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望去,不遠處柳絲無力,嫋煙空旋,幾點悶雨,濕淋淋而下。
隔壁的濟世堂裏曲終人散,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
陶媚兒看到父親陶百年依然穿著居家的衣衫,將藥箱扔在旁邊,一言不發,隻是沉悶地在百草堂內踱來踱去,便知道父親也被這一場劫難所擾,無心去城外收購草藥。
剛剛去看了徐伯母,她已經吃過了藥安睡過去,但陶媚兒看到徐立康老淚縱橫,徐伯母四肢癱軟的情形,仍然心如刀絞。如徐伯母這般玲瓏剔透、賢淑練達的女子,怕是從此不能再與夫君同進同出了。
滄海桑田,人事已變,原來竟在轉瞬之間。她不敢去看徐天琳捶胸頓足的樣子、無計可施的愁悶神情,索性繼續保持原本那份從容與淡定,也不敢讓父親擔憂,隻是悄悄將麵頰上的淚水撣掉。
自家製做的刀具切割的棗片,薄而不裂,整齊有致,絕對是泡製棗茶的佳品,何苦為那不知緣由的煩惱所擾?將切割好的棗片擺好,放置在庭院中最溫暖的地方晾曬,才能將那陰鬱之氣驅除。
隻是內心的焦躁之氣,卻無法真正驅除。
陶重山看了一眼父親和妹妹,隨後低下頭,隻顧自己搗藥。金正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不敢做聲,隻是凝重地拿起一藥塊來,用鼻子嗅後,又用牙齒咬了咬,然後拚命搖頭。
陶百年一記重拳打在那因年代久遠有些裂紋的櫃台上,“砰”一聲響過之後,似乎聽到些許細碎的回鳴,如蟲蟻鑽入耳內,“朗朗乾坤,天子腳下,一群烏合之眾。我就不信他們能反了?!”
“父親,我看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看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暫避一時。”
又聽得“嘭”一聲,陶百年奪過搗藥杵在陶重山額頭上一敲,“跑,往哪裏跑?到處兵荒馬亂,跑出去,不知什麼時候就掉了腦袋。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陶家這百年的基業難道就要從你我的手中斷絕?讓我有什麼臉去九泉之下見祖宗?”
“您為什麼又打我?”陶重山一邊摸著額頭,一邊哭喪著臉。
“我為什麼打你?”陶百年吹了吹胡子,恨恨地說,“到了現在,你成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連百草的藥性都不能完全識得,你……讓我怎麼放心把陶家的基業交給你?”
陶重山心虛地低下了頭,口中卻仍舊念著:“不是還有媚兒嗎?”
“你——你這個不肖子!難道你沒有看到媚兒的事情都已經火燒眉毛了?弄不好,我們全家都要賠上性命!”陶百年恨鐵不成鋼,幾乎要捶胸頓足起來。
陶重山終於無語,幾步退到後邊,重新拿起藥杵,搗了起來。
陶百年歎了口氣,終於痛下決心,“既然這樣,我們隻有報官了!”
“不,父親,我們不能報官。”陶媚兒凝神說道。
“為什麼?”陶百年一頭霧水,不知道女兒在這迫在眉睫的時刻,為何如此鎮定。
“當今聖上一味佞佛,幾度舍身同泰寺,民怨沸騰。而太子卻隻顧風花雪月,恣意宮闈。如今大梁的高官貴族錦衣玉食,隻知道貪圖享受,有幾個是真正為民做主的?父親您忘了,上次官府賒欠我們的藥錢到現在還沒有頭緒呢。父親這一去,豈不是又讓他們找到機會趁機賒賬?有這麼多貪官汙吏,就算沒有強人所擾,我們早晚也會入不敷出,敗光了家業的。”
“這……”陶百年倒吸一口涼氣,不禁佩服女兒的深謀遠慮。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強盜殺來?”
“聽那林子風所說,他剛剛喪母,必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即娶妻,落個不忠不孝的罵名,所以女兒暫時並無可憂。隻不過,他是故意找徐家的晦氣而來,這其中必有緣故。”
“哦?”陶百年精神頓時一振,“果然如此,我們就有機會化解這段恩怨。”
“是,父親。徐伯父那方子我看了,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那藥也必定出自我陶家。女兒在想,如果方子沒有問題,難道是……是我們的草藥出了問題?”
