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喝水,卻聽到客廳裏白箏的低語:
“好久不見!今晚的工作順利嗎?嗯?有這種事?”
她在跟誰說話?
奕好奇地溜到門後,向客廳裏偷窺——什麼都沒有。原來白箏是在會鬼友……
過了一會兒,客廳裏安靜下來。
奕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轉了一圈,伸出手四處揮舞了一陣,打著手語問:“白箏,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
這個家忽然安靜得可怕。
白箏走了?奕忽然不安,跑到冰箱前,猶豫地拉開門——冰翎還在裏麵好好地睡覺。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雪妖,冰翎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換個方向繼續睡。
冰翎還在。白箏去哪裏了呢?
奕坐在月光裏,忽然對自己這種忐忑不安的情緒著惱:白箏是自由的,她不像冰翎一樣需要他。她愛去哪兒都可以!他憑什麼來管?
忽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問:“你為什麼不睡覺?”
是白箏。
奕凶巴巴地白了四周一圈——他不確定白箏在哪裏。
“你去哪裏了?”他的手指靈活地翻飛。
“閻羅寶殿。”她若無其事地回答。“今天……是我去世一周年。閻羅大王代表冥界全體官員,贈送了一份小禮物給我。”
還有這種好事?!奕頭一次聽說。
冥界也許可以贈送禮物,但身為活人,奕隻能對白箏的去世表示遺憾。
“你是……怎麼死的?”
白箏長歎了一口氣:“有一個人……他比我大十一歲。他是……我的老師。我知道他是真心對我。但是……”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白,“但是,我沒辦法接受他的感情。我可以因他而死,並且毫不後悔,但卻無法作為他的妻子活下去……我太懦弱,不敢承受流言蜚語。”
“什麼啊!稀裏糊塗的……”奕聳聳肩,“現在年齡還會成為婚姻的障礙?沒聽說過!當你50歲的時候,他61歲;你60歲的時候,他也不過71歲。隻要堅持到那時候,就沒人說你們不般配了!”
“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就會憂鬱死……說得這麼輕鬆,是因為奕沒有愛上和你年齡差太多的人。”
“誰說的?”奕的手指不服氣地反駁,“我喜歡的人比我大了六歲!”
“有這回事?”白箏第一次聽說。
“明年,我比她小五歲;後年,我比她小四歲……等到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比你大一歲了,白箏。那時候年齡還是問題嗎?”
“奕!”白箏忽然一陣心寒,“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說:我喜歡你,白箏。”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我不習慣人家和我開玩笑……”白箏的聲音有些忐忑不安。
“我很認真啊!”奕的雙手靜靜地翻舞。
“傻啊!我們之間……何止是年齡的問題……”白箏幽幽歎了口氣,“我們之間隔著陰陽的界限!”
“我聽說鬼都要投胎。白箏,我知道你會成為冥界的官員,但是……你會不會為我投胎?我一定會找到你。”
“找到我?”白箏搖搖頭,隻是奕看不到,“找到又怎樣?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歲!當我成年,我們之間不過又是一場‘郎十八、妾十七’的幻夢。奕,我要告訴你一件故事——”白箏頓了頓,“從前有青梅竹馬的一對少年男女。男孩兒十歲的時候,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小妹意外地去世了。他說:‘即使你投胎,我也會找到你!’小妹信他,投了胎等著他來找。他找到了她,她卻害怕那十一年的年齡差距……這是閻羅大王告訴我的故事。那個小妹就是我。被我拒絕的男人,就是那個說要找我的少年!上次,我曾經以為我不在乎年齡,卻傷了一個等我的人;這次,我不會做同樣的傻事——我不需要你等我、找我,我不會為你投胎,到頭來卻傷害了你……我太在乎年齡,我知道,這一點無法改變……”
“白箏!”奕忽然打斷了她,靜靜地說:“不要找那麼多借口。你隻需要回答我:你喜歡我嗎?”
