二貴剛出了醫院的樓梯間,就見兩個警察衝他走了過來,後麵跟著的,是苟三,整張臉上寫滿惋惜。

玉米的馨香

邢慶傑

那片玉米還在空曠的秋野上鬱鬱蔥蔥。

黃昏了。夕陽從西麵的地平線上透射過來,映得玉米葉子金光閃閃,彌漫出一種輝煌、神聖的色彩。

三兒站在名為“秋種指揮部”的帳篷前,癡迷地望著那片蔥鬱的玉米。

早晨,三兒剛從篷內的小鋼絲床上爬起來,鄉長的吉普車便停到了門前。鄉長沒進門,隻對三兒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兒便在鄉長那幾句話的餘音裏呆了半晌。

明天一早,縣領導要來這裏檢查秋收進度,你抓緊把那片站著的玉米搞掉,必要時,可以動用鄉農機站的拖拉機強製收割。鄉長說。

三兒知道,那片唯一還站著的玉米至今還未成熟,它的品種屬於“沈單七號”,生長期比普通品種長十多天,但玉米個兒大籽粒飽滿,產量高。

三兒還是去找了那片玉米的主人——一個五十多歲、瘦瘦的漢子,佝僂著腰。

三兒一說明來意,老漢眼裏便有渾濁的淚湧落下來。

俺還指望這片玉米給俺娃子定親哩,這……漢子為難地垂下了瘦瘦的頭。

三兒的心裏便酸酸的。三兒也是一個農民,因為稿子寫得好,才被鄉政府招聘當了報道員,和正式幹部一樣使用。三兒進了鄉政府之後,村裏的人突然都對他客氣起來,連平日裏從不用正眼看他的支書也請他撮了一頓。所以三兒很珍惜自己在鄉政府的這個職位。

三兒回到“秋種指揮部”的帳篷時,已是晌午了。

三兒一進門就看見鄉長正坐在裏麵,心便劇烈地頓了一頓。

事情辦妥了?鄉長問。

三兒呆呆地望著鄉長。

是那片玉米。搞掉沒有?鄉長以為三兒沒聽明白。

下午……下午就刨,我……我已和那戶人家見過麵了。三兒都有點兒結巴起來。

鄉長狐疑地盯了他一會兒,忽然就笑了。鄉長站起來,拍了拍三兒的肩膀說,你是不會拿自己的飯碗當兒戲的,對不對?

三兒無聲地點了點頭。

鄉長急急地走了。

三兒目送著鄉長遠去後,就站在帳篷前望著這片蔥鬱的玉米。

天黑了,那片玉米已變成了一片墨綠。晚風拂過,送來一縷縷迷人的馨香,三兒陶醉在玉米的馨香中,睡熟了。

第二天一大早,鄉長和縣裏的檢查團來到這片田地時,遠遠地,鄉長就看到了那片蔥鬱的玉米在朝陽下越發地蓬勃。鄉長就害怕地看旁邊縣長的臉色。縣長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玉米,咂了咂嘴說,好香的玉米嗬。鄉長剛長出了一口氣,縣長笑著對他說,這片玉米還沒成熟,你們沒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義,這很好。鄉長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一片燦爛,心想待會兒見了三兒那小子一定表揚他幾句。

鄉長將縣長等領導都讓進了帳篷。鄉長正想喊三兒沏茶,才發現篷內已經空空如也。

三兒用過的鋪蓋整整齊齊地折疊在鋼絲床上,被子上放著一紙《辭職書》。

鄉長急忙跑出帳篷,四處觀望,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一陣晨風吹來,空氣裏溢滿了玉米的馨香。鄉長吸吸鼻子,眼睛濕潤了。

野豬皮

安石榴

講故事的老人我叫他叔公公,尼瑪察氏,來自建州女真,先祖五世貝勒在努爾哈赤的麾下多方征戰,後來被派到寧古塔戍邊。尼瑪察氏的後代就在寧安一個叫八家子的地方繁衍生息。

這些不是叔公公講的,是我在家譜中看到的。老人說,其實他是問我一個問題,他說,你知道森林裏什麼動物最可怕?

我說,虎。

他說,是野豬。

我說,虎是山中王。

他沒解釋,說了個故事給我聽——

那一次我們六人進山,並不是去打獵,有別的事情,所以不想招惹它們。當然我們是背著獵槍的,其中有倆夥計還另外拿了紮槍當雪杖。嗬嗬,在零下四十度的森林裏穿行,豪氣呀。森林黢黑,像一堵黑色大牆,擋住了外麵要命的大煙炮,大煙炮的猛勁兒大打折扣,隻在我們頭上幾十米處的樹尖兒上偶爾打個呼哨。林子裏靜悄悄的,草尖兒不動,樹枝不搖,冷得幹巴。就是這麼個時候,我們和一群野豬遭遇了。

叔公公停下來,似乎要回答我先前的某個疑問似的,說,你可聽說過誰在林子裏遇到一群老虎、一群黑熊?

