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爺爺和我爹都是鄉村郎中(1 / 3)

第一章 我爺爺和我爹都是鄉村郎中

我爺爺和我爹都是鄉村郎中,但他們死得太早了。我爺爺死的時候,我才一歲零兩個月,下麵這些事,都是我娘告訴我的。我娘說那年的臘月二十三,我爺爺吃過午飯就被人叫去看病了。我爺爺看完病回家時,走到灣裏那棵老黃葛樹下碰到一個人,這人頭戴一頂破氈帽,身穿一件露出棉花的單棉襖,攔腰係著一根草繩,腳穿一雙麻窩子,肩上掮了一根斑竹,斑竹兩端各掛了幾把燈芯草,一邊走,一邊用手裏的竹片敲著斑竹唱著一首謠兒:

燈芯草、燈芯草,點燈燒油少不了。

清熱解毒是良藥,今天吃了明天好……

我爺爺一見,便立即喊住那人道:“燈草客,幾個錢一把?”那人抬頭朝我爺爺一看,兩人都同時吃了一驚。我爺爺見那人四十來歲的樣子,麵孔黧黑,濃眉厲眼,朝別人看時,眼角斜斜地向上,有種惡狠狠的感覺。我爺爺心裏“咯噔”地跳了一下,這人似乎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了。那人也是一樣,看著我爺爺呆了半天,然後才咧開嘴角,一邊朝我爺爺謙恭地笑著,一邊走過來說:“五個小錢一把,十個小錢買一把送一把!”我爺爺從懷裏掏出五個小錢遞到那人手裏,說:“給我來一把!”我爺爺在說話時,又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遍,沒錯,這漢子確實眼熟,可把五髒六腑旮旯都想遍了,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我爺爺正想問他時,隻見那漢子一麵從斑竹上取燈草,一麵悄聲對爺爺說:“賀神醫,你今晚不出診呀?”我爺爺覺得這人問話奇怪,便說:“沒有病家來請,我出啥診?”那人說:“那我給你說個病人,田家壩的田老二害夾濕傷寒,躺了好幾天了,吃了好幾個郎中的藥,越吃病越重,你號稱‘神醫’,不妨過去看看!”我爺爺說:“今晚送灶王菩薩上天,又是過小年,我不出診,你跟他說,要是他信得過我,叫他家人明天親自來請!”那人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說:“那就罷了,反正我給你說了的。”說罷把燈草遞給我爺爺,重新把斑竹掮在肩上,又一邊敲竹片一邊唱起來:

地不愛寶出燈草,燈草乃是居家寶;

焚膏繼晷價最廉,休嫌室內燈光小;

燈草客,賣燈草,賣到河裏遭狗咬;

狗子狗子你莫咬,少了燈草不得了……

我爺爺看著那燈草客掮著燈草走遠了,還在盯著他的背影看。但他還是沒有想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可那人的聲音像幽遠的古韻一樣飄舞在寂靜的冬日的黃昏裏,像是給誰唱的招魂曲一般。我爺爺甚至覺得眼前飛舞著許多黑色的紙蝴蝶,有種怪怪的感覺。

爺爺的燈芯草就是給我買的。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燈芯草是個什麼樣兒了,大侄兒當然你是見過的。燈芯草又名通草、虎須草、碧玉草,就盛產在我們川東這一帶。可是大侄兒你隻知道燈芯草可以用來點燈、打草鞋、編草席,卻不知道燈芯草還是一味中藥。我跟你說,燈芯草氣味甘、寒,無毒,生煮服之,治“五淋”;敗席煮服,效果更好。此外,燈芯草還有止血通氣、散腫止渴的功效,小娃兒流口水,盤一小把燈芯草熬水一喝,包管就不流口水了。大侄兒你把這個偏方記住吧,今後你的小孫子小外孫子如果流口水,你就到藥鋪去買一小把燈芯草煮在牛奶裏給他們喝,既省事效果又好。

