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子你都看見了,坐北朝南,開門卻向東,為啥向東呢?因為東邊是大路。正房雖然隻有三間,可每間的進深很長,從中間隔開,就是六間屋子了。我把堂屋前麵的屋子做了我的診室,雖然沒有我爺爺過去那樣高及橫梁的藥櫥,但我把原先大隊合作醫療站那個陳列中藥的櫃子給買回來了,現在立在堂屋靠右手的牆壁邊,也還像個樣子。建好房子後,我又叫木工師傅給我做了一張帶三個抽屜的診療桌,是柏木的。做好以後,我想上漆,卻沒有漆,於是也就將就了。當時做好後,桌子還是很堅固的,可是我沒有藥案,搗藥切藥和製藥都在這張診療桌上,久而久之,不但這診療桌的榫頭鬆動了,連桌麵也裂了縫,手往上麵一放直搖晃,我在上麵開處方時,就在上麵鋪幾張報紙。那幾把供病人坐的椅子也是當時做的,剛做好也是新嶄嶄的,可現在也快散架了,隻好讓它們歪歪倒倒地靠在牆邊,我也懶得去收拾它們了。我當時還做了三張像鄉衛生院那樣的病床,心想如果有病情較重的病人來了,就讓他們在這裏休息觀察。現在這床,賀春這狗東西搬回去了兩張,還有一張在我裏麵的屋子裏。堂屋前麵的屋子成了我的診室,後麵屋子則成了藥材倉庫。兩邊的房間,左邊一間是觀察室,一間暫時還空著。右邊是我和你彩虹嬸以及賀春的臥室,偏廈是廚房和茅房。我們還在正屋前麵用石棉瓦搭了一個敞棚,如果病人多,便可以在那裏候診。我又去找賀世普——這時你世普叔已到鄉中心小學做校長去了——寫了一副對聯,寫的仍是當初我爺爺診所那一副:“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藥生塵”,拿回來貼到大門上。這樣一來,我的診所就有些像模像樣的了。
我搬診所那天,全灣的人都趕來祝賀,不少人買來了鞭炮,炸了小半天,門前的地壩裏堆滿了厚厚一層鞭炮屑,整個賀家灣都是一種硫黃的味道。我也按照農村的風俗,辦了十多桌“九大碗”招待大家,一是感謝建房時他們來幫忙,二是慶祝喬遷之喜。那時物價便宜,豬肉才六角多錢一斤,辦十來桌“九大碗”也花不了多少錢。酒桌都擺在外麵的壩子裏,喝酒的時候,賀世鳳突然喊了我一聲——他隻要不喘氣,說話就很流暢——說:“萬山哥,我們灣裏還沒個百貨店,你這屋子還空一間,幹脆順便再開一個百貨店,也方便大夥兒!”接著又說,“一頭牛是放,兩頭牛也是放,你反正也要在家裏看病,賣點小百貨就當是半夜打擺子——順帶!”他的話一說完,眾人都說好,我也覺得這主意不錯,正想回答時,忽然賀大成憋紅了臉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我喊了一聲:“萬山叔……”我說:“啥?”他又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和玲玲也說要開、開一個百貨店,正、正在找人做、做貨架子……”賀世鳳聽後,馬上說:“那有啥,你開你的,他開他的,一屋兩頭住,生意各做各……”可賀大成還是漲著紫紅色的麵孔說:“可、可一個灣就、就……”我一下明白賀大成的意思了。大侄兒你是知道賀大成的,他小時候害小兒麻痹症,把腿害殘了,現在瘸腿走路,下地勞動不行。他去年和玲玲結了婚,玲玲你還記得吧,就是劉良芬的那個啞巴外孫女兒。當年大隊合作醫療才辦的時候,劉良芬把她抱來讓我給她看病,她才三歲,我這十七八年醫生當過來,她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說實話,除了她的耳朵聽不見、嘴巴說不出來外,玲玲長著一張蘋果臉,不高不矮的身材,飽滿而健康的胸脯,黑裏透紅的肌膚,身腰豐滿,是個能幹的姑娘。但無論怎樣能幹,因為聾啞,沒人娶她,最後嫁給了賀大成。不過,這倒是合適的一對,大成雖然瘸,人卻忠厚、老實。現在,這對不幸的人要開一個店,倒是一件好事。他是擔心一個灣裏就這麼點買賣,我的人緣又好,如果我把店開起來了,肯定就沒有他的戲唱了。因此我馬上就對他說:“大成,你和玲玲開吧,我不開!”大成馬上高興了,咧著大嘴說:“萬山叔你真的不開?”我說:“我把我的醫行好就不錯了,哪有精力開店?”他一聽,就端起酒碗過來敬我的酒。
