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爸來了,是不是別打了。”阿花說。
“來幹什麼,送錢來了?!”阿昌頭都沒抬,一邊嗬斥,一邊從褲腰袋裏摸出十張“紅衫魚”扔過去:“打。這老餅,老子現在輸得就差沒把老婆賠上,他來這是送終還是做壽,還生你媽個日啊!”
豐順悻悻走了出去。屋子裏阿昌望著父親的背影,甩下一句:“沒錢,老爸都假。風水輪流轉,老子不信贏不回來,出牌啦,等煲醋嗎?”
“啊哈,又和,今日收錢收到手軟。”阿花尖利地狂笑,撞在窄長的巷子牆上,嗡嗡作響。
豐順孤零零地站在門外望著屋裏四個打牌打得昏天暗地的人,他去買啤酒。
“發財,碰……”
這時,一個村民又氣又急跑過來:“豐順伯,趕緊回去看看吧,你家寶航把警車和保安都叫來了,果園邊上那十多間老房子就拆剩你家那一間了。”
豐順一聽,眼前一黑,在幾個村民攙扶下趕回老屋看個究竟。
遠遠地,他望見太陽照到自家老屋的瓦脊上。幾個民工爬上瓦頂。“啪”,一聲脆響,一塊瓦片從房頂飛下來。豐順衝上去大吼:“誰敢拆我的房子!”寶航和兩位民工愣愣地望著豐順紫漲的臉。寶航說:“爸,又何苦呢?其他人都拆了,我是鎮裏的書記要帶好頭,不拆怎麼行?”豐順怒氣衝衝指著瓦脊上的民工說:“你再摔我的東西,我就跟你拚了。”話沒說完他感到頭有點沉,腳底發軟,虛弱地嗬斥了一句:“你們都給我出去。”寶航急了:“好,好,好!爸別生氣,這樣吧,就依你,不砸東西,多花些工夫,錢我賠,能保存多少磚瓦就保存多少磚瓦。盡可能毫發無損地都留下來。”他向拆房的民工揮了揮手:“拆!”豐順掙紮著要站起來跟寶航理論:“不許動我房子的一磚一瓦。”剛說完這句,就天旋地轉,支撐不住,整個人軟了下來,幾乎摔在地上,幸虧旁邊的村民趕緊扶著他坐下。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民工的錘子重重地敲在豐順老屋的磚牆上,鐵錘每敲一下就重重地敲在豐順心裏。豐順呆望著半吊在屋簷下的燕子窩。他不記得哪一年燕子來築的巢,燕子從果園銜來泥土樹枝禾草,用唾液沾濕柴枝禾草在屋簷下築起這個小窩,每天燕子把銜在嘴裏的食物一點一點喂進乳燕張開的小嘴巴。豐順開心得像個小孩,他到果園裏幹活總牽掛這窩燕子,怕鄰家頑皮的小孩捅了燕窩,他叮囑老屋門前玩耍的小孩,這些燕兒是我們家的孩子,你們可別把這個燕窩捅下來,會遭雷劈的。
老屋裏傳來一陣轟響,粗壯的主梁被撬下來,隨著墜下的主梁發出的金屬之聲,老屋牆上的第一塊磚也被鐵錘敲了下來,燕巢鬆脫了,晃蕩了幾下,嘩地應聲散落在一片廢墟上。烏黑的瓦片從老屋屋脊一塊一塊卸下傳送到地麵安放,拆房的進度很慢,每拆下一塊灰磚,投在屋牆上的日影就縮短一分,斜暉照著這片拆卸下來的磚石,地上堆起大量的房梁和磚瓦,越壘越高。落日的一縷影子在老屋屋牆上慢慢移動,磚牆的高度在漸漸降低。豐順望著殘破的屋牆,零落的殘磚上幾根燕子銜回的禾草在微風中瑟瑟抖動。
豐順歎了口氣,家沒有了,我的燕兒不會再來了。
老屋最後一塊磚隨著一抹逝去的斜暉被敲了下來,落日也跟著沉到原老屋後的果林。
燕兒沒窩了,這個村子再不會有燕子來築巢,豐順覺得自己也沒窩了。
他神情恍惚,遠處果園淡紫的天空上,傳來一片飛鳥返林的喧鬧聲,他好像看見砍得東倒西歪的果樹,樹樁在落日下慘紅一片,橫七豎八的枝幹倒在地頭淒然地等待著枯萎。這片果園他幹了大半輩子,每逢清明節,豐順總要帶著一家老少到林中祭祖,給祖先斟上滿滿的一杯酒,爆竹聲響過,酒灑在鋪滿紅色爆衣的泥土上。村裏人的汗水滲透進這片泥土混合了腐敗草木的氣味,不信,抓一把泥土嗅一嗅,泥土多清香,但現在空氣中隻有河水發出衝鼻的怪味。
“薑是老的辣,爸,你真有眼光。”老屋拆後第二天,寶航春風滿麵走來對豐順說,“那老屋的磚瓦有人看中了。一口價,三百塊全要了,連同老屋那張神台和天官賜福的石匾。”
豐順閉上了眼睛,頭腦裏隻是一片黑夜降臨顯得寂寥荒蕪的果園。寶航的聲音仍在縈繞,“沒想到那些破爛兒這麼值錢,那老板在我們村買了一塊地,說要重建什麼西關大屋。他捧著我小時候的尿壺,就是屋角泄水的鯉魚嘴,像發掘到稀世珍寶。還連叫寶貝呢……他是不是有病?”
寶航越說越興奮,像隻蒼蠅在哼唱……
一個人向寶航衝過來,指著他罵:“寶航,你還是不是東西,老爸的房子就你一個人的嗎,說拆就拆,還想把錢獨吞了。”
沒等寶航看清是誰,脖子已經給阿昌死死掐住,“快把三百塊交出來,你不把錢吐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你的房子。”
幾個村民趕過來將阿昌從寶航身上拉開,寶航脖子留下幾道鮮紅的抓印。
他喘著粗氣罵阿昌:“懂法嗎?你,是不是想坐牢。”
豐順隻喃喃說了句,我把祖宗的東西全敗了。
他背轉身看都不看打得不可開交的兄弟倆,夕陽照著他微駝孑孓的身影向村口走去。
(原載《六盤山》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