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愛上一個崇尚獨身的女孩(2 / 3)

一個紅色的冒號正好在我腳邊出現,我其實什麼都沒想,就順勢抬起一隻腳,朝冒號踢了一下。要在平時,讓我踢它,我都嫌髒,可那一刹那,我真是讓鬼拍了腦袋了,居然主動踢了垃圾筒一下。也沒怎麼用力,我跟垃圾筒又沒仇。

但就是那一腳,讓我從此不得安生。

我不知道那個無所事事的家夥藏在哪兒,還居心叵測地端著照相機(我恨死這東西了),而且他的照相機還正好打開著,還對著那隻肮髒的垃圾筒。我實在佩服他的攝影技巧,他怎麼就沒成攝影家呢?我很納悶。我隨意的一抬腳,就短暫的一兩秒的工夫,他居然就抓拍到了,就立此存照了。我有點扭曲的麵部,我好像很惡毒的一腳,都清晰地被拍了下來,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了。

最可惡的是,那個沒有成為大師的家夥居然把這張照片發到了互聯網上。隻在一夜之間,估計大半個中國要有幾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反正,等我知道的時候,隻要輸入“踢”或者我的名字,就有幾十萬條搜索結果,隨便點開哪一條,就可以看到我“醜惡”的嘴臉,還有我那“罪惡”的一腳(這是他們說的)。

跟帖發表評論的就更多了,多得我看都看不過來。大家異口同聲譴責我,說我破壞城市建設,說我道德敗壞,說我行為不端,說我缺乏教養,好像我打小就是個不良少年,一貫仇視社會,腦後長了反骨,擱封建社會早就揭竿而起了。

你說無聊不無聊,居然,居然他們還查到了我的家庭住址、我的工作單位、聯係電話,包括我的身高、體重、血型、愛好,還有我大學的老師、中學的同學,甚至幼兒園給我喂過飯的保育員。他們把我從小到大做過的壞事全揭露出來了,我四歲時搶過一個叫圓圓的小朋友一塊大白兔奶糖他們都知道。

他們說,我上小學遲到過十三次,有八次被老師罰站,有五次是罰我抄課文。上中學,我喜歡揪前麵女同學的辮子,拿粉筆砸過一個叫李佳亮的同學,還給吳明的鼻子打出血。上大學,我幹的壞事就更多了,簡直就是罄竹難書。

我沒辦法再看那些言論,我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那麼壞。我翻出家裏的獎狀、三好學生獎章、榮譽證書,那是發給我的嗎?我的心突然快速跳動起來,自己能感覺到臉紅到了脖子根,這些榮譽,也許都是我用卑劣的手段騙來的,肯定是。

首先在單位,我待不下去了。領導和同事輪番來給我做思想工作,因為要采訪他們的人快把他們的手機打爆,他們快要崩潰了。而且,他們也似乎在一夜之間發現了我猙獰的真實麵目,開始疏遠我,好像我就是艾滋病毒。最後領導幾乎是哀求我:你走吧,工資照發,你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工資會按月打到你的卡上。

無處可逃。

我隻能回家。可我家樓下已經滿是那些想挖掘我醜行的人,甚至樓對麵的房屋也被他們租用,他們從一扇扇窗戶裏伸出黑洞洞的照相機鏡頭,時刻瞄準我。太恐怖了,我害怕看到那一個個黑色的洞。小時候,我奶奶說照相機“哢嚓”一下,人的魂魄就被吸走一點。她老人家真是偉大的預言家,我的魂魄就是被“哢嚓”吸走的。

最後,老媽動用了她最嚴厲的武器——眼淚,在一個深夜把我推出了家門。老媽說:不是我們不愛你,我們實在不敢愛你,不能愛你啊。

我已經無處藏身。無論我走到哪兒,大家都認識我,比過街老鼠更能引起大家的不安情緒。我隻好遠離人群,逃到深山,找到這個廢棄的小窯洞,在這裏安心生活。

你說,沒事我踢那個垃圾筒幹嗎?

哎,你說,我真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那麼壞?壞得那麼徹底?

哎,你說,你看我像個壞人嗎?