晚上,你彩虹嬸才對我說:“其實把我們那間屋子拿出來開個店,這主意是不錯的!”我說:“主意是不錯,開個店也能賺到錢,可就是良心上過意不去!你忍心去跟一對殘疾人爭那點飯吃嗎?”你彩虹嬸說:“怎麼是和他們爭飯吃呢?他開他的,我們開我們的!”我說:“鍋裏隻有那麼一點飯,一個人吃可以吃飽,可如果去舀的人多了,還吃得飽嗎?何況劉良芬當初是冒著風險,救過我的命的,我們怎麼能忘恩負義呢?”你彩虹嬸聽了這話,這才不提開店的事了。沒幾天,大成和玲玲的百貨店果然開起來了。大成因腿腳不方便,便在家裏經營那個店。玲玲則像男人一樣成天在地裏勞動。後來事實證明,大成和玲玲這店是開對了,因為當麻將被引進到賀家灣後,大成的店便成了賀家灣第一家麻窩子。大成每天從麻將桌上抽點成,加上賣貨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去。兩口子非常感謝我,說當初要是我這個店開起了,他們就是螞蟻爬雷缽——沒有股股了。後來每年過年,大成和玲玲都要拎一瓶酒或兩斤糖來給我和你彩虹嬸拜年,不過這是後話了。
自從我在家裏建起診所以後,發生的事就多了,我都不知該從哪件事說起。我就從蘇孝芳這鬼丫頭說起吧!大侄兒已經知道了,蘇孝芳認了我和你彩虹嬸做幹爹幹媽,時間一晃又是十二三年過去了,她也從一個頭上紮丫搭搭的黃毛小丫頭,長成了一個像天上仙女下凡的美女。說她像仙女下凡,一點也沒誇張。她的個子比你彩虹嬸還要高,身材也像你彩虹嬸當初一樣苗條。一張鵝蛋形的臉,像十五的月亮一樣嫵媚和明淨,尤其那雙大眼睛,比我們八卦井的水還要清亮,頭發又黑又直,不過卻不像你彩虹嬸當年那樣,編一根辮子垂在背後,而是拉直了披在肩上,瀑布一般。大家都說,這丫頭要是生在城裏,完全可以去當電影演員。我和你彩虹嬸常常想,這丫頭前輩子肯定和我們有點什麼,要不這輩子我們就不會這樣有緣了!自從認了我們做幹爹幹媽,她就對我們特別親。她上小學也是在我們大隊上的,因為從蘇家河邊到我們這兒,比到她們大隊小學還要近一些。一下課,她就到合作醫療站來了,一張小嘴兒“幹爸”“幹媽”地叫個不停。你彩虹嬸忙不過來時,她就小大人似的,去抱起賀春又是拍又是哄。賀春會走路後,她就牽著賀春到處走,有時還把他抱到學校,那情景,真像是親姐弟倆。你彩虹嬸很舍不得她,說:“這丫頭缺的就是往我肚子裏過一趟了!”你彩虹嬸後來一直想生個女兒,我想就是起於那時。遇到下雨天或放學晚了,你彩虹嬸就把她留在我們家裏,晚上還要她挨著她睡。每次到了我們家裏,你彩虹嬸不但要給她洗頭、梳頭、洗衣服,還要教給她一些隻有母親才能給女兒講的私房話。後來小學畢業到鄉上念初中以後,來往少了一些,但隻要放了假或過年過節,她一定會到我們家來。來了手腳也勤快,見了力所能及的活兒就做,那副懂事的樣兒惹得我和你彩虹嬸巴不得把她含在嘴裏化了。
就在我們修了新房的第二年春天,這個鬼丫頭整歲十九,虛歲二十,她要到重慶一家叫“富渝足浴中心”去做洗腳妹,是她一個遠房表姐介紹的。那時洗腳這個行業才剛剛興起,生意火爆得不得了,那個足浴中心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又矮又胖,像個滾地南瓜一樣的男人,開了好幾家洗腳店。蘇孝芳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的父親蘇明成在給一個小煤窯挖煤時,被塌方的煤層給壓死了。那時死一個人不像現在這樣有巨額賠償,那個小煤窯主隻拿了一點錢,將她父親草草埋葬了,然後象征性地給了一點撫恤金,她們祖孫倆,老的老,小的小,又不知道去和煤窯主理論,事情就了了。