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縣往事
榮縣小街,煙雨蒙蒙,一襲紅傘,倩影緩緩……
即醒。人在簡陽,穀雨夜,窗外雨纏綿。
入春以來,一個多月時間,我兩次夢回榮縣,兩次都在雨夜。對於我來說,榮縣這個縣城是永遠不能忘記的,它不僅是我參加工作初期住得最久的一個地方,更是我人生之旅的一個重要驛站,既伴隨了我的青春歲月,又見證了我的成長過程……
這個穀雨夜,在簡陽市人民醫院公寓十二樓一二○二房間,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不驚動夫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去陽台聽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往事湧上心頭。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雨,讓清新的夜雨刷新自己關於榮縣的那些回憶。
1978年春節剛過不久,在自貢汽車三十六隊當學工僅一年的我,被省運輸公司內江公司抽調到榮縣汽車站搞運動。“文化大革命後”,各地各級各部門開展的揭批查,讓我有幸成為其中一員。車隊召開職工大會傳達相關精神說,公司專門組成工作組,抽調領導和幹部參加。後來得知,當時我不具備條件參加這種政治活動,因為是黨員,破格征用。
那天一早,車隊青年幹事楊豐躍到工班來,將正在解放牌汽車發動機上麵幹活的我叫到一邊,通知我收拾行李,作好準備,並再三提醒這是組織上對你的考驗和信任。
一時間,車間所有人都在注視我。
其中,不乏忌妒的目光。
當時,與我同批進車隊的學工好幾十人,都年輕氣盛、滿懷豪情、躍躍欲試,想盡快從師傅手裏學到修理技術,轉正定級後獨當一麵。而在這之前,我已經被車隊臨時抽去到榮縣、威遠搞過兩次外調了,根本不想參加類似的事。
關鍵是,我正與車隊幾個誌同道合者複習準備參加當年高考,這才是內心真實想法。
不料隔牆有耳。我與兄弟們聊天的內容,很快就被車隊說話一言九鼎的劉文華隊長知道了,將我叫去辦公室,板著臉紮紮實實地教訓了一頓,讓我根本沒有機會解釋。
第三天,我垂頭喪氣地與車隊材料管理員老譚搭客車去了榮縣。
這是我第一次到榮縣,不料一住大半年。更沒想到,幾個月後我還會回去。
正值青春大好年華,我認為在榮縣肯定要耽誤高考複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多年以後,我才感悟在榮縣這段時間,正是自己人生經曆中難得的一次體驗。
這就是生活。
初到榮縣
(一)“保鏢”
我清楚地記得1978年2月的那個早晨,作為工作組成員之一乘車前往榮縣汽車站時的那種無奈、那種沮喪、那種任人宰割的感受。
那種場麵,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天在車站食堂與公司工作組成員、全站職工參加動員會。公司黨委書記是“三八”式老幹部,講話有板有眼。坐在公司機關幹部身邊,我才得知老譚和我的任務是將與揭批查對象曾某住在一起,監視其言行,督促其反省。
怎麼是幹這個?當時,我十分吃驚,與在車隊想象的情景完全不一樣,頓時情緒低落,悶悶不樂。半天動員會結束後,工作組領導專門將老譚和我留下來談話,要求我們保持清醒頭腦,高度重視對曾某的監視,認真配合工作組完成這次政治任務。
老譚和我都很尷尬,沒辦法,隻有服從。
那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工作組領導和我們一行三人坐車到了縣城的另一邊。車站已提前安排好了食宿,住進縣汽車修理廠的職工宿舍。三人住一間,條件很一般,洗澡不方便,唯一的好處是吃飯不用自己掏錢,享受到了工作組成員才有的待遇。
當時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將在這裏體驗一段枯燥的生活。
