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所原有“八大城門”,時下,迎恩門碩果僅存。
武所的街角,烈日下斜掛著一杆幌子,上麵寫著:“家傳秘方客家釀酒”。看那陳舊的樣子,是有些年頭了。客家地區,幾乎家家戶戶都會釀酒,說什麼“家傳秘方”,豈不可笑?同行的電視台美女記者真的笑了。她笑著說:“哇,還祖傳……秘方啊?”
我忘了交代清楚,上述的“我們”是指我——《福建文學》編輯、海峽衛視“客家人”欄目組美女記者、武所文化站徐站長,為拍攝“客家祖地百姓鎮”人文紀錄片,此時,正站立在迎恩門之上。
老徐似乎有點不高興,說:“當真是家傳秘方,知道五色魚嗎?”
美女記者自知失禮,就眨著一雙大眼睛,裝作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什麼,什麼五色魚,是熱帶觀賞魚嗎?有什麼傳奇故事呢?”
老徐說:“你猜對了,五色魚本身就是個傳奇,傳奇!”
大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寧波、紹興、台州三府,直逼福建汀州。次年,清軍李成棟部攻破汀州城,連城、永定、漳平、上杭諸縣紛紛歸附,而武所小鎮,卻堅守逾年後慘遭屠城。據《武所分田碑記》載,“自順治三年至五年止,陷城三次”。
“陷城三次”,實際上是“屠城三次”。《武所分田碑記》的撰寫時間,規定了作者的春秋筆法。武所由於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肥田沃土,在三次成為“空城”之後,周邊姓氏三次“填空”,遂形成今日武所“百家姓”群族聚居的格局。
老徐說:“五色魚的故事,發生在第三次屠城前後。”
話說清順治四年,在清軍第二次屠城之後,周邊姓氏陸陸續續遷入武所,其中,就有隴西堂的老李頭。老李頭在我們看到的迎恩門不遠處開了一家酒館,常年賣一種米酒。這酒,以梁野山甘泉糯米釀製,開壇香滿一條街,號為“透壇香”,斯文一點的就說是“太白酒”。李太白,是詩仙酒仙,他們老李家的先祖。其實,他這酒,就是客家釀酒,不過,製作工藝更為精湛就是了。
武所賣酒的,隻此一家,別無分店。酒店靠街是櫃台,靠牆是一溜酒壇,另擺設有一些陶罐,陶罐底下鋪有防潮石灰,石灰之上,是當地的紫衣花生,以土紙蓋得嚴嚴實實。老李頭賣酒,下酒料就賣紫衣花生。如果客人還需要一些別的,好辦,酒店旁就有鹵料店,再走幾步,“閩西八大幹”應有盡有。
武所是閩粵贛邊的一處水路要衝,周邊山貨海貨在此交易,商旅絡繹。通常,一些客人沽上一壺酒,買一包紫衣花生,坐在店裏的八仙桌旁,邊喝邊聊,一壺酒盡了,人也差不多要走了。
那年頭,老李酒店,有一位奇特的顧客。這人五十開外,是一個類似於當今連營幹部的漢軍八旗“把總”,粗壯,絡腮胡子,刀疤臉。若無特殊情況,此人每日正午必從駐地來老李酒店,在櫃台拍出三文銅錢,二話不說,將老李頭端來的一大雞公碗頭客家釀酒一飲而盡,咂咂嘴,長籲一口氣,抬腳走人。
就有好心人細聲提醒老李頭了,你可要小心啦,前次屠城,就數這刀疤臉殺得最凶!老李頭苦著臉說,要做生意啊,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一天,刀疤把總又來了,照例是拍出三文銅錢,不說話,一仰脖子,飲盡滿碗米酒,咂嘴,噓氣。這次,他沒有立即抬腳走人,他饒有趣味地看著烈日下有氣無力的酒幌,問:“家傳秘方,太白遺風?什麼郡望?”老李頭點頭哈腰,忙說:“隴西堂,隴西堂,西平,北海。”刀疤把總就笑了:“哦,西平世第,北海名家。”說完,走了。
老李頭感覺到他的心拔涼拔涼的,手心出了汗,冷汗。
這是一個悶熱的正午,遠處隱隱傳來雷聲,武溪河上的大水蟻在牆頭瓦角飛來飛去。老李頭正猶豫著是否關門歇業,刀疤把總闖了進來。這次,他靠牆麵街坐定,從身上抓出一把銅錢,拍在八仙桌上,隻說了兩個字,第一個字是“酒!”,接著,刀尾轉向陶罐:“菜!”戰戰兢兢的老李頭注意到,他的佩刀刀鞘上,還有新鮮的血跡。
老李頭抱來一大壇“透壇香”,刀疤臉不吭一聲,食指如鉤,啄開酒壇封口,捏碎一大把紫衣花生,自斟自酌。喝著喝著,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響起炸雷。老李頭嚇了一大跳。刀疤把總歪斜著,一動也不動,笑罵了一聲:“熊包,還西平北海!”
