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親的島(3 / 3)

“幹嘛?還讓不讓人睡了。”我朝他嘟囔。

“大雨大雷的你還睡?肯定漲水了,這麼久沒住過人了,還頂得住嗎?快給你哥哥們打電話。”父親前言不搭後語朝我一頓發火。

“深更半夜大風大雨,哪裏還有渡船?我哥他們回不來了,”我說,“回來也做不成什麼。”我也發火了,我覺得父親一定瘋了。

“蠢丫頭片子!叫你打你就打。”父親簡直是對我咬牙切齒。我回房間穿好衣服後來到客廳,看見父親把家裏的雨衣雨傘全找出來了,他兩隻手足足拿了五把雨傘,連我侄子那把隻有鍋蓋那樣大的兒童陽傘都找出來了。我當著他的麵給大哥打電話,大哥那邊一接通,我便聽到一聲令人驚心的厲雷從手機裏傳來,緊接著窗外一片雪亮。我覺得我和大哥肯定置身同一個雷聲裏。果然,大哥那邊傳來噪雜的雨聲和雷電聲。

“小妖,我們到渡口了,過不去,沒有渡船了。光叔這勞改犯不肯開渡,有雷,太危險。你那邊怎麼樣?”大哥在那頭叫喊。

“我和爸都在家裏。”我也朝電話裏大聲喊叫。父親顯然猜到情況了,他一邊急速穿上雨衣一邊怒罵:“王八犢子,關鍵時候一個都指望不上。”仿佛家裏所有的麻煩全都是我們兄妹幾個惹下的。父親穿好雨衣急匆匆朝大門走去,我瞧了一眼窗外不斷劃破夜色的閃電,趕緊掛掉電話跟上父親。

“我哥他們到渡口了,正等光叔開渡。我哥給他開大價錢了,不過要慢一點。”我對父親撒謊,窗外亮如白晝的閃電實在讓我感到害怕。父親回頭看我的表情有些懷疑。

“騙你幹嘛,要不你親自打電話給我哥他們。”我知道父親不會打。我想把父親拖一時半刻的,也許過不了多久暴風雨就小了。父親重新回到客廳,雨衣都沒脫坐在桌邊。屋外的暴風雨似乎並沒有小下來的意思,閃電和雷聲不斷交替。我和父親坐在客廳裏,都不說話。我們明白各自心裏的擔憂,又都極力回避提及,那仿佛成為我們共同的隱痛。父親靜靜坐著,黑色的寬大雨衣把他裹得跟秋天稻田裏趕麻雀的稻草人似的,臉上帶一種落難般的表情,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這副狼狽模樣。他仔細聆聽門外的暴風雨聲,我知道他肯定聽不到我哥他們的車喇叭聲音了,除非奇跡發生。我們大概坐了將近四十分鍾,父親開始不耐煩起來,不斷回頭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心裏又難過又有一絲快意,我覺得這個雨夜家裏所有的擔憂和麻煩都是他惹下的。毫無減弱的暴風雨終於使父親忍無可忍,他站起來,怒氣衝衝朝門口走去,顯然他知道我跟他撒謊了。父親打開家門時,門外射進來一束雪亮的燈光,燈光急速朝門口逼近,光亮中映出一片密集的雨簾。天知道我哥他們開了多少錢才能讓光叔開渡。

父親領著我們出門了,三個哥哥都拿著手電筒,把我和父親夾在中間。我們穿行在暴雨中,時不時還霹一聲雷。村莊在深夜的暴風雨中沒有一絲燈火,連聲狗吠都聽不見。離江邊大老遠就聽見江水湍急流動的可怕怒吼聲,我們都暗暗加快腳步。靠近江堤時,江裏巨流發出的聲音徹底把暴風雨聲吞沒了,在哥哥們的手電筒光亮下,透過簾布一樣的雨水我們看見毛竹島上一片黑暗。暴漲起來的江水淹沒掉不少菜地,毛竹島和江堤之間的水域一下子寬闊無比。

“把手電筒關掉,關掉。”父親大喊。

哥哥們關掉手電筒,我們在黑暗中努力朝毛竹島張望,希望黑夜能襯托出點島上的光亮來。然而我們什麼都看不到。在頻繁的閃電照耀下,我們瞬間看見島上孤零零的木屋籠罩在暴風雨之下,看上去離我們那麼遙遠,毛竹島似乎也變得小了許多,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被一股湍急洪流卷走的可能,這多麼令我們心碎啊。

“喊呀,都啞巴了?”父親衝我們叫喊。

哥哥們又重新打開手電筒,我們盡可能靠近咆哮的江水邊。“媽——”“媽——”“媽——”“媽——”我們四兄妹站在岸邊,朝毛竹島嘶聲力竭喊叫,一遍又一遍。我們懷疑叫喊聲是否能穿透暴風雨聲和巨流聲到達毛竹島上的小木屋裏。叫著叫著,哥哥們突然全都停下來,顯然知道怎麼叫喊都是徒勞的。望著腳邊怒吼的江水,我幾乎哭出來了,撲打身邊的父親。