哈,你看我說著說著又說到一邊去了,還是繼續說我爺爺吧。我爺爺那年五十八歲,他個子不高,身材瘦小,麵皮白淨,上穿一件自染的靛藍色棉長袍,外罩一件藍灰色長衫,下穿一條單棉長褲,腳著一雙平底圓口布鞋,要不是肩上挎著那隻滿是中藥口袋的黃布包袱,活脫脫就是一個私塾裏的教書先生。我爺爺回到家的時候,娘正把我抱在她的膝蓋上,坐在階沿上一抹夕陽的光線裏,一邊輕輕地抖著我,一邊對我唱祭灶王菩薩歌:

年年有個家家忙,二十三日祭灶王,

兩邊擺下兩盤果,中間獻上一碟糖。

黑豆幹草一碗水,灶神貼在灶板上,

爐內焚燒香一炷,前麵明火明晃晃。

當家的忙過來祝賀,祝賀那灶王爺,

上天見到王母娘,好言一句降吉祥……

正唱著,我娘一眼看見我爺爺回來了,立即停止了哼唱,對我說:“公回來了,公回來了,快喊公!”我娘說,我那時剛學會說話,長得胖胖的,身上裹著小棉襖小棉褲,頭上戴了一頂用紅綢子做的長尾棉帽,帽子前麵綴著銅製的“十八羅漢”,長尾上吊著兩枚大製錢,帽簷兩邊各掛一個響鈴,隻要我的頭一轉動,響鈴就叮當有聲,十分好聽。我一看見爺爺手裏的燈芯草,白白的,又圓又潤,纖長潔淨,覺得很華麗,就高興得在我娘的大腿上跳了起來,一邊張開藕節似的小手,一邊用含混不明的聲音喊了起來:“公!公……”

我爺爺看見,高興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白白的國字臉上露出了一道道平時不大看得出的皺紋,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像被風吹著那樣顫抖不停。他連肩上的黃布包袱都來不及放下,就過來把我從我娘懷裏接過去,我一倒在他的懷裏,就去抓他手裏的燈芯草。爺爺馬上把手拿開,說:“莫抓,莫抓,一抓就斷了!”又說,“這是治你流口水的藥,誰叫你老愛流口水呢?”說著,就把燈芯草遞給我娘,又對我娘說,“晚上熬小半湯碗水,放些紅糖給他喝!”我娘答應了一聲,接過燈芯草進屋去了。我一見娘把燈芯草拿走了,有些不高興了,癟著嘴巴要哭的樣子,爺爺便馬上用他的胡須來刺我的臉蛋。我被爺爺臉上又硬又密的胡須刺得咯咯地笑起來,用力去扯他下巴上的山羊胡——我爺爺那撮黑胡子中有幾根白須像銀針一樣亮閃閃的。爺爺不但沒生氣,反而像我一樣嘿嘿地笑起來。我娘後來說,那個黃昏,我們一老一少像有人在胳肢似的,一會兒少的笑,一會兒老的笑,一會兒一老一少對著笑,惹得一旁的我娘也露出白白的牙齒,臉上的一對酒窩兒一閃一閃的。

可就在這時,我娘說,忽然從擂鼓山方向傳來兩聲“呱呱”的老鴰的叫聲,聲音十分尖厲、恐怖,就像一個傳說中的魔鬼,躲在遠遠的地方,現在突然張牙舞爪地朝賀家灣撲過來了似的,除了我以外,我爺爺、我娘似乎嗅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息,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半天,我娘才朝地下啐了一口,然後說:“快要過年了,死老鴰你叫什麼?”爺爺聽了娘的話,說:“閻王爺要人的命,可不分過年不過年!”接著又說,“不知閻王爺這回又要哪個的命?”

我一見爺爺不拿胡子刺我了,便在他的懷裏踢蹬起來,我娘一見,急忙把我抱過去。我爺爺便進屋去,從肩上取下黃布包袱,放到堂屋裏的藥案上,然後在藥案後麵的竹椅上坐了下來。我娘一看,急忙把我放到地上,進灶屋裏拿出一把銅茶壺和一隻茶碗,泡了茶——我爺爺也是長年喝菊花和銀花茶的——然後往我爺爺麵前輕輕一放,說:“爹,你喝茶!”接著又說,“祭灶王菩薩的祭品都準備好了,你老人家說怎麼祭我就把東西端出來!”我爺爺說:“吃了夜宵把灶房打掃幹淨後再祭!”說完,端起茶碗,放到鼻子底下,對著那嫋嫋上升的熱氣猛吸了幾口,接著微閉雙目,屏息斂氣,似乎陶醉在一種似神似仙的境界中一樣。如此過了一會兒,突然長長地往外呼出一口氣來,並且不由自主地先“啊”了一聲,然後才撮起嘴唇,輕輕吹了一下浮在水麵的泡沫和花瓣,將碗遞到嘴邊,蜻蜓點水般將嘴唇打濕,伸出舌尖品嚐滋味後,方才就著滿室的藥香味道,慢慢啜飲起來。