大雨嘩啦啦地潑下來了,酒店的屋簷很快掛起一道雨簾,掉落石板,濺起水珠四散。老李頭回頭看看時,刀疤把總伏在八仙桌上呼呼大睡了。
“軍,軍爺,軍爺!”老李頭躡手躡腳,輕叫了幾聲,回答他的是沉沉的打鼾聲。老李頭焦急地來回走動,這把總受涼了咋辦?想著想著,老李頭把一件蓑衣披在他的身上,關了大半店門。漏光的地方,有冷風吹來,老李頭擋在那裏。
大雨停歇了。老李頭感到後背一緊,就看到刀疤把總搡開了他,蓑衣啪地掛在他的肩頭,踩踏滿街積水去了。
老李頭很快就聽說了,武所西邊的長安崠有義軍出沒,刀疤把總率部“搜剿”,結果中了埋伏。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大早,老李頭剛打開店門,刀疤把總慢悠悠地踱了進來。老李頭臉上立即堆上了笑容:“軍爺,您喝酒?”刀疤把總猛地抬手,一鞭子打碎了一隻酒壇。老李頭嚇呆了,愣在那裏。刀疤把總說:“武溪河有下酒好菜,五色魚,你給俺撈來。”說著,刀疤把總又是兩鞭子,啪啪打碎了兩隻酒壇,一字一頓說:“撈不著五色魚,俺一把火燒了這鬼鳥店!”
老李頭耷拉著臉,立馬下河捕魚,從上午到下午,從武溪到韓江,一無所獲。落日西沉,老李頭滿腹辛酸,正欲返回武所,一群難民扶老攜幼踉蹌奔來。他們哭著說,武所屠城,百姓無一幸免。
老李頭嚇得癱坐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來。
釘子戶
夏 陽
老旦是個性子特倔的人。
那天早上,籠子裏的一隻雞無緣無故地死了。老婆心疼,和老旦吵了幾句。老旦一賭氣,跑城裏來了。
老旦跑城裏來幹啥?他自己也不知道。深夜,老旦蜷在天橋底下望著滿城燈火,嘴裏喃喃自語,一隻雞死了也怪老子!老子是你老公,又不是看雞的。老旦寧願睡天橋睡火車站睡大馬路,也不想灰溜溜地回去讓老婆笑話。
老旦有自己的主意,打算在城裏找份活兒幹,待到年底賺點錢風風光光地回去。老旦在人才市場進進出出好幾天,便傻眼了——沒人要他。這不能怪人家有眼無珠,老旦雖然也識幾個字,但沒啥學曆,加上胡子拉碴,四十好幾了,誰要?現在的失業大學生多呢。
老旦的轉機出現於一個上午。那個上午,夏日炎炎,驕陽似火。老旦和一幫剛結識的兄弟,跟著一輛小車跑,跑得汗流浹背,到了地兒,才知道是幫人家搬家。從一樓搬上十八樓,來者有份,一人二十塊錢。搬完後,主人讓老旦幫他在牆上釘幾個釘子掛東西。穿著雪白襯衫的主人一邊揮舞著雙手指揮著老旦,一邊叨咕,唉,這年頭怪了,啥都方便,釘幾個釘子倒成了難事。當時,老旦的嘴裏正齜牙咬著幾枚釘子,手裏的榔頭卻忽地停在半空中。老旦眯縫著眼望著窗外灼熱的陽光以及陽光底下偌大的城市,得意地笑了。
從此,老旦開始了一個全新的行業,他成了一個釘釘子的。說起來難怪你不相信,這行業太特殊了,哪一朝哪一代都聞所未聞。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在這個城市中心的菜市場門口,大家都可以見到老旦的身影。老旦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腳跟前放著一個手提的木盒子,遠遠看去,你還以為是個擦鞋的,走進一瞧,你會大吃一驚——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板支在他身旁,木板上方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毛筆字:“專業釘釘子”,下麵則粘著鐵釘、水泥釘、鋼釘、螺絲釘等各種釘子,長短不一,密密麻麻,卻排列得整齊有序,有點像一個打開的誇張版的中醫針灸盒。
很多人對這個新興的行業感到好奇,圍著老旦看猴一般轉來轉去,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新鮮勁兒沒了,便散去。有人想照顧一下老旦的生意也無能為力。試想,這年代,在城裏,家家戶戶都裝修得金碧輝煌,有誰願意在牆壁上釘幾枚刺眼的釘子?