“都怪你這個陰陽怪氣的老怪物,是你把我媽逼走的,你怎麼不去島上住,江水該把你衝走的,老怪物,該死……”父親麵對翻滾的江麵,僵硬呆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大哥在黑暗中扯我一把,我甩掉他的手,朝三個哥哥發火。

“你們這些窩囊廢,腦殘,怕死鬼,你們看著媽被水衝走吧。我去找媽……”我終於嚎啕起來,腳步就要趟進沸騰般的江水中,我從來沒像此刻覺得母親如此重要。幾個哥哥死死拉住我。

“小妖,小妖,看,快看,媽那裏亮燈了,你快看啊。”二哥急切地說。我頓時止住哭和掙紮,仇恨似的睜大眼睛朝毛竹島看去。假如二哥騙我,我想我肯定會很不客氣的伸手把他推下該死的江水裏的。我們全都死死盯住毛竹島。“媽——”“媽——”“媽——”“媽——”我們又朝毛竹島叫喊起來。果然,毛竹島上的小木屋裏有隱約的亮光透出來,在密集的雨水中若隱若現。這微弱的光亮使我們欣喜若狂。“媽——”“媽——”“媽——”“媽——”我們又繼續喊叫,哥哥們還不斷朝島上的小木屋晃動手電筒。小木屋裏的光亮漸漸強起來,也許是母親多點幾隻蠟燭吧。我們不知道母親是否因為聽見我們兄妹的叫喊聲才點燈,還是小木屋漏雨了,或許她隻是照看一下那群看起來很傲慢的鴨子是否安全。不過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因為我們知道母親還安然無恙呆在島上就夠了。

我們在江堤邊站了很久,每個人身上都濕透了,暴風雨似乎變得小了些,能夠清晰看見毛竹島上小木屋裏透出來的如豆燈火,那燈火一直亮著。我想母親肯定聽見我們的叫喊聲,故意給我們亮著的。我們幾近貪婪地緊緊盯著那點星火,誰都沒說要回去。暴風雨明顯弱下來後,父大概覺得身上濕冷難受了,也該放心了,於是招呼我們回去。

“回吧。”父親說,聲音害冷似的有點哆嗦,不過口氣很平靜。我們在漸漸小下來的暴風雨中離開可惡的江邊。

暴風雨在我們回到家時差不多停住了。一覺醒來,我發現窗外透進刺眼的陽光,如果不是看見牆角搭在椅子上濕噠噠的衣服,我差點要忘記昨夜那場可怕的暴風雨了。我立刻想到毛竹島上的母親,穿好衣服來到屋外。哥哥們已經起來了。其實我們都沒怎麼睡,也就躺下兩三個小時。哥哥們坐在客廳的飯桌前抽煙,我嘟囔起來:又等我煮吃的,我又不是保姆。大哥朝廚房門口看了一眼說,爸在煮麵條。我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父親這時在裏頭喊:進來吃麵,還等老子端給你們啊。我立刻衝廚房嚷:為什麼不端,平時媽都端的。父親從廚房裏出來,樣子令人哭笑不得:用煤氣灶煮個麵條他連袖套和圍裙都戴上了,並且還穿上我媽平時整理豬圈時穿的淺口透明塑料鞋。看樣子他把廚房當成什麼有危險的場所了。

“我不是你媽,你死媽在麻風島上了。”父親有些惱怒。他又開始恢複慣常的神氣了,仿佛已經忘掉昨夜他的狼狽相。我和哥哥們麵麵相覷,弄不懂父親為什麼不肯變得平靜些。

吃過爛軟的麵條後,我和哥哥們再次來到江邊,父親沒跟來。我們一眼就看見毛竹島上的母親。她正在木屋外晾曬一些衣物和被子,把它們鋪在島上被雨水衝洗幹淨又被陽光曬幹的鵝卵石上,顯然是小木屋漏雨了。我和哥哥們一時都感到很難過,不知道昨夜母親在小木屋是怎麼度過的。

“媽——”我忍不住朝毛竹島大聲喊叫。江水依舊在咆哮著,汙濁的江水裹挾各種各樣的雜物急速流逝。這樣怒火朝天般的流水,一兩天內肯定沒辦法劃竹筏了。

“小妖——”母親轉過身來,朝我們張望,河水的巨流聲帶來她有些無力的聲音。母親肯定也一夜沒睡好。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幾乎要哭了。哥哥們搓搓手,傻子一樣相互笑起來。

暴雨過後第三天,暴漲起來的江水終於退下去不少,被淹沒的菜地也漸漸露出來了。菜地裏一片泥濘,青菜全被泡爛死掉。不過菜農們倒沒多大傷心,早就習以為常了。

哥哥們又忙藥材基地的事情了,據說一場暴雨衝走了不少草藥苗。暴雨三天後的下午,母親小心翼翼劃著竹筏過來接我。

“媽,回家吧。”我一上竹筏就懇求母親說。母親小心撐竹筏,好一會兒答非所問。

“鴨子還好,沒死一隻。”母親說,那模樣好像舒了一口氣,她似乎在回避回家這件事情。

“我在叫你回家呢,你要在這呆到死呀。”我從竹筏跳到毛竹島柔軟的沙地上,不依不饒地問她。

母親把竹筏綁好,說:“賣完鴨子再說吧。”

