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榮縣
(一)學藝
生活就是生活。
幾個月後,我再回榮縣時,感受完全不同。
1979年初春,乍暖還寒。回到車隊兩個多月的我既擔憂又感到不習慣,帶我修理了一年多汽車發動機的廖師傅,在我當“保鏢”期間光榮退休了,我十分遺憾與他的交流太少,還沒有學到他的絕活。工班盧班長安排曾經在汽車連當過兵的黃師傅帶我。
車隊其他學工開玩笑說我運氣好,居然有兩個師傅分別帶。我哭笑不得,又不好解釋。暗暗比較了一下,黃師傅與廖師傅的共同特點是技術好、話很少,他們對車隊的國產解放車、美國道奇車、蘇聯卡斯車的引擎了如指掌。車間黨支部副書記萬隆華告訴我說,你的確很幸運,先後有兩個師傅帶,好好學,好好幹,熟能生巧,跟得上去。
真不愧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老萬說的正是我最近的擔憂、不習慣的主要原因。
回到車隊沒幾天,我注意到與我同時進車隊的兄弟姐妹們,不論在哪個工種,幾乎個個都能獨當一麵,幹活像模像樣的。而我和小張,浪費了大半年時間才回來,幹活手忙腳亂,十分生疏,不得要領。黃師傅雖沒說什麼,但看得出來他也很擔心、焦慮。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上班時,我跟著黃師傅,聽他講,看他幹,再操作;下班後,抽空看技術書,了解發動機的工作原理。漸漸,手腳熟練了,跟得上工作節奏。但我知道,師傅還是有意無意地留了一手。因為引擎大修的清洗零件、換活塞環、磨排氣門,師傅會放手讓我幹,而到了關鍵時刻,如對火頭、換曲軸、磨缸,他不會讓我動手,自己親自幹。我清楚,估計還不到時候,車隊不止是師傅有傳統觀念,其他師兄弟同樣麵臨這個問題。
隻有靠自己。
不久,在一次刮瓦時,我不小心將左手中指頭劃破,頓時一塊肉掉起,鮮血直流。立即去醫務室包紮、打破傷風針,醫生叫休息一個星期,專門提醒我注意不要感染了。
在集體宿舍裏隻休息了兩天,每天站二樓陽台上,看到大家在車間裏幹得熱火朝天,自己根本坐不住,書也看不進去。第三天一早去工班上班,盧班長和兄弟們吃驚地叫我回去繼續養傷休息。隻有黃師傅明白我的心思,也不說破,讓我跟他一起幹活。
接受考驗的時刻來了。
那時,打整油膩的發動機零部件主要有兩道工序:先是在很燙的堿水池裏清洗,隨後在汽油裏清洗。我的傷口根本沒有痊愈,每每在兩道工序的操作中,左手疼痛不已,讓我在嚴冬裏渾身冒汗。堿水還好,汽油卻對身體有危害,幾天後傷口化膿,上班痛得我隻有拚命做事以減輕痛苦,而下班後則疼痛難忍、坐立不安、無法入睡。
我有時也想打退堂鼓好好養傷。但一想起還沒有學好技術、完全掌握技術要領,一想起要轉正定級考試,就鼓勵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堅持就是勝利。
這種痛苦,刻骨銘心,非常難受。
其他人看在眼裏,我卻記在心頭。
左手傷口痊愈後,傷疤一直伴我。
春暖花開時節,與幾位師兄在自貢英雄口那家有名的餐館打平夥。提及明年轉正定級考試,他們似乎胸有成竹,而我明顯底氣不足。悶悶不樂喝酒,不知不覺醉了。
畢竟人年輕,有事瞞不住,在言行上要流露出來。
老萬看在眼裏,經常及時敲打、提醒我:年紀輕輕的,哪有那麼多心事,一張臉揪得出水來。我辯解說:技不如人,害怕轉正定級考試過不了。老萬指著我額頭道:你有想法不妨直說,不要埋怨,少說多幹,千萬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
幸運來得太突然。
穀雨那天,車隊直接通知我到榮縣汽車站駐站當維修工。
消息傳開,在車隊爆了個冷門,立即引起轟動。因為車隊安排駐站維修工曆來有不成文之規定,一是技術好、全麵,二是家庭困難需要照顧(駐站每天八角錢補貼,一個月相當漲兩級工資)。關鍵是從來不安排學工去,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次居然破例了。
一時車間、工班議論紛紛,資曆老、技術全麵的師傅們想不通,比我早幾年進車隊、技術好的師兄們更不服氣:他算什麼,又沒本事,居然會遇到這種好事情?
黃師傅看得更遠,及時給我打氣:駐站辛苦,隻要努力,收獲很大。
對此,威信極高的車隊隊長劉文華說話了,一語中的:能夠為集體的事情不講價錢並作出奉獻的人,就是要照顧。此言一出,車間、工班很快清風鴉靜,不再有雜音。
平心而論,我對車隊作出的安排,仍百思不得其解:憑什麼輪到自己呢?或許是當“保鏢”有功(為什麼不安排小張),或許是同批學工中唯一的黨員,或許是表現出色?
