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瘸子,不在人群裏,他懂些法的, 隻是在遠處觀望。這時, 隻聽見“咕隆”一聲,一個婦女從村排灌站的閘台上跳下了水。爹一看人下水了,就使勁喊了起來,“有人跳水了,不能打了”。所長一聽有人還在遠處嚷,大概又是扇風點火的,很是氣憤。警察們更火了,開始抓人,一場惡鬥就在突然之間開始,也在突然之間停息了。村民們作鳥獸散,一會不見蹤影。警察的衣服撕了,警帽打掉在地上,踩了。連警車的玻璃也被砸了個大洞,碎玻璃散落一地。爹根本無法跑,他和一個年紀稍大的村民被警察抓到了鄉裏。王京海是我鄰居,他一看人抓走了,忙把情況通過電話告訴了我,接他電話的當兒,還能聽到村民們圍堵鄉政府的大門大聲嚷嚷的聲音。
我知道事態的嚴重,再三拜托王京海請我表哥去找在報社工作的三爹。我給三爹也打了電話。三爹的幹預多少還起了些作用,警察有條件放人,一要必須交出幕後的指使者,二要賠償損壞的玻璃。爹堅持說他什麼也沒看清楚,場麵很亂,究竟誰打誰了,一無所知。他隻看清李大寶老婆跳河了。爹是教師,從不撒謊的,不像我。在關鍵的時候,三爹放出話來說,這終究不是辦法,還是向組織彙報為好, 請求組織徹底調查。警察這時才改變先前的態度,答應做了筆錄放人。做筆錄的時候,一個大個警察嫌爹態度不好,氣得快瘋了,習慣性將大手拍上了桌子,隻聽見“啪”的一聲,大概氣力大了。筆碎了,碎料飛了起來。爹的腿不好,眼力卻是一流的。要不是他的眼疾快,碎末就濺到他眼裏了。
鄉長主動打電話給我三爹,說情況基本摸清楚了。與老裔沒有關係,鄉裏已經把人送回家了,有關部門的領導還上門慰問了。派出所去了一個指導員,分管交通的副鄉長也去了。娘告訴我的時候,很是興奮,就差要登門感謝李大寶,要不是他提供這個機會,做了一輩子小學教師的爹在他快退休的時候,哪能享受到這麼高的禮遇。
說起爹,我不能不為他多說幾句。他這個人民教師當得不容易。
雖說他的文化程度在今天看來不是很高,在我們當地在當時算是有水平的了。先天的小兒麻痹症,造反派們沒有一個要他。要他又有什麼用?人家都去武鬥了,他埋在家裏把僅有的幾本課本看得稀巴爛,毛主席的“老三篇”能倒背如流,生產隊的土牆上的“深挖洞,廣積糧”就是他寫的,幾十年過去了那字還依稀可辨。包括後來村裏什麼“生男生女一個樣”,“計劃生育就是好”還有什麼“信用社是咱們農民自己的銀行!”都是他一筆一劃寫的。爹的腿不能爬高,他自己設計了類似今天電視台攝像用的大吊臂,隻是不能左右搖,可以上下升降,其實,原理就是從古代的“皋”模仿來的。用兩根木料交叉做支點,中間穿過一根橫木,一頭是柳筐做的吊藍,一頭是類似秤杆的地扣,可以根據地扣的高度隨時調節吊藍的高度。
爹能當到民辦教師當然也有爹的緣故,當時三爹已是公社的副書記。村小學缺人,大隊書記是個活絡人,就舉薦爹去帶課, 有了這個機會, 爹非常珍惜,工作特認真。學生考試成績經常排在全公社的前列。後來公社有了民辦教師指標,爹再一次抓住了機會。一九八四年夏父親拿到了縣教師進修學校的函授中專文憑,年底正式轉為民辦教師。也是那一年,公社不再稱“公社”,改稱“鄉”了。三爹這時已調到了鄰鄉。
爹是極自尊的一個人。他最忌諱人說他沾了自己弟弟的光。為了證明飯碗是靠自己掙來的, 常常加班加點地工作。
鄉教育助理相好的就在我們村小。起始,爹並不知道這些。爹像往常一樣在辦公室裏畫畫貼貼,準備給學生上美術課。有幾次爹看到助理,以為是來檢查工作的,便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向校長作了彙報。校長來學校接待過一次,以後再也沒來過。校長是個有修養的人,從沒對爹說過什麼。爹卻很不高興。在群眾看來,深更半夜睡不覺的人一定是起了盜心。按照這樣的邏輯,父親下班不往家趕,一定有什麼動機的。助理的不愉快,雖說不出口,但是很在意。後來,這事在全鄉慶祝教師節大會上還是被捅了出來,在大會講話的時候,穿插了一些事例,其中旁敲側擊點了父親,說我們有些村小的教師喜歡做表麵文章,不好好鑽研教學義務,晚上不是辦公, 而是打乒乓球, 做與教學無關的事, 這能叫愛崗敬業嗎? 是為人師表嗎?意思說像爹這類靠字畫一類“術”謀進教育崗位的人都算不務正業。其實,有爹在,助理是不好明目張膽進村小的, 仿佛爹的兩隻眼睛總是在盯著他,盯得他如芒刺在背。那位女教師的宿舍就在辦公室邊上的第一間,有什麼事盡在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