蘇孝芳初中畢業後,就想出去打工,可她奶奶不讓。一是她年齡還小,出去不放心,如果出了什麼事,對不起死去的娘和父親;二是她奶奶年紀也高了,相依為命過了這麼多年,舍不得她離開。可這次一是有她表姐介紹,二是她年齡也有這麼大了,加上村裏像她這樣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她奶奶把她留在屋裏,留得住她身子留不住她的心。於是囑咐了她和她表姐一通,就像放鳥兒出籠一樣,讓她們去了。
可是沒想到,到了洗腳城不久,她就懷孕了。孩子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她那個又矮又胖的老板。一發現自己懷了孕,這鬼丫頭一下慌了。那個表姐又不是她的親表姐,她不敢給她說,怕她把事情傳回老家,更不敢給她奶奶和我們寫信或打電話,甚至連對她老板,她也不好對他說,想自己一個人把問題解決了。她悄悄哭了兩晚上,然後誰也不告訴,就突然離開了洗腳城,到一家鞋店去幫人家賣鞋。一邊賣鞋,一邊想去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可到醫院裏一打聽,做一個無痛人流,包括術前的檢查費、術前消炎、麻藥、麻醉的手術費、無痛人流費、術後消炎藥等費用加在一起要一千二百元,假如同時還有婦科炎症的話,可能就要突破兩千元。這個鬼丫頭一聽要這麼多錢,當即嚇得就隻有伸舌頭的份兒。她在醫院裏待了半天,才像被霜打蔫了似的走出來。走到街上,她的雙腿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在大街上走,仿佛滿街都是熟人,一雙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的肚子看,好像都知道了她的醜事似的。她低著頭,躲避著眾人的目光,轉到旁邊小巷裏。在小巷子裏走了不久,突然眼前一亮,她看見電線杆上貼著一張小廣告,上麵寫著:“解命放生,無痛人流,一貼了之!”一時,這鬼丫頭像是見了救命稻草一樣,也來不及細細地去想一想,便尋著小廣告上的地址找了過去。
在更深的一條小巷子裏,她來到了一間低矮破舊的屋子門前,匆匆往屋子裏一瞥,隻見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和尚打扮的男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他長得什麼樣,見那男人的目光也在看她,那臉便臊得像要淌血似的,急忙又把頭低了下去,然後鼓起勇氣問了一句:“你就是靜億法師?”那男人一聽,急忙從後麵站了起來,說:“正是!”說完兩隻眼睛仍緊緊盯著她,這鬼丫頭把頭埋得更低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真的有、有藥,能、能把孩子打、打下來?”那男人立即大包大攬地說:“那還有假?”說著忽然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像是什麼執照似的東西,在這鬼丫頭眼前晃了一晃,又馬上收了回去,這才又接著說:“我是佛教協會章華寺第二十三代弟子,本寺的無痛人流膏為鎮寺之寶,今為解命救生,特拿出來貢獻社會!姑娘你放心,凡懷孕在兩個月內,隻要貼上本寺膏藥一帖,不出一個星期,胎兒便可流出來,無痛無痕,保你無事!”孝芳一聽這話,又遲疑著問:“多少錢一張?”那“法師”說:“本法師膏藥原賣六百塊一張,看姑娘這個樣子,我就優惠你兩百元,四百元是一分不能少了!”這鬼丫頭聽了這話,連想也沒想,就從口袋裏掏出四百元錢放到桌子上,從那人手裏接過一張膏藥走了。