“不,不可能。”陶百年搖頭擺手,不可置信地說,“我們百草堂的每一批藥,都是我親自檢驗過的,決不會有紕漏。”
“父親,我隻怕萬一。”陶媚兒皺眉,瞥了一眼父親身後的赤鬆子像藥瓶,“行醫濟世本是善舉,倘若疏忽懈怠,未必是福氣。”
陶百年看到女兒眼神中流露出的淡淡的憂傷,心中一動,默默地看了一眼堂中正忙碌的學徒,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父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陶家的一切劫難都會過去的。”陶媚兒堅定的聲音如寺院傳來的梵唄,讓人倍感安心。
“小姐,你上次還沒給我講完百草經呢。”機靈的金正打破了百草堂的陰鬱。
“對呀,妹妹,你給我們再說說吧!”陶重山看到父親離開,心頭一鬆,有了活氣。
“那名醫陶弘景是我們陶氏族人的驕傲。隻可惜,到了我們這一支,隻能棄醫專研於‘百草’了。《百草經集注》對《神農百草經》所錄的三百六十五味藥進行了整理和校訂,並在此基礎上增至七百三十味,並分成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實等七類,並且在藥物采集、鑒別、炮製、加工、儲存和應用等方麵都做了補充。但我以為,任藥物種類繁多,從事醫藥者應謹記一條,多用易得賤價之藥,才能真正做到懸壺濟世。”
“小姐慈悲心腸,小的實在是自愧不如……昨天有一位老婆婆少了一文錢,小的就沒有把足量的茯苓給她,這是不是太市儈了?”金正小心翼翼地看著陶媚兒,等待著她的斥責。
“金正,今後凡是窮苦布衣來買藥,你要斟酌而行!”
“是,小姐……”
“哥哥,陶家這座百草堂,經曆了無數金戈鐵馬,付出了我們幾代人的心血,仍然頑強地屹立在建康城最繁華的地方,因此不能從我輩手中消亡,要發揚廣大,將來就指望你了。你要多讀書、多揣摩,不要讓父親失望。”陶媚兒的腳步開始沉重起來,不知怎麼,發現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浸透著即將離別的感傷。
“妹妹你放心。”
陶媚兒無力地笑了笑,裝了幾片棗幹,越過大堂,往寢室走去。
天色昏黑,窗外樹影婆娑,和棗茶的甜膩交融,無法釋懷的傷痛,在陶媚兒的水晶露般的淚水中化為奇異的靈動。霏霏的淫雨,竟不知什麼時候飄落在案上。
銅鏡裏,玉容緊鎖,滿懷心事的美人,陷入遐思。
恍惚間,去端那一杯放涼的棗茶,卻發現它已然不見。
“誰?”嬌喝一聲,卻被來人捂住了口。
隻是身後那熟悉的男人氣息讓她釋然,“天琳,不要鬧了……”
身子被用力扳過。徐天琳一身出門的布衣,身後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正殷切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
“天琳,你這是?”
“不,不是我,是我們——”徐天琳一根手指仍然堵住她的嘴唇,黑夜中晃動的妖燭把兩個人的身影雕入花窗,任碎雨從鏤空的格子中迸落。
她不解,在這生死攸關、性命即將不保的時刻,她的未婚夫君還有心情開這樣的玩笑。
“媚兒,我想了很久,我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我們一起走吧,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靠我們的醫術,夫唱婦隨,一定可以衣食無憂,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聽到眼前的男子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陶媚兒驚詫之餘,頓覺內心蕩起一陣冰冷的寒氣。
“天琳,你瘋了?這個時候,徐伯母還臥病在床,那些盜賊不知什麼時候會闖過來殺人放火。你可曾想過,若我們一走了之,那麼我們的親人和我們徐陶兩家的一切就全要毀了!”
“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徐天琳一把攬過她,哽咽著,“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強人擄去。我不相信,我徐天琳就沒有命來擁有如花美眷。”
“天琳,如今南北對峙,諸王伺機生亂,百姓隨時身首異處,哪裏會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我們去江陵,荊楚之地自古以來是魚米之鄉,地傑人靈,還有湘東王重兵駐守。到了那裏,必然有我們的一番天地。”
“可是,我們不能丟棄祖宗的遺訓。棄家,對我們來說,就是丟棄了尊嚴,就是家族的罪人。”
“我不管他什麼遺訓不遺訓,尊嚴不尊嚴,我隻要你,媚兒!”徐天琳鼻息混亂,焦躁異常,竟然有些失控,“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可以私奔,傳為佳話,為什麼我們一走,就要成為家族的罪人?我不甘心,不甘心……”
“天琳,我不是卓文君,你也不是司馬相如,放棄這個念頭,我是不會和你走的!”陶媚兒邊說邊推開了徐天琳。
“為什麼?為什麼?”徐天琳沒有想到,她輕而易舉地瓦解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萬裏長城,情急之下,便又用力抱緊她,狂亂的唇壓了下來。“和我一起走,媚兒,我不能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