消息傳開後的第二天,車間黨支部書記老代專門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要我好好在車站長長見識,學點真本事,在同批學工中嶄露頭角,千萬不要當繡花枕頭。
如何讓壓力變為動力?容不得再回味,當天下午,我心情複雜表麵輕鬆地提了行李,搭車間裏保養好的貨車去榮縣汽車站報到。一路上,我暗暗發誓,絕不辜負領導和師傅的希望,一定要克服困難,學到修車技術,在幾十個學工中出類拔萃,成為佼佼者之一。
幾個月前的“保鏢”,搖身一變為駐站維修工,同樣讓車站的人吃驚。在車站,好些車隊客貨車駕駛員對我指指點點、嘀嘀咕咕:車隊怎麼回事,咋個派學工來喲。
曾某見了我驚訝地說,你來了啊,這駐站修車跟當“保鏢”不一樣哦。
來自車隊、車站的無形壓力,讓我不再欣喜若狂,多了冷靜、多了憂患意識:必須麵對現實,紮紮實實學點東西,彌補當“保鏢”期間失去的損失,不能讓人看不起。
榮縣,我又回來了!
(二)磨煉
維修點,是車隊確保車輛安全的一個驛站。
小小維修點,隻有三個人,每天要應付停站客車、貨車及過往車輛的修理,如接到駕駛員報救電話,其中一人則必須立即搭車出發趕去維修,經常忙不過來。
三個人中,李師傅四十多歲,威遠人,四級工,主攻前橋,多次駐站,經驗豐富;王師兄不到三十歲,自貢人,二級工,主攻中橋,比我早五年進車隊,第二次駐站,聰明能幹;隻有我是初來乍到,情況不熟,主攻引擎但技術不到家。李師傅話少,維修點由他負責;王師兄話多,非常熱情。或許車隊專門打了招呼,兩人對我十分客氣。
能者為師。
我馬上擺正位置,把他倆當成自己的師傅一樣對待。每天從早到晚跟著他倆幹活,不會就看,不懂就問,邊看邊幹,邊問邊幹,三人相處比較融洽,合作比較愉快。
在車隊,修車前中後引,分工明確;在車站,維修車完全不同,汽車出了故障,駕駛員解決不了,駐站維修工就必須診斷正確,及時排除,保證客、貨車正常運行。在車隊,按時上下班;在車站,清晨6點換輪胎,晚上10點調校刹車,屬於正常工作。
短短兩個星期,我跟著李師傅和王師兄學補輪胎、補水箱,換汽缸床、換刹車片,忙得不可開交,感覺不錯,很快進入角色。忙裏偷閑,我感受到李師傅駐站經驗豐富,判斷各種車輛故障較準,隻幹不說;而王師兄反應較快,手腳麻利,善於表達。從他們身上,我學到了不少在車隊無法接觸到的東西,難怪不得大家都想爭取駐站。
我們三個人,住車站為駕駛員提供的房間。常常忙碌一天很累,他倆衝澡後呼呼大睡,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回味白天幹活的細節,李師傅和王師兄是如何處理問題的,自己為什麼想不到、做不好。有時,琢磨他倆解決了但沒解答的疑難問題,便悄悄起床,拿了帶來的技術書,下二樓去維修點看書,經常深更半夜才回房間休息。
一個月過去,我逐漸適應了駐站的忙碌生活。
抽空回車隊領取維修材料,麵對師傅們怪怪的眼神、師兄們的冷嘲熱諷,我知道言多必失,於是學會低調,不卑不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領了東西搭車就走。臨行前看望黃師傅,他問怎麼樣,我才實話實說。他善意提醒我,一定要學會總結經驗教訓。
仔細想想,黃師傅言之有理。
於是,回到車站,我開始有意在筆記本上記錄駐站遇到並解決了的問題。雖然寫得匆匆忙忙、十分潦草,但的確有用。以後我堅持寫了幾十年日記,榮縣是良好開端。
但畢竟是新手,畢竟技術、經驗欠缺,我常常遇到解決不了的棘手問題,如果維修車輛少,李師傅或者王師兄就會在旁邊指點,讓我自己動手;如果修理的車多,大家都忙,我隻好咬牙硬著頭皮上,而恰恰這樣最鍛煉人,讓我學會獨立思考、判斷、操作。
在李師傅、王師兄有意、無意的幫助下,我逐漸學會了獨力換輪胎、補胎,逐漸學會了獨力調校刹車、換刹車片,逐漸學會了獨力焊水箱、油管,逐漸學會了獨力換汽車底盤鋼板……有的雖然不是純粹的技術活,但這是在車隊無法接觸、無法做到的。
漸漸,我有了自信心。
有天早晨5時許,天還沒亮,一貨車駕駛員敲門說車子發不動了。李師傅和王師兄還在睡覺。我翻身起床,自告奮勇去處理。借燈光檢查,是我從沒遇到過的電路故障,處理不了。正要去叫他們,李師傅已來到身邊,將分電盤打開,判斷是火頭亂了,馬上調整好。站在旁邊看他處理得遊刃有餘,駕駛員很快將車開走了,我才紅著臉說聲謝謝。
一個晚上,我們剛在車站食堂坐下吃飯,一客車駕駛員進來說在路上發動機有點發吐。我變得成熟,不再衝動。王師兄與駕駛員關係不錯,馬上放了碗叫我跟他一起去看看。檢查了發動機、電路都沒問題,王師兄斷定故障在油路,便從汽油泵開始,沿著油管檢查。果然是汽油泵嘴被渣子堵塞了。於是,他指點我拿了工具卸下油泵,清洗幹淨再裝好,駕駛員一試車,發動機聲音變得正常了。不知不覺,我又學了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