老旦可不是這樣認為的。
當幾個好事的報紙、電視台的記者敏銳地捕捉到這一新聞時,紛紛要求采訪老旦。老旦對著攝像頭和錄音筆是這樣說的:
一個城市這麼多的家庭,就沒有需要釘釘子的?你掛書畫掛相框需要吧?你掛液晶電視掛音箱需要吧?你掛衣服毛巾掛鍋鏟瓢盆需要吧?可是,這年頭,誰家裏會常備釘子和榔頭呢?我這是急人民群眾所急,想人民群眾所想……
事後,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新聞報道,標題有些雷人——《史上最牛的“釘子戶”在我市橫空出世》。電視台更絕,把此事件定性為“一枚頑固的釘子對城市現代化進程的挑戰”。
老旦一時成了家喻戶曉、街談巷議的風雲人物。可是,大家就像當初在菜市場圍觀的人群一樣,新鮮勁兒沒了,便潮水般散去。老旦經營這買賣兩個多月了,一直沒有開張。要是換了別人,早泄氣了,但老旦不,他是出了名的倔性子,他依然每天早早地起床,蹲在菜市場門口等候生意的降臨,雕像一樣堅強,像麥田裏的一個守望者。
終於有一天,這個城市的人們發現老旦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還沒等回過神來,大家又立即被電視裏網絡上各種洶湧澎湃的新鮮刺激的新聞所包圍。很快,老旦就被大家遺忘了。
如果不是年終,不是電視台對該年的熱點新聞進行盤點和追蹤報道,誰也不會記起老旦,更無法知曉老旦離去的前因後果。很多人看了那檔節目。大家在電視裏看見老旦盤腿坐在熱炕上,一臉幸福燦爛的笑容。
記者問老旦不做“釘子戶”,是不是沒有生意?老旦鄭重地搖了搖頭,說,有生意呢,誰說沒生意,我接過一張大單——
一個早晨,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搖著輪椅來找我,讓我去他家釘釘子。當我來到他家時,麵對一麵大牆,我吃了一驚。老人讓我把這扇牆全部釘滿釘子,多少錢都行。我當時懷疑老人的腦子有毛病,堅決不答應。老人萬般無奈,拿出一張發黃的紙給我看,說是他剛剛去世的老伴兒在年輕時寫給他的詩:在牆上釘滿釘子/那是我望你的眼睛/星星般濡濕/寄托我一生不變的愛戀……
我擰著眉頭想了半天,明白了大概的意思。我答應了老人。我把我能找到的釘子都釘在牆上,整整釘了一天。老人坐在輪椅上,默默地看著我釘下的每一枚釘子,一邊看一邊流眼淚。等我釘完滿滿一麵大牆時,老人幸福地睡著了。我不敢要錢,轉身收拾東西,連夜坐火車回家了。
說到這裏,老旦眼睛濕了。記者不解地問,為啥?這和你不釘釘子有關係嗎?
老旦嗚嗚地哭道,怎麼會沒有關係?家裏的熱炕頭和憨婆娘比啥都強,難道你想要我釘一輩子釘子,老了,再在自家牆上也釘滿釘子?
那一刻,這個城市麻木的神經為老旦輕輕地顫了一下,甚至,有很多人淚流滿麵。
大木桶
練建安
雨下得很大很大,這是一種鄉間叫竹篙雨的,瓢潑而來,打得山間茶亭瓦片嘭嘭作響。
山猴師傅解下酒葫蘆,美美地咂了一口,穿堂風吹來,他打了個哆嗦。他覺得有些餓了,移來堆放在茶亭角落的枯枝幹柴,架起了小鐵鍋,生火煮飯。
茶亭是閩粵贛邊客家地區常見的山間公益建築,形製類似廊屋。
山猴師傅今天心情比較好,這個墟天,他在杭川墟做猴戲賣膏藥,小賺了一筆。他抬眼看了看迷迷茫茫的重重山巒,嘟囔了一句什麼。
鐵鍋咕嚕咕嚕叫了,大米稀飯的清香飄溢出來,又被穿堂風卷跑了。
山猴吱吱叫著,一陣勁風刮入,進來一位擔夫,他的擔子是兩隻大木桶,一隻木桶是尋常的三四倍大,油光閃亮的。
擔夫輕輕放下大木桶擔子,脫下淋濕的布褂擦頭,大笑,我說有大雨吧,他們還不信,哼哼!