哦,你不會說,你隻是隻蝸牛。

爬半天,累了吧?你也歇歇。

幸福生活

非 魚

他喝多了,真的是喝多了。因為他話多了,話多了就把不住關了,什麼都往外禿嚕,像一長串葡萄一樣,那些過去的事一個挨一個,密密匝匝,把滿桌子人的胃都給占滿了。

不記得為什麼吃飯,反正是坐一起吃飯了,然後就喝酒,然後他就很豪爽地喝多了。

他左手食指尖很快速地轉動玻璃轉盤,右手拿筷子指點著左左右右的人:吃,吃,吃。大家都看到了從他嘴裏噴出的飛沫,清晰地落到一個個盤子裏。沒人吃,他自己掂起筷子夾一筷子菜,然後又開始快速地轉,一邊嚼一邊對大家說:吃,吃,吃。還是沒人吃,大家在等最後的那碗酸湯麵條。

那誰,你知道吧,那是我老鄉。那誰,是政協副主席。大家忙點頭:是,那是你老鄉。他用筷子在桌子邊敲得當當響:別看他是副主席,我到他跟前說話,絕對不含糊。隻是我輕易不找他。找他幹嗎?咱一不求升官,二不求發財,找他沒必要。

還有那誰,你知道吧,那也是我老鄉,一塊兒偷吃紅薯長大的,當然人家現在不吃紅薯了,可咱還是農民本色,別說紅薯,就是紅薯葉子紅薯杆,照樣吃得很香。哎,服務員,你這兒有紅薯杆沒?沒有?啥飯店啊!這樣,回頭我找個地方,那紅薯杆,拌得絕對好吃,大夥都去嚐嚐。誰不去都不行,誰不去就是不給我麵子,不夠哥們兒,啊?

別看我現在混得不咋的,可曾經我也是出過名的。我寫的《天使的微笑》,那是上過報紙的,七律,都是嚴格按韻的。七律平仄要求多嚴格,但就是嚴格才難寫,難寫我才寫。我把心愛的人比天使,比潔白的雪花,輕柔地落到地上,仿佛她的溫柔。我送報社,總編還問誰寫的,我說我寫的,咋了?那是政協我老鄉給我看過的,一聽我說政協副主席的名字,主編馬上說:發,保證給你發。他們這些當官的啊,都怕領導。咱小老百姓,誰都不怕!“嗝兒”——他除了噴唾沫星子,又添了一樣毛病,開始打酒嗝。

你們咋都不吃啊,多好的菜啊,趕緊吃,吃魚,是鱖魚吧,趁熱,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又用筷子敲魚盤子,盤子裏的湯汁濺到旁邊一個人衣服上,那人忙掏出紙巾狠勁地擦。

一個人去催酸湯麵條了,一個人去洗手間了。剩下的幾個人已經去過一次洗手間了,不能總去,就硬著頭皮聽著。

跟你說吧,很多事大人物辦不了,可咱能辦。那年,我們單位檔案室達標。你們知道吧,檔案室達標那可是來真的,不花錢不行,花了錢也未必就行,軟件、硬件缺一不可,就那還得看人家省裏來的評審組高興不高興。全市多少單位審了多少回了,批下來才幾家?“嗝兒”——可我們單位申報一次就批下來了。知道為什麼?你們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

告訴你們,那是咱一手去辦的。一分錢沒花!一分錢沒花啊——“嗝兒”——他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眼看著頭都快抵到桌子邊上了。可很突然,他又抬起頭,哈哈,那是看咱麵子啊,一分錢沒花,咱愣是把事兒辦成了。“嗝兒”——不管領導到現在感謝不感謝,可那是咱辦的。

你可真厲害,不花錢能辦成事可不簡單。有人敷衍了事地附和他。

三瓶酒一滴都不剩了,桌子上的菜也已經亂七八糟,酸湯麵上來了。每人守著自己麵前的碗,抓緊時間朝嘴裏送,唯獨他,依然揚著筷子指指點點,沉浸在一些事兒裏出不來。

趕緊吃啊,你的麵涼了。

吃,吃,“嗝兒”——吃麵,吃麵。他看大家都吃好了在看他,這才匆忙往嘴裏扒拉兩口,放了筷子,吃好了,“嗝兒”——吃飽了。

搖搖晃晃走出飯店的時候,他依然拉著一個人的袖子,在解釋檔案室達標為什麼就沒花錢,幾個人連勸帶推給他塞進車裏,他的手從車窗伸出來,還在搖晃。

車開走了,大家相視而笑:這個家夥,喝點酒嘴裏就淌黃河,刹不住車了。

可是,世事多艱辛,喝了酒,他才能生活在幸福裏啊。

說的也是,小人物的日子,能有多少精彩?不容易了。

誰說不是呢!

