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紅梅在床上睡得很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替她拉上門,穿過她燦爛繁雜的花花草草,悄然離去。
等我長大了
雪 弟
那天下午,陽光燦爛。我走進奶奶家用木柵欄圍成的院子,見村支書和一陌生人正向奶奶要提留款。
村支書說,這是國家政策,不交不行。
奶奶說,咋能不交,這些年我不是從來沒少過嗎?等過兩天有了錢,就交。
陌生人臉朝向村支書說,別跟她囉唆了,把她家的羊牽走算了。
我曉得他是嚇唬奶奶的,不一定真牽,但還是忍不住講了聲,你敢!
陌生人看了看我。
村支書說,小混蛋,你逞啥能。
我冷笑了一聲,說,小學沒畢業,你逞啥能。
村支書做夢也不會料到我會講出這句話,臉頓時像下了一層霜,兩隻牛眼死死地瞪著我。
陌生人說,不老實,把他抓到派出所去。
奶奶使眼色給我,示意我快點走。我就是站著不動,挑釁他們說,有本事抓啊!
村支書朝我逼過來。
我順手抓了一把鐵鍬。
奶奶抱著我,哭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把我拉走了。
晚上父親做工回來,曉得了這事,趕緊從村裏的小賣部裏買了些東西送到村支書家裏。
父親對我說,你一鬧,我幾天的工錢沒了。
我說,誰讓你送東西給他們?
父親說,不送行嗎?
我說,他還能吃了你?
父親說,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我想說,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治治這些隻會嚇唬老百姓,不會為老百姓幹事的人。但我沒說出來。
上麵講的,是我讀初三時發生的事。眨眼間,我長大了。大學畢了業,我又考上了研究生。我生活在一片歡樂的海洋裏。可我偶爾想起這件事,想起說過的這些話,我就臉紅,甚至有點後怕,哪敢再提治治那些人的事。
愛上一個崇尚獨身的女孩
雪 弟
十多年之後,我仍堅持認為1995年的秋天是一個詩一般的秋天。
當然,那個秋天最初是沒有一點詩意的。
在社會上顛沛流離兩年之後,我被父親趕回了校園。
父親說,好歹就這一年,考不上大學,老子再也不逼你。
為了徹底澆滅父親不切實際的夢想,我隻好答應了他老人家的請求。
所以,那個秋天我又以學生的身份混跡於青春飛揚的少男少女之間,我的情緒絲毫未被他們點燃,反而倍加覺得生活的灰暗與枯黃。
百無聊賴中,我眼睛的餘光,蝴蝶一樣,開始在班裏女孩的臉上飛來飛去。
當蝴蝶停落在一個叫趙雅的女孩的臉上時,我突然感到,一個詩一般的秋天降臨了。
是的,一個詩一般的秋天來到了。
她那安靜地坐著看書的樣貌一下子拉緊了我的神經,而她那平靜得似修女的神態也深深地俘獲了我不安分的心。
生活的灰暗和枯黃頓時沒了蹤影,父親不切實際的夢想也明亮起來。
此後,我像脫胎換骨般,發了瘋地把精力投入到學習中去。
當然,除了學習,我還有一件事沒忘去做,那就是把我文學上的才華轉化成兩封情書塞到趙雅的抽屜裏。
事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已無法求證她當時是否為我優美的文字而動心。但無可辯駁的事實是,找遍我抽屜的每個角落也未見趙雅的隻言片語。
這或許是少女的矜持吧。再說,回不回信已不重要,隻要每天能看到她,我拚搏向上的勁頭就不會減弱。那個詩一般的秋天轉眼間就過去了。
當另一個更加詩一般的秋天到來時,我實現了父親的夢想,走進了安徽師大,趙雅則被錄取到了鄭州大學。
有至理名言說,上大學不談戀愛等於白上。
為了不讓我的大學白上,進校不久,我就又把文學上的才華轉化成一封情書“塞”到了趙雅的抽屜裏。
我要幸福地告訴你,這次,沒多久趙雅就回信了。
趙雅在信中說,我們了解得還很少,先讓我們從普通朋友做起吧。
我覺得趙雅的話很有道理,相處的一年時間裏,我們說話不超過十句,僅有過一次單獨會麵,還是我蓄謀已久的,結果未說上兩句就以失敗而告終。
於是,在接下來的信件交流中,我們詳細地相互介紹了自己的學校、專業、家人、性格、愛好還有誌向。
盡管我們在不少方麵不太一致,但我還是感到我們的交往充滿了快樂,雖然趙雅內向的性格使她不那麼容易靠近,不過我仍感到我們的距離日漸縮短。這絕不是我的錯覺,而是有她的信末署名為證。信末的署名從前兩封的“友:趙雅”已發展為固定的“趙雅”,這不是從普通朋友到戀人之間驚險的一躍嗎?