山猴師傅問道,兄弟您是?
擔夫用扁擔敲敲身邊的大木桶說,挑擔的,大家叫我大木桶。
哦,大木桶兄弟。
您老是?哦,做猴戲的。聽說那梅州有個山猴師傅,跌打損傷膏藥實實在在,一貼靈呐。
鄙人就是那個山猴,您看,我這不是有隻山猴嗎?
哈哈哈,香哪,米湯給一口麼?
行啊,行啊。
大木桶就著一大碗大米稀飯,把隨身帶來的一疊大麵餅吃了。吃完,說,您這山猴師傅,要米湯給米粥了,行啊,有麻煩事就來找我,千家村的大木桶。
雨停了。大木桶挑起擔子,走出了茶亭。
山猴師傅看著大木桶一會兒工夫就轉過了山腳,喃喃自語,兩大桶滿滿當當的茶油呐,他咋像是不花力氣呢?
山猴師傅離開那茶亭後,有兩三年沒有再見過大木桶了。這幾年,山猴師傅行走江湖,也常聽聞大木桶的奇聞逸事。一次在客棧聽說,大木桶與人打賭,一口氣吃下了一鬥糌粑,接著,挑著一大擔茶油“噔噔噔”上了十二排嶺。
這一日是墟天,山猴師傅來到了閩西獅子岩。獅子岩在閩西粵東北交界處,山間小盆地間,一馬平川,忽見一山突兀,形似雄獅。這就是獅子岩了。這裏是仙佛聖地,香火旺,周邊村落密集。
山猴師傅在獅子岩的一處空地掛起了招牌,不等敲響三遍銅鑼,就有一些散客圍聚了過來。山猴師傅打足精神,拱手道:“旗子掛在北門口,招得五湖四海朋友來喲。我這把戲啊,是假的,膏藥啊,是真的。您哪,有錢捧個錢場;無錢呐,捧個人情場。我山猴感恩戴德沒齒不忘。下麵,我請我的徒弟,給大家表演一個猴哥上樹。”
場地中間立著一竹篙,竹篙頂,有一把青菜。
忽聽人群間傳來一陣騷動聲竊笑聲,但見山猴從一位鄉紳模樣者手中奪過一把香蕉,三跳兩跳,吱溜上了竹篙,麻利地剝吃了,扔下了一片又一片香蕉皮。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鄉紳就走了過來,輕輕地拍了拍山猴師傅的肩膀,說,我說這位師傅啊,您說怎麼辦呢?
山猴師傅說,這死猴子,該死,該死,我賠我賠,仁兄見諒見諒。
鄉紳笑了,賠不起啊,賠不起啊。
山猴師傅苦笑,不就是香蕉麼?天寶香蕉也不貴啊。
鄉紳還是笑眯眯的,是啊是啊,香蕉是值不了幾個銅板的。可是啊,我這老病根,怕是治不了嘍,過了賽華佗定的時辰嘍。到時辰要吃香蕉治病的。師傅啊,您說怎麼辦呢?
山猴師傅冷汗淋漓了,支支吾吾的,當場呆了。
鄉紳身後是跟著幾個壯漢的。其中一個灰衣人叫道,吃啥補啥,把那猴子逮來吃嘍!