回到店裏,她躲進自己那間小屋子裏,將膏藥貼在了自己的肚臍眼上,然後懷著又驚又喜又不安的心情,等待著肚子裏的胎兒“流”出來。可是三天過去了,肚子裏沒有一點動靜,五天過去了,肚子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一個星期過去了,肚子仍然是平平安安。這鬼丫頭便又去找那位叫靜億的“法師”,那“法師”說:“我說過,我這膏藥對超過了兩個月的便沒有效了,姑娘肯定不止兩個月!”孝芳一聽這話,心裏更著急了,她隻知道大致時間,超沒超過兩個月,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於是便帶著哭腔道:“這、這怎麼辦?”那“法師”說:“姑娘不必著急,我這裏還有一種膏藥,專門針對三個月內的胎兒的,姑娘可換一帖回去貼!”孝芳又問:“多、多少錢?”那“法師”顯出慷慨的樣子說:“因姑娘已是回頭客了,這次收你三百元就是!”這鬼丫頭一想事已至此了,便又掏出三百元從那“法師”手裏換回一張膏藥,回來重新貼到肚臍眼上。可是,這專門針對三個月胎兒的膏藥,其效果和第一張完全一樣。半個多月過去了,胎兒不但沒有流出來,肚子還長大了許多。孝芳再去找他時,那人早已不在了。到這時,這鬼丫頭才明白受了騙,這時才狠下心,咬著牙到醫院去檢查,醫生告訴她是宮內孕,母子都正常。可當她提出做人流的時候,醫生說已經三個多月了,不適合再做無痛人流了。
這時,這個鬼丫頭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去找原來洗腳城那個又矮又胖的老板。那老板一聽這鬼丫頭懷了他的孩子,竟然喜出望外,要她把孩子生下來,甚至埋怨了她大半天,說她為什麼不早告訴他,要去把孩子打掉,幸好她遇著了一個騙子,把他的孩子保了下來,以後如果碰到這個“法師”,他還要感謝他呢!說完,趕緊在外麵租了一套房子,還給她請了一個保姆,把她包養了起來。又靠金錢開路,搞了一張準生證。萬事皆備,隻等著孝芳分娩了。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結果還不算太壞,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可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她又矮又胖的老板可不是個簡單人,他是山城的一個大毒梟,開洗腳城隻是方便他進行毒品交易。不久前,他在一次毒品交易中翻了船,不但家抄了,洗腳城關門了,兩口子都被抓進監獄裏關了起來,肯定要判死刑,幸好孝芳這鬼丫頭沒有被卷進去,還沒她的事!可是老板一抓,她就一下成了牆壁上的烏龜——四腳無靠了。肚子裏揣著一個七八個月的孩子,引不敢去引,生又談何容易?且不說她現在斷了生路,就退一步說,即使還有生路,孩子生下來怎麼辦?走投無路之下,她才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那個遠房表姐。遠房表姐一聽,人是她帶出去的,她如果不馬上回來告訴她奶奶,如果出了事,奶奶向她要人怎麼辦?於是連夜乘火車趕回來,第二天一早便去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講給了她奶奶聽。她奶奶聽完,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可她除了著急以外,一點辦法也沒有。在家裏抹了半天眼淚以後,便拄著拐棍到我們家來了。