我想想,的確沒有。虎熊處在動物鏈的頂端,有獨自生存的能力,所以個個都是孤獨俠。

叔公公讚許地點點頭,接著講他的故事——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六人就突然和一群——得有六七隻野豬——對上了。它們披著一身亂糟糟的黑灰毛,小眼睛通紅,鼻孔轉動著一鼓一鼓的,挺著兩隻尖尖的耳朵,咯吱咯吱磨牙。白雪襯著清虛虛的晨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的大獠牙泛著冷光,讓人脊梁骨發麻。領頭的是一頭大個頭的公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那種身段的野豬,看起來就像現在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北極野牛,連那野氣十足的勁頭都像。

我們雙方一時間都沒有選擇行動,隻是一動不動地對著眼,等待著忍熬不住的一方退卻。可是,有一個夥計沉不住氣了,他把獵槍從肩膀上取了下來。就這麼一個小動作卻壞事了,野豬群發出一聲嚎叫,向我們撲來。

犯規的人首先半蹲下來放了一槍,我們五人各閃到五個不同的位置上,獵槍也都握在手中了。可是那夥計的第一槍根本沒有作用,隻聽一聲低叫,也不知道擊沒擊中,領頭的公豬帶頭飛撲上來,野豬群沒有一個不聽指揮地一齊向他衝過去,就把他嚇呆了。那隻公豬一拱,他一個仰八叉倒下去,雪末子讓他攪起一人來高。我們五人一起開槍了,就像開花的炸彈一樣,野豬群向四處發力、奔突。好家夥啊!一陣亂槍亂棍。事起突然,有一人的獵槍啞殼了,他倒是機靈,抓起紮槍一槍就紮住了一隻野豬的脖子。他本想按住紮槍製服野豬,可那是不可能的,野豬一甩頭,獠牙就折斷了紮槍,輕鬆得就像我們掐斷一棵菜。而那夥計還抓住紮槍不鬆手呐,結果折斷的紮槍把他閃倒在地。說起來我們也都是有經驗的獵人,而且多虧我們人多,各找機會不斷反擊,到底打倒一隻野豬,其餘的倉皇逃跑。這時候我們才發現,被野豬撲倒的夥計不起來,雙手捂著大腿一連聲地叫喚,過去一看,血水從他手指縫裏往外冒,野豬的獠牙把他的大腿豁開了。我們合計了一下,估計至少還有一隻野豬受了重傷,於是留下一人看護受傷的人,我們四個跟著野豬群的腳印和血印繼續追趕。追出去兩裏地吧,看到那隻領頭的大公豬獨自臥在雪甕裏,看來它把豬群驅趕走了。它仍然氣勢洶洶地不許人靠近,我們包抄上去,明白它已經氣息奄奄,就等待著沒有出手。其實,這時候,它單挑一兩個人也還是容易的。

後來我們把它弄到山下,過了秤,足足八百斤。褪了毛,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這隻公豬啊,渾身上下竟然有八十八處疤痕,長長短短,新傷老傷,比比皆是。我是一處一處數的,那些老傷痕疊加新傷痕的地方我就算是一處。等到開腸破肚,又在它的肩胛骨縫裏取出三粒鏽跡斑斑的沙彈!這隻可憐的野豬一生遭遇過什麼呢?難以想象,它就像一個百戰沙場的老兵,傷痕累累,但是充滿榮光。

就這麼件事兒,就這麼隻野豬,我一直忘不了,從我二十歲到今年的八十六歲。

老人講到這兒,閉上嘴,目光迷離。很久,開口道:你知道老罕王是誰不?

我說,知道,努爾哈赤。

他問,你知道努爾哈赤四字是個什麼意思?

我說,不知道。

他說,野豬皮。

關先生

安石榴

關先生開板教孩子們“一人兩手,兩手十指”。等他們會用筆了,又教農字歌兒,一邊寫一邊念。屯子裏的人路過私塾,聽到一片歡叫:“立春陽氣轉,雨水沿河邊。驚蟄烏鴉叫,春分地氣幹……”

關先生則斜著身子靠在太師椅上搖晃著腦袋,目光微醺。

屯子裏有點頭臉的很不高興,跟關先生讀過的經史子集也還沒有都忘記,就去質問他:“關先生怎麼改轍了?要是學那些我們自己個兒在家就教了。孩子們跟著你,就算不能學富五車,咋地也得知書懂禮,不辱祖宗吧?”

