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張乾走花子明的臥室,躬身一禮,說道:“幫主,屬下提頭來見了。”

花子明望著窗外的庭院,久久沒有說話,他好像沒看到張乾進來,也沒聽到他說話。

張乾一直保持著那種恭順的姿勢,看上去隻要花子明不發話,他就決心以這種姿勢站到地老天荒。

良久,花子明才站起來,卻也沒看他,喟歎一聲道:

“我沒想到第一個向我繳回命令的居然是你,你讓我很失望,也讓我很傷心。”

張乾脊背挺直了,沒回答,他理解幫主此時的心情,更知道這對想成為江湖霸主的他是怎樣沉重的打擊。

花子明這才轉頭正視他,臉上隻有沮喪、失望,卻沒有他預料中暴怒狂躁,花子明無力地揮揮手,歎道:

“你坐吧,你帶了個好頭,我不能指望其他人會執行我的命令了。

“事情結束了。

“提頭來見雲雲我隻是為督勵你們才說的,我不會砍你的頭,也不會砍任何兄弟的人頭.

“我失望的是,你們怎麼不明白,你們要做的事不是為我做的,也是為你們自己做的。

“得到金陵這個聚寶盆,好處我就一人獨吞了?

“我們每得到一個地方,好處不都是大家均分嗎?”

張乾苦笑道:“幫主,那我們也不能以命搏財呀?”

花子明冷笑道:“我知道金五倫放了你的弟兄,你就感他的恩,領他的情,定可抗命也不向他下手了.

“可是在江湖中生存,絕不是這個道理,絕不是請客送禮似的禮尚往來。”

張乾委婉提醒道:“幫主,那些兄弟不是我一個人的兄弟,都是幫主的弟子。”

花子明憤然道:“少了這幾百名弟子又怎樣?隻要打贏了這一仗,我們立馬就能招進幾千名弟子,而且比他們更能幹。”

張乾歎道:“幫主,問題不在這裏,隻要您一聲令下,屬下也不敢計較損失,即便毀掉整個分舵也在所不惜。

“所以兄弟們都被抓進兵營,屬下也沒敢抗命繳令,屬下自己早已作好以身殉幫的打算。

“可是弟兄們現在都回到街上了,安然無恙,屬下反而沒法下手了,就好比咱們正和對手生死對決.

“人家卻把咱們溺水的兄弟救出來,又送回來了,咱們還能對人家動刀子嗎?”

花子明反駁道:“為什麼不能?這個時候他認為你一定不會動手了,防範之心也鬆懈了,你正好一刀捅死他,事半而功倍。”

張乾長吸一口氣,歎道:“幫主,屬下不能,屬下是人。”

“你……”花子明真被激怒了,手臂揮起,似欲打下去,卻又無力地垂落。

“張乾,我看錯你了,你是人,卻隻是平平常常的人,你這輩子成不了大事了,我以前對你講過.

“韓信破強齊,李靖滅突厥,都是在兩國談判、和議將成、日日置酒高會、歡慶和平,敵手全無防範的情況下發動突襲才建立不世功勳的.

“他們開戰時置外交使節於死地,置國家信義於不顧,他們知道要想立非常之功,就得使用非常手段.

“假如他們失敗了,他們就不僅是小人,而且是千古罪人,可是他們成功了,他們就成為震爍千古的大英雄。

“你知道為什麼江湖中一直少有英雄嗎?

“就在於很少有這種非常之人,我一直很賞識你,傾力栽培你,是想讓你成為這樣的人,而不是你說的那種庸庸碌碌的平常人。”

張乾低下頭,哽咽道:“幫主知遇之恩,屬下沒齒不忘,屬下無能,令您失望了。”

花子明見他低頭認錯,情懇辭切,心也就軟了,仿佛一位望子成龍的父親空間站不成器的兒子那樣,拍拍他的肩膀,緩顏道:

“算了,常人也罷,非常之人也罷。你總是我的好兄弟,我對你總是氣不起來,恨不起來,也許我自己也是庸碌的常人吧。”

張乾驀然間兩肩聳動,大滴大滴的淚珠垂落地上,泣不成聲道:

“幫主,不是屬下敢抗命。

“兄弟們的心都散了,屬下實在無力再戰,屬下隻能提著腦袋向您請罪了。”

花子明黯然有頃,歎道:

“你調動不了你的弟兄,我也調動不了我的七位長老了。

“他們不再反對我的命令,卻堅決不肯執行,他們是在逼我向金陵王求和,咱們成了難兄難弟了。”

張乾不久便回複常態,說道:

“幫主,金五倫這人倒是莫測高深,咱們殺了他八個人,他一聲不吭,咱們惹出了這場大禍,他倒暗中替咱們擺平了.

“他是有意裝糊塗,想既保全咱們的顏麵,又留下足夠的退步,幫主若有心罷戰,咱們也裝糊塗,既不求和也不議和,隻把人馬撤回總舵便是。”

花子明悚然色動,道:“你打聽明白了,金五倫真的把事情了結了?”