大侄兒你還不曉得我爺爺當時的診所開在什麼地方吧?就在現在賀大成住的村口呀!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是對的。因為我爺爺在那裏開診所時,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爺爺家是個四合院,院子後麵是廟子坡,廟子坡除半山腰上的土地廟外,就是一片蓊蓊鬱鬱的李子樹,每到春暖花開,漫山遍野一片雪白,連吸一口氣都是香的。前麵是一塊明鏡水塘,意味著明鏡永照,澤被子孫。水塘門前是一條大路,直通我們賀氏宗祠。我爺爺為啥要把診所建在村口?這是有講究的。首先是這裏的風水,叫作“後有靠,前有照”,四麵也開闊,又靠近宗祠,風水好,祖宗也會保佑診所永不出事。其次,診所建在村口,病人來就診不用進村,也就不會將疾病和汙穢帶入灣裏,起到了將病人隔離的作用。隻從這一點看,便知我爺爺被人稱為“德行郎中”,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爺爺給他的診所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榮樂堂”。為啥叫這個名字?乃是寓了爺爺“治病救人,為榮為樂”的意思在裏麵。沿著一條青石小路走進院子,便看見迎麵大門上方掛著一塊黑漆匾額,匾上就是寫的這三個字。兩邊門框上還有一聯:“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藥生塵”,均是我爺爺親自書寫。爺爺的診所設在正堂屋裏,跨進大門,隻見正麵牆壁神龕當中,除了“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外,還有一張藥王菩薩孫思邈的畫像。那孫思邈赤麵慈顏、五綹長髯、方巾紅袍、彩帶廣袖,身旁臥著一隻吊眼白額猛虎,看起來一副仙風道骨模樣,卻又儀態樸實,可親可敬。那神龕下麵一張供桌,桌上供果齊全,爐內香煙嫋嫋。左右牆壁,皆是高及橫梁的中藥藥櫥,那盛中藥的抽屜一樣大小,先用了桐油打底,再用生漆漆過,抽屜的左上角貼著用毛筆小楷寫著藥名的紙片,一樣的黃銅拉手,顯得整潔又漂亮。藥櫥上麵,分別立著幾隻大小不一的青花藥瓶,古色古香,裏麵盛滿了各種中藥製成的散劑丸藥,皆用草紙封了口。一張大藥案橫在後麵的藥櫥中間,幾乎占了半間屋子,上麵擺著黑鐵碾草、紫銅藥臼、製膏藥的藥燈、稱藥的藥戥等常用工具和一遝裁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紙,那便是包藥的藥紙了。離藥案上麵約半人多高的地方,懸吊著一個線錘,上麵纏著紅白兩色的麻線,那便是紮藥的藥線了。我娘說,她最喜歡看我爺爺給病人包藥、紮藥了。她說那簡直是在變戲法,不但包得快,而且有棱有角,整齊得像刀切出的一樣。藥常常不是一兩服,往往三五服,多的時候甚至達十多服,不管多少服,我爺爺包好了,扯下線錘上的藥線往藥包上一紮,便將藥紮了長長的一摞,交給病人,讓病人放心地拎去。隻這一招功夫,也不是一兩年可以練成的。藥櫥前麵,便是一張紅木診案了。這紅木診案上,一角擺著幾本線裝的古代醫書,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孫思邈的《千金要方》等。那古書之下,又壓著一張從孫思邈《千金要方》中抄來的兩句話:“人命至貴,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於此!”也出自爺爺親筆。爺爺壓在案頭,每逢給病人把脈開處方時,均要將這兩句話細細地讀上一遍。一角的診案上,擺著一隻方方正正的端硯,上麵擱著毛筆,這便是爺爺給病人開處方時所用之寶了。每天有病人來就診,爺爺便往紅木診案後一坐,一襲長衫,一頂小帽,麵目慈祥,細細地為病人把脈、開方、配藥,一副冷靜和矜持的表情。可是也怪,我爺爺越是這樣一副見得多說得少的樣子,病人越是感到溫暖,越是相信他,來找他看病的人,有時屋子裏坐不下,都坐到外麵階沿上去了。診完病後,爺爺最喜歡的事就兩樣,一是泡一壺菊花或銀花茶,先觀其色,後聞其氣,然後才慢慢喝著,喝出人生百味。二是燙一壺清酒,就兩樣小菜,花前月下,獨自小酌,直飲得心中有萬千世界時,才帶著微醺解衣上床,酣然入睡。