我傷心地看母親好一會兒,心裏對那群鴨子充滿怨恨,決定再耐心等一等。

那些天我幾乎天天到毛竹島上陪母親,她在菜地裏拔草。那兩塊菜地已經沒多少青菜了,也看不出母親想重新挖地種菜的樣子。這讓我很高興,母親不打算種菜了,要回家了。我們隻要耐心再等一陣子,等那群多嘴的鴨子再長上一斤半斤就全部把它們賣掉,我們家又可以恢複以前的日子了。

“媽。”我說。

“嗯。”母親頭也不抬地拔草。

我其實很想問她什麼要離開家到島上來住,不知怎麼的,又覺得問不出口。

“賣了鴨子你打算買什麼。”我問她。

“不買什麼,養了總歸要賣的。”母親說。

“你想要什麼其實可以跟爸說的,他還能不給你買嗎。”我說。

“我不需要什麼。”母親說,然後停下拔草,帶著笑問我:“你想要什麼?我給你買。”

“我不需要什麼。”我也笑。

“真不需要?”她又問。

“真不需要。”我說。其實我舍不得花她賣鴨子的錢。

母親不再說話,繼續低頭拔草,然後敲掉草根的泥沙,扔到鴨舍裏喂鴨子了。那真是一群肥鴨。

兩個街日後,母親打算賣掉她那群鴨子。父親又一次吩咐哥哥們把兩輛皮卡車開到河邊等著。岸邊菜地裏的村民又嘲笑我們了,不過這次我們並不在意。而且,那是一群活蹦亂跳的鴨子,比一擔青菜肯定要麻煩多了,母親會需要我們幫忙的。母親卻沒像我們想的那樣簡單,她並不親自挑到街上去賣,而是去聯係幾家做烤鴨的老板,給他們的價格比市場上的低,但要求老板們自己到江邊來拉鴨子。我們幾兄妹隻在老板們把一籠籠鴨子搬上他們的貨車時搭一把手,其它什麼忙也幫不上。那群鴨子賣了差不多五千塊錢,母親拿著一把錢,我發現她竟然眼淚汪汪的。我和哥哥們都感到很驚訝,母親在我們的印象中並不是個在意金錢的女人。然後她給我們四兄妹每人一百,哥哥們都不好意思拿。母親卻笑著說,第一次給你們錢,拿吧。我們捏著那張百元紙幣,感覺有些很新奇,仿佛自己又變成幾歲孩子了。母親還叫我幫她把借玉姑的錢帶回去給她。

賣完那群鴨子後,母親依舊劃著竹筏回到毛竹島,我們幾兄妹眼巴巴看著那張破舊的竹筏越劃越遠。

“媽,你不是答應賣完鴨子就回家嗎?”我很委屈,衝母親喊。

“你們先回。”母親從水麵給我們甩來一句話。

我和哥哥們在岸邊站了一會兒,大哥說:“也許媽要收拾小木屋裏的東西,明早再來接她。”

我們回家後,父親立刻叫我們打掃衛生,把家裏家外都掃幹淨擦幹淨,並且讓哥哥們打電話把嫂子們和侄子侄女都叫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大家子浩浩蕩蕩來到江邊,卻看見那張竹筏擱在村莊這邊的沙地上。顯然母親已經從毛竹島上出來了,我們卻沒看見她回家。幾個哥哥和父親趕緊把竹筏推下江裏,我也跳上去了,竹筏差點兒被我們弄翻。

小木屋裏似乎並不少什麼東西,母親的衣物也還在,貓蜷縮在被腳邊扯呼嚕睡著,床下地上的貓碗裏放了滿滿一碗飯和一些肉片,除了母親,我們實在看不出少什麼。

“媽可能趕街去了。”大哥說,父親卻什麼都沒說,叫我們幾兄妹先回家,他想呆在島上等母親。

父親從此再也沒離開過毛竹島,他也像母親那樣在毛竹島上養鴨子挖地種菜,我隔三差五劃著竹筏給他送點米油,他用得極少。他再也不管家裏任何事情了。

我們的母親那天早上離開毛竹島後,一直沒回來。村裏有些人說那天早上看見母親搭渡船出去了,但同渡的人卻反駁說船上並沒有母親。哥哥們都想出去找母親,再三盤問父親要母親的老家地址,大哥甚至領著我們幾兄妹給父親跪下了,可父親總是沉默不語。父親把母親留下來的衣物全都裝進一口木箱裏,擱在木屋的床底下。每年梅雨季節過後,他總是把母親的衣物翻出來晾曬,仿佛母親隻是出了一趟遠門,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