張乾從袖中摸出三張紙,是金陵知府、金陵守備兵馬使和江南五省總督給皇上的奏折,當然這是抄件。

“其時官員奏折並不屬於機密文件,有的官員自以為奏折寫得漂亮,還會抄寫幾份送給同僚傳閱,這東西一般人花幾兩銀子就能從衙門裏買到。

花子明看後,懸了幾天的心才落了實地,三份奏折口徑相同,隻說城內居民用火不慎,釀成火災,災情很輕,不必朝廷賑濟,更無勞聖慮.

“通篇未道及丐幫一字,懸在丐幫頭上的刀便像朵烏雲,被清風吹散了。

“大手筆,真是大手筆啊。”他由衷讚歎道。

張乾不知他是讚歎金五倫化解危機的手段,抑或是奏折的文筆,他估計是前者,隻是借後而發罷了,便賠笑道:

“金五倫一人擔下所有責任,城裏紛紛傳聞金陵王要破產了,還有人說他要以金陵城明年的收入作抵押,向波斯商人借高利貸呢。”

花子明微笑道:“他這是做給江湖中人看,也是做給我們看的,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我們丐幫欠了他多大的人情.

“他們兄弟二十年來收的銀子足夠再造一座金陵城的,他這也是向我們表明,我們把他逼到絕路了,再不罷手的話他就以死相拚。

“他既能輕鬆化解此次危機,也能給我們製造更大的危機。

“我們丐幫尚且動不了他,以後別人就甭想打他的主意了,他幫我們個大忙,再舍出二三十萬兩銀子.

“卻能得到幾十年的高枕無憂,金陵城這隻聚寶盆以後徹底姓金了。”

張乾連連點頭,笑道:“所以幫主讚他是大手筆,能得幫主一言之讚可不易啊。”

花子明歎道:“豈止是大手筆,簡直就是我和你說的非常之人。

“他明明知道已卡住我們的脖子,能置我們於死地,卻放手不為,因為他知道這對他毫無益處.

“而且我們亡前他得先亡,而且他也知道我們萬不得已可以逼他講和,他不想同歸於盡也就隻有議和.

“而且條件也不能太苛刻,而後麵這些事他還是要做,但到那時卻隻是履約而不是人情了,他不等我們講和。

“也不等我們提出要求,就把這些就做了。

“就等於我們欠下他永遠也還不清的人情,另外他還如你所說,他還瓦解了我們的軍心,使我們欲戰不能了。”

他說著,臉上現出讚歎的表情,仿佛一個巧手匠人在點評一件藝術傑作似的。

張乾最急切的並不是欣賞這些權謀,追問道:“幫主,那您決心罷手了?”

花子明兩手一攤,無奈地道:

“還能怎樣,你一會兒回去,給我們位高權重的長老們傳個口信.

“讓他們撤出城去,在城外等我,然後返回總舵。”

張乾道:“那幫主您呢?”

花子明道:“我總不能一走了之,總得到金五倫那裏,把此事作一徹底了斷。”

張乾道:“幫主,您的顏麵也是我丐幫的尊嚴,不能損毀,不如我先去交涉,如果一定需要幫主出麵,再請您去.

“您和長老們駐在城外,也就是給他們的回答。”

花子明沉吟片刻,道:“你替我出麵也好,我現在才明白,你和彭長老的意見是對的。

“我們贏不了金陵王,是我低估對手了,沒想到地頭蛇裏也有這等角色,我剛才不厭其煩地給你說那些。

“就是讓你從中學到些東西,假如他不堅持我們撤銷金陵分舵,你還得長期和他打交道,要認清對手才行。”

張乾點點頭,花子明又道:

“你要學他的忍字,不僅能忍耐,還能忍得住損失,忍得住氣。這就是他不戰而勝的了我們的最高明之處。”

古話道:“不忍不能成大謀。在忍字訣上,我們輸他一籌,也就輸了全局。”

張乾又點點頭,其實他和金五倫相處多年,對他最為熟稔,從未敢小覷他,所以在幫主決意對金五倫動手之初,他就堅決反對,知道這是一場無法贏的仗,金五倫在幾件事上的作為也出他意表,卻令他更為佩服,他對金五倫的認識要比花子明深刻得多。

他見幫主再無別話,便欲退出。

花子明叫住他,回內室取了一個繡花荷包遞給他,張乾以為幫主又要給他錦囊妙計,遲疑著不敢伸手,仿佛害怕燙著。

花子明氣得笑罵道:“你怕什麼?我不會把你當成荊軻,叫你去刺殺金陵王,這裏麵是三十萬兩銀票。

“你交給金五倫,算是我們丐幫的賠償吧,我們輸了也不能輸的沒風度。”

張乾這才接過來,自己也苦笑不已,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花子明揮揮手道:“你先和他約個時間,然後正正試試談談,結果如何馬上告訴我。

“我在城外等你的消息,你和金五倫一向和交不錯,相信你會不辱使命。”

張乾退了出去,一身輕鬆,心裏卻在暗笑,幫主比他更早想講和了,連賠償銀子都預備好了,這樣一來,他的使命也更輕鬆了。

當天下午,七位長老率眾退出金陵,花子明隨後也出了城,與七位長老一起駐在城外農莊裏,等候張乾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