“奕,這輩子,我因他而死,心安理得——我欠他,讓他空等了那麼多年;下輩子,如果我讓你空等……”白箏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能安心。求你,別用自己的未來考驗我……”
“你喜歡我嗎?”奕平靜極了,“說實話……”
白箏無語——她沉默了片刻,說:“奕,我把你當作自己的弟弟。”
奕笑了笑,“原來如此……白箏,我也有一句實話告訴你:我活不長了。我本來還想,如果我死了,我們一起去投生……既然這樣,就當我今晚什麼也沒說過吧……”
冰翎的運氣真是差到了極點——這個冬天她醒來的時候,差點暈過去。奕還沒死,還好。但是他離死也不遠……
“奕!你不能死——”傷心的冰翎撲在奕的枕頭上放聲大哭,“我們在一起才一年,還沒拋開我睡覺的時間……你是個好人,不能這麼早死啊——你死了讓我怎麼辦啊!”
“抱歉,冰翎,”奕的雙手更加瘦削,不像過去那麼靈活,吃力地打著手勢:“我不想死在醫院裏……卻讓你看到這麼傷心的場麵……”
“天哪!天理在哪裏啊——”冰翎絕望地嚎啕大哭還沒一分鍾,就被一隻鴿子銜住頭發扔到一邊。
“喂喂!你這野鳥是哪裏竄來的?”冰翎惱怒地抗議,“太沒禮貌了——怎麼能啄精靈的頭!啊!走開走開!奕——救命!”
“小雪,到這邊來……”白箏輕輕喚了一聲,鴿子立刻飛到白箏身邊。
“我好羨慕你們……”奕虛弱地笑了笑,“冰翎、小雪,你們都能看到白箏,我這個據說擁有純潔心靈的人卻看不到她……”
陽光在他消瘦的臉龐上憐惜地徘徊,讓他原本蒼白的麵頰有了一點光彩,“對不起,冰翎。我曾經打算,讓你看看西藏……”
“奕!你要帶我去!”冰翎輕輕落在奕的耳邊,“等你康複,你要帶著我、白箏,還有那隻野蠻的鳥,我們一起去。”
奕隻是笑了笑。
那天下午,奕的父親露麵了。直到奕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離開,這總算讓冰翎和白箏不太恨他。
奕的父親發現:奕常常莫名其妙地揮舞雙手,似乎在和什麼人打著手語——不過他的神誌漸漸不清,他的父親以為奕的精神已經陷入狂亂……
那天,奕的狀態似乎不錯,趁他父親離開的空兒,他問冰翎:“白箏在嗎?”
“我在,奕,我在這裏。”白箏的手指掠過奕的額頭,帶著他熟悉的涼意。
“白箏,我忽然想起來很多事情……”奕的手勢緩慢而吃力,“我想起來了——我不說話,因為媽媽說,男人滿口都是虛情假意。媽媽說,她被男人的謊話騙了。她從立交橋上跳下去——就在我麵前。真可怕……真可怕……風把她的眼淚吹到我嘴裏,從那以後我就不說話……”
“奕,別說了!”白箏輕輕在奕的雙手上一按,“你太累了……”
“男人並不是滿口虛情假意……”奕疲乏地把手放在胸前,嘴唇微微翕動:“白箏,我還是喜歡你……”
“奕!”白箏把手指輕輕壓在奕的唇邊,“別說……”
“我要用我的嘴、我的聲音告訴你:我還是喜歡你……”奕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白箏,讓我看看你。”
“不行……”白箏輕聲否決,“如果我讓你看,你會被撤銷成為冥界官員的審核資格。”
“我本來就沒有那種資格吧?”
“不一定。再等等……我是直到生命最後的八分鍾,才看到冥界的官員——奕,我不想你失去這樣的機會。”
“我不在乎……”奕的聲音輕輕提高了一點,“我不在乎能不能成為冥界的官員。我想看看你,白箏。”
冰翎輕輕飛到白箏的耳邊,背對著奕,說:“讓他看吧——我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白箏握住奕的手,盡量把悲傷藏起來。
奕深深地看著她,微笑著說:“……和我想象的一樣……”
閻羅大王十分為難。
“白箏,你還沒正式上任,怎麼就要辭職?”
