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個人來說,我已拍攝了一部真正的地下生活紀錄片——用我的眼睛這最好的比世界上任何優秀的攝像機更好的攝像機,記錄了一種生活的存在。
我時常在我的腦袋中插播一個回憶——湖南山區的農舍,在屋裏麵挖一個地窖,紅薯進窖意味深長——它們本身是從泥土中挖出來的,又放進泥土的一個空間裏暫時保存。那樣的地窖現在轉移到我的腦中了——裏麵充滿了紅薯的香氣!
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是消失在寫作之外的。相對於生活來說,寫作隻是一個小溪。生活空間隻是我們身體的延伸,無論是延伸在大地上麵,還是大地裏麵……
當愛情正年輕
李琦
冬天,我站在窗前看飄飛的大雪。小區在大雪中呈現一種安然靜好。我的視線由遠而近,一下看見,窗下街心公園的鐵椅上,一對少男少女正在緊緊擁抱著。天啊!多涼的椅子!我趕緊離開窗子,怕驚擾了這對年輕人的美夢。
在大雪飄飛的冬天坐在冰涼的鐵椅子上。這是隻有年輕人才會做的事。
愛情在年輕時,有一種勇敢。私奔或殉情的故事,大多發生在年輕戀人的身上。年輕的目光相互望著,才會情不自禁說永遠。眼前的這對年輕人,那麼小,一看就知道還是學生。此刻,他們把相愛認定是最重要最美好的事情,誰也不肯先說離開。雪於是落在他們相擁的身體上,愛的火熱使他們忘記了,這是凜冽的冬天。
我相信,此刻,在這座人口密度很大的城市,最相愛的人中,應當包括他們。不錯,旋轉餐廳潔淨的桌旁、酒吧裏柔和的燈下,都不乏含情脈脈的目光——有人在等待著愛情,有人在製造愛情。可眼前的這對孩子,他們就在愛情之中。與其說他們是在追求愛情,不如說愛情在追求著他們。
兩個多小時後,我已忘記了這件事。去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忽然看見那兩個孩子還在那擁抱著!那個男孩子此時已把女孩兒抱在自己的腿上坐著。我有些著急了,這兩個孩子!須知相愛是一生的事情,愛,也包括互相珍惜。這是東北的臘月,刺骨的北風吹進骨肉,是會做病的。怎麼能在冰涼的椅子上坐這麼長時間呢!我決定讓他們離開。我就站在窗戶前,故意地使勁望著他們。我想讓我的沒有禮貌驅趕他們。
他們終於看見了我,可這兩個孩子根本就不在乎我那雙多事的眼睛,還一如既往地坐著。這回我真生氣了,我就站在窗子裏,衝著他們使勁做手勢,意思是快起來!那男孩女孩奇怪地望著我,又互相望望,像有所領悟,遲疑地站了起來。這時,我衝他們點一點頭,又誇張地做了一個走路的姿勢。他們明白了,全笑了,我也笑了。兩個孩子一起衝我揮揮手,手挽手走了。
雪還在下著,我的心升起一種溫柔。有如此純潔相愛的人從這場大雪中走過,這個冬天,就不隻是寒冷。
上麵的文章本已寫完了,在電腦上。一位熟人在屏幕上了幾眼後,以一種戲謔的口氣說;不是寫我吧?我真沒想到,眼前這個腹部已日漸隆起的中年人還曾有過如此的浪漫?就說,原來你和你夫人……還未等我說完,他搖搖頭說:幼稚!你以為這一對兒就天長地久了?
他那種曾經滄海的輕慢口氣,我覺得傷害了那對大雪中的戀人。但偏偏他說也許就真是生活的經驗。我悵然若失地想著他的話,想著那對年輕的戀人。他們會在一場雪中長大,也許,他們最終真就沒能生活在一起,分別成了別人的妻子或者丈夫。但是,他們會忘記這大雪中緊緊相擁的時刻麼?那個把女孩子抱在自己腿上的男孩子,有一天,也會像我麵前這位男士這樣說話麼?
但願不會。他應該什麼都不說。他會在某個冬天,一眼瞥見風雪中空蕩蕩的長椅,而後,心怦然一動,下意識地,摟緊身邊的妻子或孩子,一縷誰也未曾發覺溫暖的笑意,輕輕地,浮上他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