老太婆到我們家來,本想跟你彩虹嬸說說——這些事,隻有女人才好開口,並且向她討討主意。可是這天逢場,你彩虹嬸趕場去了。老太婆沒辦法,隻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事情跟我說了。我聽她說完,一時也隻感到氣憤、擔心和埋怨,心裏也沒主意,可是一看老太太那個樣子,害怕她出什麼意外,便勸她說:“老人家,事情發都發生了,既來之,則安之,你也不要太著急……”她癟著嘴說:“我怎麼不著急?這鬼丫頭生下來就沒有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帶大的,她爹又死了,要是她出了啥子事,我死了哪個來埋我?”我說:“著急是該著急,可光著急又有啥用?再說,你都這麼大的年紀了,還管得了她什麼?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她喊了我們一聲幹爹幹媽,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不會不管的!等彩虹回來了,我就和她商量,看想個什麼辦法讓她把孩子順利生下來,以後該嫁人還是嫁人,現在出這些事又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勸了半天,才把老太太安穩下來,然後又對我千恩萬謝了一通,這才又拄著拐杖回去了。
中午你彩虹嬸回來了,我本想馬上就對她說,可又怕有人來打攪,於是就忍住沒說。到了晚上,我們坐在床頭,我這才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對她講了。你彩虹嬸一聽,馬上就怒氣衝衝地罵了起來,說:“這個死婆娘兒,怎麼會出這樣的事呀?一個黃花大閨女,連婚都沒有訂,就把私娃兒懷起了,還要生下來,今後有啥臉見人……”我一聽她這麼說,就急忙打斷她的話說:“好了,你也別罵她,也別恨她,現在這個社會,別說像她這樣一朵剛剛綻放的鮮花,一些野蜂浪蝶要打她的主意,就是很多良家婦女,忍不住誘惑都變壞了!加上她從小到大,沒離開過蘇家河邊一步,哪知道外麵人心的險惡?何況端了別人的碗,就服人家管,老板要她這樣,她有什麼辦法?老板再施上一些手段,她就更沒辦法了!現在出了事,雖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卻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再說生兒育女的事,你是知道的,有的就那樣一次,就懷上了,有的三年五載,也隻見丟種子,不見出苗苗,這也由不得人。算起來時間差不多,大概她一進廠老板就看上她了。現在怎樣責怪她都已經晚了,重要的是想個啥子辦法?”
你彩虹嬸一聽我這話,雖然怒氣消了一些,但仍是氣鼓鼓地說:“我們有啥子辦法?如果是團轉哪個小夥子的,讓他娶了她就是。這年頭,生米做成熟飯的事已經不是啥丟人的事,可現在她找誰去?”接著又憤憤地說,“讓她把那個孽種生下來吧,眾人的閑言碎語和唾沫星子都要把她淹死!”我聽到這裏,突然撲哧地笑了一下。你彩虹嬸見我笑,立即問我:“我說得不對?”我仍是笑眯眯地說:“你說得固然對,可我說兩個人,你都是知道的,一個是灣裏賀德良的女兒賀翠到福州打工,被老板包養了,也生下一個兒子,老板有了兒子卻不要兒子的娘了,並且害怕賀翠留在福州要給他找麻煩,就一腳把賀翠踢回老家來,在縣城花了兩萬多塊錢,給賀翠買了一套房子安家,作為給孩子娘的補償,賀翠現在就住在縣城並把父母都接了去。比起賀翠來,雷家灣的雷慧卻沒有這樣幸運了。老板一見這姑娘生的是一個女孩,不但拒絕要這個孩子,還不承認他和她有關係。姑娘隻得含淚將孩子送給了別人,這事還是傳回了老家,大家也隻是把這老板罵了一通沒良心了事。這年頭,笑貧不笑娼已經見怪不怪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聽了我這番話,你彩虹嬸就不再罵那個鬼丫頭了,卻對我問:“那你有啥辦法?”