我爺爺喝完兩盞茶,天就完全黑了,我娘過來點上桐油燈盞,燈盞裏有兩根燈芯,照得室內藥櫥、藥案、藥臼、藥燈閃閃發亮。兩盞香茶不僅讓我爺爺覺得周身通泰,而且臉上也呈現出了古銅色的光芒。他等我娘轉身後,將燈盞裏的燈芯挑去了一根,然後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微閉了雙眼,一臉的安靜平和,自去養神、養氣、養心了。

正在這時,“呱呱”的老鴰叫聲又忽然傳來,這次不再是從擂鼓山傳來,而是從屋頂上空劈下來。我爺爺立即睜開了眼,倏地坐了起來,衣袖把茶盞碰到地下,發出了清脆的破碎聲。我娘正在灶房炒菜,也嚇得將鍋鏟掉在了地下,這時也顧不得去拾,急慌慌地跑到堂屋裏對我爺爺說:“爹,喜鵲報喜,老鴰報喪,會不會是萬山他爹進城買藥出了啥事?”我爺爺聽了這話,渾身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卻說:“老五他平時磨子都壓不出個屁來,能出啥事?”娘聽了爺爺這話,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於是也不說什麼了,過來將打碎的茶碗碎片掃了,又進灶房去了。

不一時,我娘將做好的晚飯端上了桌,正要拿起酒壺去給爺爺溫酒時,爺爺卻對我娘揮了一下手,說:“今晚上要祭灶王菩薩,就不喝酒了!”其實我爺爺從聽了我娘剛才的話後,心裏一直就有些慌慌的,有種兩頭不踏實的感覺。我爺爺雖然是一方名醫,可他還是有些相信迷信。他覺得冥冥之中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比如說他這輩子一共生了八個子女,可閻王爺就奪走了他六個,其中老三還是在娶了三嬸,有了一子一女後才被閻王爺把命給圈走了的。盡管他是醫生,也沒法留住他們的性命,最後隻剩下了我爹和一個嫁出去的四姑。因此爺爺覺得凡是說不清楚的事情就是鬼神的事情,因此對鬼神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我娘聽了我爺爺的話,也果然沒去給他溫酒了。

吃過夜飯,我娘去把灶膛前的柴草抱開,將灶屋打掃幹淨,取出灶王菩薩的像掛在灶壁上,端出香蠟供果擺在灶王菩薩像麵前,出來對我爺爺說:“爹,供果擺好了!”

爺爺聽了這話,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臘月二十三送灶王菩薩上天,是當家人的事,旁人不可代替。可爺爺剛站起來,便覺得心跳得十分厲害,仿佛裏麵有隻小兔子在踹一樣。可他忍住了,仍像平常一樣過去將大門打開。大門剛剛才啟開一條縫,一股涼颼颼的冷風立即灌進來,燈盞裏的燈火晃了幾晃,熄滅了。爺爺不禁又打了一個寒戰,叫我娘重新點上燈,放到背風處,好給灶王菩薩離去時照路。我娘把燈重新點上後,爺爺這才走進灶房,先用清水淨了手,過去點了香燭,雙手執著,對著灶王菩薩的像拜了三拜,口裏默默念誦了一番乞求菩薩“上天言好事,回家保平安”的話,然後把香燭插到供果中間的小香爐裏,從我娘準備溫給他喝的酒壺中倒出一杯清酒,徐徐地倒在灶膛前麵的地上。在我爺爺祭灶王菩薩的時候,我娘抱著我,肅穆地站到旁邊看著,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兒。我爺爺奠酒完畢,恭恭敬敬地看著香爐裏嫋嫋上升的青煙,這樣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準備離去。這時,忽然從牛欄裏傳來一聲家裏那頭母牛的響鼻聲。我娘說,那頭母牛正懷著小牛崽兒,過了年就該生了。我爺爺聽見牛的響鼻聲,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站住了,回頭對我娘說:“老五家的,牛喂了沒有?”我娘說:“我一會兒就去喂。”我爺爺說:“把萬山給我,你去喂!”又說,“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呢!”