然而,這驚險的一躍最終並未跨過愛情的門檻。
在1997年10月14日的信中,趙雅說:“不要再提任何關於感情的事了,好嗎?不知是不是性格原因,我比較崇尚獨身主義,我們之間不會有結果。”署名也由“趙雅”急轉為“老同學:趙雅”。
事隔十年之後,我已記不清楚當時我打開這封信的具體情景。唯一記憶猶新的是,在長久的發呆之後,我真切地意識到:我愛上了一個崇尚獨身的女孩。
接下來的情況不說你們也知道了,我和老同學趙雅的關係在這一天宣告結束。
事情再次出現波折是在一年後的一天。
我又意外地收到了趙雅的信。趙雅說:“不知現在你是否已有了自己的知心女友,也許你不相信,我到目前為止還是獨來獨往。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和一位朋友在校園裏散步,她很關切地問我為什麼不找位男朋友。我很坦然地告訴她,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為誰動過心。隻是在回答她問題的時候,我想到了你。”署名是“Your friend:趙雅”。
我是在一個月光滿地的夜晚讀完趙雅的信的,望著悠遠的星空,我對趙雅說,你一定會碰到令你動心的人。同時,我對我的男同胞們說,即使愛上一個崇尚獨身的女孩,你們也不要怕,說不定她會為你而改變呢。對於我自己,就不好說什麼了,因為我已不是獨來獨往的人。
初 戀
雪 弟
我家南邊十公裏,有個馬鈴薯農場。從我記事起到現在,我四姑一家就住在那裏。
首先要說明的是,這個馬鈴薯農場不隻種馬鈴薯一種,洋蔥、白菜、蘿卜、茄子、黃瓜、花菜都種;還有各類瓜果:蜜桃、西瓜、櫻桃、蘋果、葡萄……實話告訴你,我正是衝著它們去四姑家的。
當然,這樣說也不全對。因為從1986年後,我再去四姑家時,這些瓜果在我心中的地位已下降得不成樣子了。我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想見一個人。不,不,不是我的四姑。盡管四姑很疼我,但那時她根本沒有辦法與我想見的那個人相提並論。
1986年,我十二歲。暑假過後,我就要成為一名初中生了。媽媽說,反正你在家也沒啥事,去你四姑家住幾天吧,天天可以吃西瓜。
媽媽的話很合我的心意,天天在家待著,不是被哥哥打,就是打那不懂事的弟弟,我都快煩死了。
從村裏的泥巴路,拐上凹凸不平的爛馬路,再穿過縣城的沙河大橋,“馬鈴薯農場”的指示牌就可以望見了。我是騎飛鴿牌自行車去的,十公裏的路程,我大概用了半個多小時,速度應該與飛鴿差不多。
四姑對我的到來很高興。每天除了帶我去八畝多地的瓜園——真的像媽媽所說的,西瓜、哈密瓜、蘋果可以天天吃,四姑還變著法子給我做了不少好吃的。但說實話,三天過後,我就想回家了。
四姑說,西瓜吃夠了?
我說,沒。
四姑說,我做的菜不好吃?
我搖搖頭。
四姑說,那是為啥啊?
我說,我要回家寫暑假作業了。
我的親戚都知道,我是一個讀書特別用功的好孩子。所以,聽我說了理由後,四姑說,那好吧。後天我們一起走,我要去看你奶奶。
很快,後天降臨了。
四姑裝了一蛇皮袋西瓜綁在她的自行車後座上,又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搭了半袋蘋果和哈密瓜。
這時,我吞吞吐吐地說,四姑,暑假作業過幾天再做也不晚。
四姑看了看我。
我說,我想在這裏再玩幾天。
四姑愣了一會說,你這孩子,咋像這天一樣,說變就變哩?