白箏淡淡一笑,“我不想在地獄了——我要去投胎。”
閻羅大王翻了翻備忘錄,擰著眉頭問:“難道是為了這個人?這個簡奕?白箏,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會打擊你——簡奕未來三世在姻緣簿上有伴侶,不是你。”
白箏愣了一下,沒言語。
閻羅大王繼續說:“雖然他這輩子真心對你,但一轉生,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看著悵然若失的白箏,搖搖頭:“你有你的未來——”
冰翎終於又找到一個心地純潔的少年。真心去找的話,會發現:其實心地純潔的人也不少。遺憾的是,這個純真的少年要舉家遷往西藏——沒辦法,誰讓他父親要到高原上搞建設……
冰翎終於要實行奔赴西藏的美夢,但和白箏的分別卻不可避免。
白箏可以四處遊蕩,但她不想離開這個城市。和淚眼朦朧的冰翎分手後,隻有鴿子小雪陪伴白箏。但這就是所謂的“屋漏偏逢連夜雨”吧——小雪竟然不慎被野貓抓死了……於是傷心的白箏成了孤零零的一個遊魂。難道這就是閻羅大王口中,她的未來?
除了在昔日的校園徘徊,她再沒什麼消遣。
後來聽說冰翎愛上了新宿主,放棄了升天成神的機會,反而化身為人,和那少年一心一意談起了戀愛。
而那個比她大了十一歲的人,終於找到了另一段姻緣,看起來過得不錯。白箏也終於能鬆口氣,不用日日為他感到內疚。
簡奕呢?他應該又在某個地方出生了吧?
白箏不打算去找他——那一世已成流水,幹嘛用前生的夢魘去糾纏他?
他一定,還是一個純淨的少年……
白箏恍惚地佇立在梧桐樹下微笑:她記得簡奕說過——挺拔的樹幹、碧綠的大葉、淡紫的花朵、無限的清香……他喜歡梧桐。
白箏微笑著想:他現在還喜歡梧桐嗎?
對麵走過的女孩也衝她笑了笑,笑容溫和而坦誠。
她看見我?白箏有些驚訝,靦腆地點點頭,說:“你好!”
“你好!”她開朗地對她揮揮手,走遠了。
“那是現任拂水姬的孫女。”校園裏的鬼們對於周圍的一切都挺熟悉,“她在這裏念書。未來的拂水姬啊——和您是同事呢!”
“可敬的女孩兒——我聽說,她被一個男人拋棄了六次,還是堅持不懈地為他轉世……”
為一個人轉世?
白箏的心頭一動: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一直等待著和他續緣?
白箏忽然希望能和這個女孩兒成為朋友。
“停!休息一下。”紅曲滿意地拍拍手,“今天大家表現都不錯——尤其是暮寒,你的演技可圈可點!獎勵地獄靈茶一盒。”
白箏看著紅曲,輕輕笑了——後來她們真的成了朋友,而且這友誼維持了近千年……
千年,千年……簡奕,這千年裏,你又經曆了什麼人、什麼事呢……
“白箏……白箏!”
“嗯?”白箏回過神,看到紅曲正凝眉瞪著自己。
“叫你好幾聲了!”紅曲有些不滿,但顧不上發牢騷,把劇本拿出來,“你說,大結局怎麼寫才好?我考慮了六七種,都覺得太造作,不像你這種淡雅的人的作風——還是你自己來考慮一個。大結局,怎麼寫才好?不過我提個建議——不要寫成純記事體的,你在冥界近千年,全寫出來也太誇張……”
“不要寫中間的過程了。”白箏輕輕說,“就寫文白箏離開冥界的一幕。”
“離開?!”紅曲的筆掉在地上,“那不成幻想劇了?!”