“我沒有從你們兜裏掏一個大錢。”關先生一句話就把他們打發了。

關先生不收學費。他孤身一人,吃菜進園子就摘,不管是誰家園子。沒糧就上財主家要,也不多拿,一個沒有瓤子的枕頭,隻裝大半下,提溜著就走,不說半個謝字。

關先生還是教孩子們莊稼事兒、莊稼字兒。孩子們念累了,就跟他打算盤。一年半載的,孩子的家長樂了:嘿!行,小子竟能當半拉家了。

關先生有一小塊地,挺遠的犄角旮旯,種大煙。割大煙的時候,孩子們全是他的夥計。把煙漿子收在木盆裏,放在當院的大太陽下曬,一點一點變成大煙膏子,滿院子飄起一種奇異的香氣。孩子們火爆的童音,在關先生尖銳挺拔的嗓門引領下,跟著香氣遊走。

躲在樹蔭下的家長大罵:“造孽啊造孽!”

關先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聽到。

以後,跑肚拉稀的、染風寒的孩子隻需在關先生那裏喝點大煙。

孩子隻要不生病,個個都是虎羔子。兩個孩子支起黃瓜架,關先生遠遠地覷著。長著鞋拔子臉的孩子挨了打,額頭上鼓起大包,他流著大鼻涕,一邊瞅關先生一邊哭。

關先生大聲說:“哭啥哭?找他家去。”

鞋拔子一會兒就回來了:“關先生,他爸爸把我趕出來了,不管。”

關先生一指:“去,站在他家大門口罵他祖宗!”

半天,鞋拔子樂顛顛地回來了,張開手,擎著幾個大錢:“關先生,他爸爸給我的,還說一會兒揍他。”

關先生沒吱聲,坐在那兒裝煙袋。煙荷包裏哐啷哐啷有動靜。裏麵不光有煙絲,還有大錢。

關先生的大錢是人家賞的。過年的時候,來討對子的人空手成,扔倆大錢也成。攢了幾年,到寒食節那天,關先生掂了掂,又跺跺腳,領孩子們出發了,徒步去八十裏外的北陵。

孩子們進了正紅門就玩瘋了,滿眼新鮮物件兒。一個孩子指著琉璃瓦房脊上一順水的五個蹲獸問關先生是啥。

關先生說:“狻猊、鬥牛、獬豸、鳳、猰貐。”孩子沒來得及問幹啥用的,就被別的東西勾走了。又有孩子問蹲獸。幾次三番之後,關先生看著孩子們綠豆蠅般瞎跑,就是停不下來,終於大發雷霆:

“那五個東西是走投無路、趕盡殺絕、跟腚傍腦、順風扯旗、坐山觀火(東北民間對古建築上五個蹲獸的戲稱)!”

孩子們嚇了一跳,肅靜下來,關先生忿忿然:“混賬東西,我剛才說的都聽清楚了?它們都是敗家的玩意兒,鳥用沒有。我不是領你們來看這些敗家玩意兒的,是拜謁祖宗的。這裏埋著誰?我們滿洲人的祖宗皇太極!”

孩子們圍上來,安安靜靜坐在關先生身旁,關先生就在一棵鬆樹下講起努爾哈赤,講起皇太極、康熙。初春的太陽爽朗地照在關先生和孩子們的身上,有微風從鬆林中逶迤而過,關先生頓了頓,看看個個麵貌肅穆的孩子,他們的天靈蓋閃閃發光。關先生舒坦,想:亂世用不著中庸的斯文,亂世隻要英雄的氣血。

關先生疲憊地閉上嘴,感到丹田之氣慢慢地、汩汩地從頭上、指尖、汗毛孔溢出,七十三歲的關先生沒有慌張,覺得值。

清明的深夜,私塾燈火通明,孩子的家長都聚集在這裏。關先生是孩子們攙扶著進來的。氣喘籲籲的關先生坐在太師椅上感到了異樣,他扭過頭去,看到牆上掛著兩麵旗,一麵日本膏藥旗,一麵滿洲國五色旗。有人告訴他明天私塾就改名叫國民義塾了,孩子們必須學日語。關先生掙紮著站起,把旗一個一個扯下來,扔在地上:

“狗屎!”他蹣跚著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屋裏走,突然一仰頭,發出一種劃破夜空的悲鳴:“祖宗啊,祖宗!”所有的人驚在那兒,一動不能動。

太陽照常升起。孩子們來上學,沒有聽到關先生的吟誦。關先生還躺在被窩裏。鞋拔子把手放在關先生的鼻子下麵,氣息皆無,再一摸,冰涼。

這是滿洲國康德五年,清明的第二天。

公曆1938年4月6日的早上。

大 魚

安石榴

鏡湖裏有大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魚,就是說不是一米兩米的大魚,而是,三四十米的大魚,和往來的遊船仿佛。

有關鏡湖大魚的事情雖不及喀馬斯湖大魚影響廣泛,但也終於是沸沸揚揚的了。

這是個噱頭嗎?抑或是炒作?都不關我的事,我用這樣的語氣敘述和任何傳媒不搭界,隻因為——等一下!