我見她不那麼生氣了,便又笑著對她說:“你是她的幹媽,再說這些事女人比男人更有主意,所以我問你的辦法呢!”你彩虹嬸先是愣了一會兒,似是在想辦法的樣子,可過了一會兒,卻搖了一下頭說:“我想不出啥子辦法!又不是一頭豬兒牛兒,那可是一個人,一條生命……”聽到這裏,我又突然咧開嘴角對你彩虹嬸輕輕一笑,那笑有些意味深長和偷著樂的樣子,一邊笑,一邊用了開玩笑的口吻突然說了一句:“你不是一直還想要個女孩嗎?”你彩虹嬸一聽我這話,像是明白過來了,馬上對我問:“你這話是啥子意思?你想要這個孩子,是不是?”說完不等我回答,馬上又接著說:“我想要個女孩不假,可我想的是自己生一個,而不是別人的孩子……”我不等她說完,馬上就說:“都是孩子,不都一樣?”你彩虹嬸聽了,馬上頂撞我說:“那怕大不一樣!不是瘦肉不巴骨,要不,為什麼要說兒要親生的話?”說完這話,她又瞥了我一眼,然後又補了一句:“再說,你能保證她就會生個女孩?”我說:“是男孩更好哇!現在計劃生育這麼嚴,好多人做夢都想個兒娃子。她準生證也有了,我們大不了給鄉上計劃生育部門繳點罰錢,當白撿個兒子,有什麼不好的?”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你彩虹嬸的臉色,繼續說,“兒子長大了跟著我們學醫,又能當我們的傳人,又能給我們養老送終,有什麼不好?”你彩虹嬸聽了我這話,又反駁我說:“那我們自己的兒子長大就不能給我們養老,不能當我們的傳人?”又說,“自己能生,為什麼不自己生一個來養,要去抱養別人的孩子?抱別人的孩子,不管你做得再周密,壇子口好封,人口難封,難保十年八年以後不把消息傳出去。你辛辛苦苦把他(她)帶大,可他(她)要是負了心,回去認他(她)親娘,你還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
聽了你彩虹嬸這番話,我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像是被你彩虹嬸的話噎住了似的。你已經猜出來了,我當時確實打定的是把那孩子抱回來養的主意。一則是孩子可憐,不管父母有多大的罪孽,孩子沒罪是不是?再則,我想我們來養這個孩子,那鬼丫頭放心!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管過多少年,那當娘的想起孩子,哪個不牽掛的?雖說那時因為計劃生育搞得很嚴,丟孩子的很多,不管是兒是女,隻要健康,都能送出去。可要送一個好人家,還是不容易的。再說,她一個姑娘家,又知道該托什麼人去送?這些年,你彩虹嬸一直還想生個孩子,尤其想生個女兒,我正是拿準了她還想要個孩子的心理,所以才敢提出這個主意的。可沒想到她卻不願意抱養別人的孩子,而隻想自己生一個。我理解你彩虹嬸的心情,她是女人,在兒女感情上想得比我們遠。她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不是她自私,更不是無情,我理解天下做娘的心,她們為兒為女錢可以舍,財也可以舍,甚至命都可以舍,唯獨愛卻不能輕易舍!可是一想起蘇孝芳這個鬼女子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我也不願放棄自己的主意,於是我又繞了一個彎子來說服你彩虹嬸。我說:“我倒不是說非要把她的娃兒抱回來養不可,隻是想到這牽涉幾條人命!你想想,那丫頭現在四腳無靠,連說句心裏話的人都沒有,要是一時想不通去尋了短路,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就是兩條人命。她一死,她奶奶經受不了這個打擊,也肯定活不長,加起來是三條人命!如果我們不知道這個消息也就算了,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