曾某,中專生,“文革”時期車站的造反派頭兒。此君重慶人,個頭不高,濃眉大眼,一臉絡腮胡,說話聲音大得如同吵架。工作組副組長、車站廖站長中午陪同老譚和我一起吃飯時,曾特意提醒一定要仔細點、小心點,注意安全,千萬不要出事。
第一天接觸,曾某情緒低落,沉默寡言。
第一個晚上,曾某鼾聲如雷,我一夜不眠。
這種生活,典型的單調無味。我和老譚的任務非常簡單:確保曾某安全不出意外,督促曾某寫交代材料,定時向工作組彙報曾某情況,陪同曾某回車站開會。
不到一個月,有家有室的老譚思家心切,表示實在待不下去了,正式向工作組提出回去上班的要求。而我還是學工,不敢多想,隻有老老實實聽指揮,不得輕舉妄動。
百無聊賴,強打精神,每天與曾某一起起床,一起吃飯,一起休息。如果曾某想要出去散步,還得打電話回車站請示工作組負責人,得到同意後方才可以在汽修廠外麵小路上走走。為此,曾某經常十分得意地說他雖然沒有級別,卻享受了配警衛的待遇,隻把資曆比他更老的老譚氣得連續給工作組負責人打電話,強烈要求回車隊工作。
兩個月後,老譚終於以家庭困難為由申請成功,高高興興地收拾好東西,回車隊材料室上班去了。車隊派了表現不錯的學工張繼忠取而代之,到汽修廠來陪我當“保鏢”。
我與小張是一起進車隊的,他比我大兩歲,忠厚老實,彼此相處融洽。
曾某很江湖,互相熟悉之後,常常口若懸河、旁若無人,自誇他在縣城很有名氣,除機關幹部,三教九流也了如指掌。我們隻聽不答話,怕他節外生枝找麻煩。但我從他嘴裏,還真了解了不少榮縣的風土人情、逸聞趣事,也算是當“保鏢”的額外收獲。
那年我二十歲,身體素質好,精力又充沛,每天清晨6時許,悄悄去二樓陽台上操練拳腳,旋風腿踢得啪啪響,練兩套拳後,提桶熱水在院壩裏衝澡,感覺一身輕鬆。曾某正當壯年,身體結實,根本沒把我和小張放在眼裏,我從他的表情上早就看出來了。
有天黃昏,我和小張陪曾某外出散步。夕陽西下,晚霞絢麗,將城郊的小河、田園點綴得很美。我一時興起,按捺不住跳起來了個二踢腿。曾某見狀很不服氣,激發豪情,也欲跳將起來,卻跳不起並結結實實摔了一跤,我和小張實在忍不住,樂得捧腹大笑。
當時,曾某臉色難看。我知道這下肯定得罪了他,還得小心。
一個星期天,汽修廠加餐吃紅燒肉,廠出納老劉拿了瓶高粱酒出來,大家坐在一起喝跟鬥酒。一瓶酒很快喝完。老劉又去拿了一瓶。沒想到曾某居然會借酒發作,在第三瓶酒喝完後,他非要人家再拿。誰勸都沒用。我怕出事影響不好,便與小張拉他回房間,他大喊大叫掙紮,雙臂用力,小張挨了一肘,我早有提防,一把用力捏住他的肘部穴位,邊笑著說喝醉了喝醉了回去睡覺,邊把他朝房間裏帶。曾某的確喝多了,經不住兩個年輕人的合力,掙紮不動後索性半推半就回到房間,倒上床很快呼呼大睡。
我想此事還沒結束,便有心觀察他的言談舉止。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曾某在洗澡時不小心扭傷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主動告訴我們說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在下鄉當知青時,我曾自學了推拿按摩,治好了不少腰腿痛、傷風感冒的農民兄弟和知青朋友,當提出給他試試時,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
於是,我去廠出納老劉那裏要了點藥酒,推拿、按穴位,用藥酒揉扭傷處。曾某果然是條漢子,多少人曾經在我手下呼天喚地叫喊過,他居然一聲不吭,但我知道他的肌肉繃得很緊,汗水早已濕衣。結束時,我不信邪,用力按了曾某的阿是穴,他終於叫出聲來,連聲說好點兒了好點兒了。小張和我相視一笑。隨後,房間的氣氛變得輕鬆了。
連續幾天,我準時給曾某推拿按摩,每次都累得滿頭大汗。不知不覺,他的扭傷就這樣給按好了。曾某雖然從來沒說過什麼,但分明眼裏沒了敵意,多了善意。從此,直到分開那天,三人和平相處。後來仔細回憶,當年曾某隻是想要試試我到底如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