百花深處

非 魚

認識她,是在那個擁擠肮髒的小浴池裏。

剛搬了家,冬天沒有暖氣,洗澡隻有到那個菜市場裏麵的小浴池。祝紅梅,就在那裏,光著身子坐在一張床上,腰裏圍著一床舊的被子,抽煙。

我喊:搓背。她快速地用嘴把煙頭從嘴角移動到嘴唇中央,薄薄的兩片嘴唇一鼓,煙頭已經被她噗的一聲送到了牆角。她掀開被子,一雙細瘦的長腿,肌肉鬆弛,寬大的髖骨上套一件肉色的內褲,整個人從側麵看扁扁的,包括兩隻鬆鬆垮垮的乳房,也是扁扁地貼在胸部。她頭發稀少,在腦後挽一個小而亂的髻子,潦草應付。

她套上一雙黑色膠鞋,“啪嗒啪嗒”過來,接過我手裏的搓澡巾,套在右手上,先在左手掌裏很響地拍兩下,然後從我的背上一滾而過。

疼。我大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的嗓門很大,亮且婉轉,完全不像她的外表那樣粗糙。

搓澡的時候,她的話很多,不停地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包括在哪兒上班一個月領多少工資她都問,很多事兒的樣子。更多的時候,沒人找她搓澡,她會安靜地站在洗浴室門口,或者坐在更衣室牆角的床上。

她喜歡隔著濃濃的水霧看一個個年輕的身體,貪婪地看著她們清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而她老去的身體像隔年的蘋果,幹癟,多皺,沒有一點水分。

我聽到有人喊她:祝紅梅。她很響亮地答應。我想試著喊,但看她總有五十多歲了吧,還是沒喊出口。

祝紅梅和很多人都是熟人。她們熱烈地交談,聲音在水汽裏泡過,嗡嗡地響。

很快,我和她也成了熟人。很偶然的一次,在她又問七問八的時候,我禮節性地問她住在哪兒,她說:百花深處。我一愣:百花深處?是啊,我住在百花深處,她們都知道。

單單這四個字,就足以讓我對祝紅梅產生好奇,也和她成為熱烈交談的熟人。

我問她百花深處是哪兒,我怎麼沒聽說過。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她詭秘地說:不告訴你。

她越這樣,我越好奇,我越好奇,她卻越不說。

我曾試著問售票的阿姨,她笑著搖搖頭:紅梅啊,她愛開玩笑。可我覺得她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天漸漸熱起來,祝紅梅閑著的時候也越來越多。她靠著牆,不停地吸煙,話也越來越少,眼睛呆呆地看著高處的一方小窗,或者看某一個年輕的身體不慌不忙地穿衣服。

夏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我不再去浴池了,也沒有見到祝紅梅。

在冬天來臨之前,小區的暖氣接通了。我為終於不用再去擁擠肮髒的小浴池而長出一口氣。

我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祝紅梅,可就在這時,我又見到了她。

一個中午,在一家餃子館,我見到了正在喝酒吃餃子的祝紅梅。穿一條黑色長裙的祝紅梅比搓澡的時候漂亮多了,很明顯她已經喝多了,兩頰通紅,眼神迷離。我喊:祝紅梅。她抬頭看看我,指指對麵的椅子:坐,坐啊。

祝紅梅喝的是一種劣質的白酒,度數很高,一瓶已經沒剩多少。我勸她少喝點,她說:喝,喝死拉倒。

我眼看著祝紅梅喝完了那瓶白酒,盤子裏的餃子還有一多半。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和我再見,看她醉成那樣,我覺得應該送她回去。

扶著她,我說你今天很漂亮。她傻嗬嗬地笑:漂亮?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她不停地東搖一下,西晃一下,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從一個破舊的院子裏穿過去,我看到兩間舊的瓦房。祝紅梅指指那座孤零零的破房子:那兒,百花深處。

這就是百花深處,她的家?

走近了,我看到房子前一大片蓬勃的太陽花,指甲草,長壽花,蜀葵,還有日落紅,旱金蓮,雜亂地擠在一起。這就是她的百花深處了。也對啊,誰說這些就不算百花呢。

扶她進了屋,她一頭倒在一張窄窄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我打量著祝紅梅小小的家,簡單的家具,簡單的陳設,但牆上卻貼滿了各種老畫報,還有演出的劇照,生活照片。

仔細辨認,又看畫報下麵的簡介,我看到了無數個祝紅梅:柯湘的祝紅梅,江姐的祝紅梅,楊開慧的祝紅梅……天啊,她曾經是一個劇團的當家女一號。那時候,她可真美啊。

很多張照片上,她笑容燦爛地和一個小男孩站在一起,用長長的胳膊摟著他的肩膀。也許是她的兒子。

我隱約看到了一個女人無限風光的過去,一段模糊不清的後來。就好像穿過香氣四溢的百花園,突然跌入枯萎衰敗的野草叢。其中怎樣地傷痕累累,都如烈酒,被她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