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仍然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雖然每個堂兄弟姐妹都知道我失敗的愛情史,但他們也知道:我和淨澤比其他人清楚什麼樣的選擇對我們更好。所以他們不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在我麵前也會盡量避開這個話題。
過了一些時候,淨澤開始承擔一個龍神的責任,在人間行雲布雨,因此認識了大地上形形色色的許多神魔。他的朋友再也不會為我準備特別的禮物,但堂兄時常會帶來地上的有趣東西,我得到的總是眾多姐妹中最好的一份。
那些可愛的小玩藝被我藏在一個巨大的蚌殼裏,合上殼就可以把我的欣喜和歎息一並藏起。要是有天,他又有一個未婚妻,隻給她特別的寶貝,我會怎麼樣呢?
我盡量不想這個問題,但內心深處其實知道:如果真有那樣一天,我的全部就隻剩這個裝禮物的蚌殼。再沒有任何快樂可以填滿我心中為他留下的空白。
噩耗的來臨十分突然。
南海的使者匆忙地衝進北海龍宮,拉著父親的衣襟跪下,淚流滿麵地求父親與南海龍王一起上天求情。
父親大吃一驚,什麼都不問已知道是緊急的事情,於是二話不說,立刻更換朝服。他一邊換衣服一邊向屏風外的使者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在一旁的我母親,還沒有聽完就迅速地拉住父親,聲色俱厲地尖叫起來:“你一定要救他!這也是救你自己的女兒!”而父親換好衣服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千萬不能告訴紫夷。”
可是我已經知道了。
南海的淨澤與我有著那樣的經曆,任何來自南海的消息,都會被同情我的侍女們迅速傳到閨房。這樣一來,我就還是和淨澤連在一起。
然而那天的消息,割斷了我們的聯係:淨澤在沒有天帝敕命的情況下私自行雨,雨水覆蓋了整塊大地。他無論如何都不說原因,甚至不為自己辯解一句。從頭至尾,他隻說是天辜負了曾經高貴的神,任由無知的人類詆毀、踐踏昔日尊貴的神祗。
他說的是誰?一定是他的一個朋友。我知道。他就是會為自己的朋友做這些他認為對的事情。
我無力地坐在鏡前,撥著珊瑚梳齒,心緒不寧。
很快,父親入海時的轟鳴傳入耳中。我原以為自己早就脫力,沒想到這時候卻第一個跑到他麵前——他的臉色陰沉,眼睛避開我的目光。
什麼也不需要說了。
我眼前發黑,聽到胸腔裏有“吡嚦”一聲,然後是吡啪吡啪的細碎回音。
原來,龍的心是這樣破碎。
再睜開眼,我的頭腦清醒,身體輕盈。我立刻跳起來,打算走熟悉的水路,徑直遊向南海。
“紫夷,紫夷,別跑啦!”身後有個聲音說,“我在這裏。”
這聲音我永遠不會聽錯,轉過頭,身後是憂傷地微笑的淨澤。
“哥哥——”我撲到他的懷裏,“你沒有死,你還在這裏……”
他撫摸我的頭發,幽幽歎息。“你看到我了——我原本隻是放心不下你,才來看看。”
我含淚看著他,不明所以。
“我已經成為黃泉的神。”他又說,“因為你在未死的時候看見我,所以,你也有資格成為冥神——是不是很有趣的規定?”
“啊!”我明白了。向後望去,龍宮一片愁霧慘淡——我已經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我還沒有死?”
淨澤點點頭,拉著我的手回到床邊——床上是麵色慘淡的我,周圍是無計可施的父母家人。他們臉上都寫著絕望。
除了不可以現出原形之外,龍宮裏還有一個不近人情的規定:生不見死。活著的,看不到將死的。即使是身為龍神的父親,也看不到來自冥界的堂兄和將要前往冥界的我。盡管這樣,他還是不斷地對著周圍的空氣說:“黃泉的使者,請轉告閻羅大王:小龍不日登門拜訪,請閻王留小女在冥間盤桓幾日。黃泉的使者,請轉告閻羅大王……”
父親的虔誠讓我難過地別過頭,正好看到堂兄哀愁的神情。
“不要看——不要看這樣的我。”我擋住淨澤的眼睛,忽然聽到身體當中有細微的聲音。
我的心還在繼續碎裂,但我已不傷感——淨澤就在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
直到我胸中最後一絲聲音泯滅,傷心欲絕的親人們爆發出悲痛的哀哭。父親停止了喃喃自語,提高聲音說:“紫夷,紫夷,父親很快去陰間接你。”
他的意思我不懂,我早已不忍心看下去。回身時,發現親人中夾著兩個陌生的身影——一個是周身漆黑的少年,不過十八九歲;另一個是渾白的男孩子,頂多十一二歲。
“你們是誰?”
黑衣少年說:“我們是黑白無常,冥界的使者。”
黑白無常的神號對我而言比較陌生。我們龍族的生命十分十分漫長,見到冥界使者的機會實在不多。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黑衣少年坦然地向我笑笑。白衣男孩垂下頭,避開我的目光,沉默地躲到同伴身後。他的長相有些眼熟,但我想不到他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