說完這話,正準備來抱我時,外麵忽然喊聲大作:“快跑呀,土匪來了……”爺爺一聽,頓時變了臉色,也顧不得抱我了,立即三步並作兩步,跑出門外一看,果見從圓通寺方向,有幾十支火把晃動著,在朝上灣包抄過去,整個賀家灣已處在一片雞飛狗跳的混亂中,人們一邊驚恐地呼喊,一邊朝村口這邊跑了過來。爺爺一見,突然返身進來,從我娘懷裏一把將我抱過去,此時也顧不得啥禮節不禮節了,一手抱我,一手去拉了我娘的手,口裏說:“五媳婦,快走……”

可是我娘卻像是嚇傻了,站著半天沒動,我爺爺又狠狠拉了一下,我娘似乎才明白過來,卻說:“爹,爹,讓我去把箱子拿走!”爺爺一聽,就有些生氣了,說:“還拿箱子做啥,留住人就是好的……”一語未了,爺爺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又將我往我娘懷裏一塞,說,“你抱到娃兒一下,我馬上就來!”

我娘以為我爺爺要去拿什麼財寶,打著哆嗦把我接過去,我爺爺卻是走進灶房,手伸進鍋底下抹了一把,然後走出來又往我娘臉上一抹,我娘的臉頓時便也成了一張鍋底,然後才抱著我,拉著我娘往外麵跑了。

剛跑到門口大路上,便遇著許多扶老攜幼的人,一些來得及又動作麻利的,手裏提了一隻包袱或一口箱子或一兩塊臘肉,更多的人卻隻是赤手空拳,惶惶如喪家之犬。我三娘牽著堂兄堂姐也在人群中,見別人手裏提了一些東西,自己什麼也沒拿,便哭了起來,說:“天啦,你們還拿了一點東西,我可什麼也沒拿,可憐我孤兒寡母口攢牙積,上個月才給兩個娃兒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隻說正月間去他們外婆家穿,算路沒往算路來喲……”說著說著,便把氣撒在了手裏的兩個孩子身上,狠狠地推了他們一下,說,“就怪你這兩個短命鬼,要不是你們拖累,我說啥也要拿點東西出來嘛!”我的堂兄堂姐被母親一推,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我爺爺一見,便對我三娘說:“三媳婦,你對孩子發啥氣?孩子知道啥?”又對我娘說,“去把你三嫂和兩個侄娃兒叫過來,一家人要生生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

沒一時,我三娘和堂兄堂姐都過來了,一家人都圍著我爺爺,高一腳低一腳地朝村後的土地坪走去。這時,土匪已經洗劫完了上灣,轉到中灣來了,大院子裏到處火把亂晃,土匪奔來跑去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我爺爺帶著一群婦孺,終於來到了土地坪的樹林裏,一家人這才鬆了一口氣。爺爺劃了一根火柴一看,才見樹林裏到處是躲土匪的人,有的在高聲咒罵,有的在低聲歎息,有的在訴說屋子裏還有啥東西,有的在惋惜殺了年豬,連湯也沒舍得讓孩子們喝一口,說是留著過年,這下全讓土匪給搶去了……我爺爺一邊聽著這些話,一邊勸說大家:“錢財是小事,人才是大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家都要想開一點!”說完,就傍著一棵樹坐了下去。可屁股剛一挨地,我爺爺就像被毒蟲咬了一下似的,馬上又彈跳起來,把我舉起來對我娘說:“五媳婦,你把萬山抱一會兒,我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