說到猴子,山猴師傅一下子清醒了,慌忙叫道,不成,不成啊,有話好商量,好商量啊。灰衣人懶得搭理他,走近竹篙,回頭看了一眼鄉紳。鄉紳隻是閉著眼睛,手動佛珠,叫聲阿彌陀佛。
人們還沒有看清灰衣人怎樣劈手的,竹篙就齊斬斬地斷了,竹篙一倒,山猴就被抓在了灰衣人手上。
山猴可是耍猴人的命根子啊。山猴師傅提著銅鑼,走近灰衣人,說,放下猴子。灰衣人笑笑。山猴師傅說,放下吧。灰衣人還是笑。山猴師傅說,放下!這次,灰衣人沒有笑出來,因為山猴師傅的銅鑼柄如閃電一般碰了他的左肩一下,山猴就蹲在山猴師傅的肩膀上了。灰衣人的額角上卻滾出了豆大的汗珠。
這時,鄉紳說話了,失敬啊失敬,蔡李佛拳。老師傅啊,明日午時三刻,鈞慶寺,一決高下吧。說完,轉身走了。
鄉紳說的“一決高下”,其實就是江湖上的“生死決鬥”啊。山猴師傅呆立片刻,再也無心賣什麼膏藥了,收拾攤子走人。
山猴師傅回到客棧。店主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你的麻煩事一下子傳開了,你來做把戲,怎麼就忘了拜碼頭呢?還是溜了吧,往日,有多少好漢壞在他手底下啊。你打不過他的。他是誰啊,曾大善人啊,也有人叫他,叫他,笑麵虎的。山猴師傅說,昨晚喝多了,你這米酒後勁大,誤了拜碼頭。我不溜,能溜到什麼地方去呢?店主欲言又止,嗬嗬嗬,那個,那個什麼。山猴師傅明白了,從貼身內袋掏出一個小包裹,層層打開,有一根小金條。山猴師傅說,這是住店錢。店主說,找不開啊。山猴師傅說,你幫我搭個口信,就全歸你了。店主問,給誰呢?山猴師傅說,千家村的大木桶,就說那耍猴的有難了。店主把金條揣入懷裏,說,我自個兒去,人到話到。
鈞慶寺是千年古寺,在獅子岩下,雕梁畫棟,花木扶疏,是清靜之地。奇的是,閩粵贛邊的武林決鬥,多選擇此地。
決鬥台上,那位鄉紳,也就是曾大善人,笑麵虎,身邊坐了一排人物,幾個灰衣人凝立不動。鄉紳大概是說了一個什麼笑話,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一邊,坐著山猴師傅和幾個梅州老鄉,這幾個老鄉是來此地開店鋪的,礙於鄉土情麵,來做個見證人。他們很是緊張,太陽不大,卻不停地擦汗。台下,早已經是裏外三層的人頭了,一些小商販來回遊動,並不敢高聲叫賣。
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慢慢地向正中移近。幾個梅州老鄉不時地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大門口,再看看山猴師傅。山猴師傅好像什麼事都沒有。
午時到,三通鼓響。鈞慶寺一下子安靜了。鄉紳持青龍偃月刀,山猴師傅持木棍各自上前,分立兩邊。此時,走出一位道貌岸然的主事,朗聲宣讀了雙方生死文契。主事指著台上日晷說,還差二刻開打,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鄉紳哈哈一笑,說,沒有什麼話。山猴師傅說,我在等一個人。主事問,他願意替你決生死?山猴師傅說,能來,他就不會死。主事說,好吧。
時間過得很快,也好像很慢。就在主事要敲響開打鑼聲的關頭,門外傳來了躁動之聲,但見一位擔夫挑著大木桶蕩開眾人,直奔決鬥台。
這擔夫就是大木桶。他將大木桶放下,抽出扁擔,掂在手上,說,耍猴的,你退下!
主事一看,笑了,大木桶啊,你就是來替換的?
大木桶說,唉,三伯公啊,茂盛油店差點誤事了,挑油賣了,這就趕來會會曾大善人。
主事說,大木桶,你可知道規矩?刀槍無情呐。
大木桶哈哈大笑,決生死嘛。
主事無話可說,退下。
一聲鑼響,雙方器械撞擊,“哢嚓”隻一回合,各自跳出了圈外。
鄉紳說,停一下,大木桶啊,我問你話,你不是練家子,就是力氣大些,打下去,沒你便宜。你這是何苦呢?
大木桶說,我答應過耍猴的,有麻煩事就來找我。
鄉紳說,大木桶,我們鄉裏鄉親的,我知道你和耍猴的非親非故的,為什麼?
大木桶說,要打就打嘛,哪這麼囉唆,就是為那一句話嘛!
鄉紳靜靜地站在台上,看著大木桶,突然笑了,說,不打了,你不是練家子嘛,我怎麼可以跟你打呢?走!耍猴的,走!走!走!大家都走!
鄉紳緩緩地走下決鬥台。台下噓聲四起。
鄉紳站立,殺氣滿場,眾人紛紛退開。鄉紳揮刀,隻一刀,將石柱一劈兩半。驚訝聲中,鄉紳連青龍偃月刀也沒有拿,孤零零的,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