我的伯父住在鏡湖邊,是個老林業,年輕時在鏡湖水運廠,專門把剛砍伐下山的原木放入湖中,排好,原木就在動力牽引下順著湖水的流向被運出山。我從來沒親眼見過水運原木的壯觀場麵,它像一種滅絕的動植物永遠消失了,我隻見過一幅版畫,不過我覺得好在是一幅版畫。

我的伯父安居山中,和伯母養了一頭奶牛、兩隻豬、三箱蜜蜂、一群雞、一條狗,侍弄一大塊園子。

我那一次到伯父家,正是大魚流言泛濫的時候,有傳聞有懸賞,但是從沒有人通過任何方式捕捉到它,是的,從沒有。

我走進院子的時候,伯父和伯母在八月的秋陽裏鉸蜂蜜。伯父很神,他穿著一件半截袖的老頭衫,露著兩隻黝黑的胳膊,一隻腳踏著踏板,蜜蜂們“嗡嗡”地圍著他轉,我看得心驚膽戰,尤其是伯父稀疏的頭發裏、伯母的鼻尖上有蜜蜂爬來爬去。

我把照相機、攝像機、遠紅外望遠鏡等機械,居高架在伯父的院子裏,一排槍口一樣對著湖麵。在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沒有說一句話,反之亦然,伯父伯母也並未理睬我。

然後我問伯父:“真的有大魚嗎?鏡湖就在您眼前,您見過它嗎?”

伯父沉吟了片刻,說:“你記好了,什麼事情都不能讓人知道。”伯父把“人”字說得很重,“人要是知道了,就沒好了。要是人不知道這山裏有大鬆樹,那些大樹就還活著,現在還活著,一千年、一萬年也是它。人知道了,那些大樹就沒有了,連它們的子孫也難活。”

我當時心裏充滿了探索的熱望,打斷大伯:“求您說實話,到底有沒有大魚?”

大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吱聲,我突然感到不同尋常的異樣。首先是大黃狗,剛才還在我身邊前鑽後跳地撒歡,這一刻忽然夾起尾巴、耷拉著耳朵、聳著肩膀一溜煙鑽進窗戶下麵的窩裏去了。幾隻閑逛的雞伸長了脖子偏著頭,一邊諦聽,一邊高舉爪子,輕落步,沒有任何聲息地逃到障子根去了。

我猛地領悟了伯父的眼神,隨即周遭巨大的靜謐漫天黑雲一樣壓下來。陽光並不暗淡,依然透明潤澤,但是森林裏鳥兒們似遇到宵禁同時噤聲,緊接著,平靜如鏡的湖麵湧起一層白霧,頃刻一排排一米多高的水牆排浪似的一層一層湧來,然後——等一下,你猜對了。

大魚出現了!

大魚又消失了!

一切恢複原樣。

我七八個現代化機器等同一堆廢鐵,是的,我沒來得及操作。懊惱地坐在地上,看著雞們重新開始爭鬥,大黃狗顛顛地跑出院子站在湖邊高聲大吠,森林裏的鳥兒們的歌聲循環往複,我忽然想:其他動物或者植物該是怎樣的呢?

伯父卻淡淡地說:“我們活我們的,它們活它們的,不相犯。”

又說,“你倒是個有緣的,有的時候它幾年也不會出來一次。”伯母在旁邊連連點頭。

隨後的一個月時間裏,我都住在伯父家裏。我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基本沒有說話,但是心裏很靜,很熨帖。伯父伯母每天仍然愉快地忙碌著,兩隻豬、一頭牛短促的呻吟和悠長的歎息互相唱和,呈現的都是生命的本來麵目。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晚上,伯母拿來自釀的山葡萄酒,我和伯父喝著嘮著,就聽見了伯父給我講的又一個驚人的森林故事。

野人?外星人?等一下,別猜了,你猜不對。而且,我和伯父一樣,不會說出一個字。

打死也不說。

五色魚

練建安

我們站在武所迎恩門之上,彌望荒草萋萋,幾隻蘆花雞悠閑地覓食草叢。遠處,是鱗次櫛比的白牆黑瓦。瓦屋上,有好些翻曬的植物果實,五顏六色的衣裳在陽光下飄飄揚揚。

這個武所,即武平千戶所。大明洪武年間衛所製的產物。武所隸屬汀州衛,扼閩粵贛邊,為“全汀門戶”。傳聞大明開國元勳劉伯溫修築此城,老城、新城、片月城三城勾連,城高而厚。武溪河湯湯南去,彙入韓江,帶來舟楫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