多年以後,四姑才弄明白我那兩天說變就變的緣由。其實,緣由很簡單,不說,你們也會知道的,我喜歡上了四姑鄰居家的一個女孩。她叫趙俠黎。
按說,到四姑家的當天,我就該喜歡上趙俠黎的,而不是在三天之後。問題是,趙俠黎去了外婆家,在我想回家的那天她才出現。你讓我怎麼辦?
由於起了回家的念頭,那天我有點悶悶不樂。黃昏時分,四姑去廚房做飯了,我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發呆。朦朧中,我感覺一個女孩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細高個,短發,穿著背帶褲。像天上的月亮照徹了大地,我的內心頓時舒展開來。我知道接下來我要做什麼了。
四姑看著自行車後座上的一袋西瓜,不知所措。這些都是她精挑細選,準備送給我爺爺奶奶吃的。今天不送過去,過幾天就壞了。
正當四姑猶豫不決時,一旁的趙俠黎說話了。她漫不經心地對四姑說,他不想回去就讓他再玩幾天吧。
四姑說,可這西瓜怎麼辦?
趙俠黎說,你可以和叔叔去啊。我給我媽說,讓他在我家吃飯。另外,我可以把我以前的暑假作業給他做。
那天,四姑和姑父去了我家,我則留了下來。
記得那天中午,吃的是西紅柿雞蛋麵。是趙俠黎,而不是她媽媽做的。那年,趙俠黎十四歲,大我兩歲。我在心裏連連感歎,真的是一個好媳婦啊。
時光飛逝,轉眼間,暑假結束了。由於實在找不到繼續留下來的理由,我被迫跟著一臉嚴肅的父親回了家。
後來,大約是三年後,我又來了一次四姑家。十分不巧的是,四姑一家人都不在。
望著我吃驚的表情,我喜歡的趙俠黎說,你四姑一家去你家了,你不知道?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是從學校裏來的。
趙俠黎說,你現在讀高一了吧,成績怎麼樣?
我說,還湊合。你呢?
趙俠黎說,不怎麼好,估計明年就不讀了。
在院子裏聊了一會,我推起飛鴿牌自行車,準備回去。
趙俠黎說,吃過飯再走吧。我爸媽都不在家,我做給你吃。
那天吃了什麼,我不記得了。但有一幕情景,我永生不忘。在趙俠黎家的廚房裏,我不停地往鍋灶裏塞著柴火,她則在鍋台邊時不時掀開鍋蓋,翻動著鍋鏟。熊熊的火光,烤得我渾身冒汗,也映紅了趙俠黎的臉。
那天,我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娶趙俠黎做媳婦。
但自那次之後,我很多年沒再踏四姑家的門。
原因不是我家與四姑家起了衝突,而是四姑家與趙俠黎家由“芳鄰”變成了仇敵。我不止一次聽四姑說趙俠黎一家的壞話,還說趙俠黎這樣的女孩子說什麼都不能要。盡管我經常想念著我喜歡的趙俠黎,可在當時那樣的“生態環境”中,我怎麼好意思再去見她呢?
應四姑一家的邀請,2012年的暑假,我帶著老婆和孩子在時隔二十年之後終於再次走進了馬鈴薯農場,走進了四姑家。
四姑家已從原來的老宅搬出來了,我想問問趙俠黎一家的情況,但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
不料,四姑卻主動談了起來。她說,你還記得趙俠黎嗎?
我說,記得。她現在做什麼?
四姑說,把我們馬鈴薯農場的西瓜販到外邊賣。
我說,那挺好。
四姑說,是還好。
過了一會兒,四姑又說,真是不幸,她就一個兒子,前年給淹死了。
我突然不想說話了,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
回家的路上,妻子問我,趙俠黎是你的初戀?
我說,不知道算不算。於是,我把故事的來龍去脈給妻子說了一遍。
當然,我沒告訴她,高一那年,我去見趙俠黎是我的一次精心安排。我渴望與她單獨地相處,哪怕隻有幾分鍾,甚至兩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