“不是幻想……”白箏平靜地說,“紅曲,我不行了……”她的口氣就好像那時的簡奕,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宣布他的死亡將近。
“你在說什麼啊!”紅曲捧著她的臉龐,左右晃了晃,“你喝了我多少地獄靈茶?吸收了那麼多精華元素,永生永世在這裏當執事都沒問題!”
“我不像你的力量那麼強大,我在這裏這麼久,也許就是托地獄靈茶的福。”白箏輕歎一聲,似乎並沒有不開心,“一千年,已經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我什麼也不能留給大家——隻有這一出話劇。”
舞台上,閻羅大王也根據實際情況換成了炫光。
他的神情那麼真實投入,讓所有評委大為讚賞。
“文白箏,”他問:“離開冥界之前,你有什麼要求嗎?”
白箏默默地想了想,說:“紅曲有一塊‘風音石’,能夠倒轉時空。我想借用一下。”
“倒轉時空?那風音石隻能讓使用者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著過去發生的事,根本不能改變什麼!”炫光的眼神有些憐憫,“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箏搖了搖頭。
圓潤的綠色風音石握在白箏手裏——她回到了那個夜晚。
她靜靜地看著滿室月光。那纖細的少年就坐在月光裏,當時的自己,就坐在他身邊。
白箏看著他們的背影,聽著他們的交談……
“我聽說鬼都要投胎。白箏,我知道你會成為冥界的官員,但是……你會不會為我投胎?我一定會找到你。”
“找到我?”
過去的那個白箏搖搖頭,“找到又怎樣?即使我立刻去投生,你也比我大了二十歲!當我成年,我們之間不過又是一場‘郎十八、妾十七’的幻夢……”
她還在說著什麼,白箏緊緊地握著風音石,忽然覺得過去的自己,在這個時刻是那麼慌亂……
“你喜歡我嗎?”奕平靜極了,“說實話……”
握著風音石的白箏走到他身邊,附下身,在他耳邊低聲回答:“是的,我喜歡你。”
……
舞台下,冥界的官員沒心思為微弱差距輸了話劇大賽而沮喪,他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劫火姬?文白箏即將離任……
閻羅大王炫光靜靜地看著白箏,柔聲問:“白箏,你有什麼要求嗎?不會就是和話劇裏演的一樣,想用一下風音石吧?你可以要求更好的……”
白箏笑了,“風音石……隻是我心理的一個寄托。我在話劇中已經實現了這個願望……其它的願望……沒有。我想不出來。”
“簡奕在人間早過了三世,和別人的姻緣都盡了。”炫光低聲問:“你要去找他麼?”
“一旦轉世,一切都不一樣了吧?他也不是原來那個簡奕,我也不是原來那個文白箏。”白箏笑了笑,“我有我的未來。不過,如果相見……”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問:“我們能相見嗎?”
“能相見!”炫光笑了笑,沒有說更多。
紅曲偷偷從冥界跑了出來——不為別的,就為昔日的密友。
如今二十五年過去,在朋友人生的關鍵時刻不守護在她身邊,實在不夠仗義——紅曲就是考慮到這點,才抱著地獄點心,拎著地獄靈茶,帶著舒服的坐墊,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坐在房頂,看著樓頂的這一男一女。
“你一定沒有考慮清楚……”女的說,“我比你大了四歲!天啊——你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他沒有給她跑題的機會,單刀直入地問:“我隻想知道:你喜歡我嗎?”
月光在他的臉上閃閃發亮,他幽黑的眼神卻把她的心狠狠撞了一下。她“嗯?”了一聲,對眼前的情景有種似曾相識的心痛。
“我隻想知道:你喜歡我嗎?”
她的心忽然軟下來,閉上眼睛一笑:“是的……我喜歡……”
看著這對情侶在月光下相擁,紅曲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輕輕鼓掌:“真好……白箏,真好……和那出話劇相比,這個大結局實在好了太多……”
靜靜的夜裏,淡白的月光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