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張旭,當然還會想到元代大畫家黃公望。黃公望也是常熟人,他的水墨山水畫,是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個高峰。傳說黃公望善彈古琴,作畫前,常常先麵對湖山撫琴歌吟,彈到動情處,棄琴執墨,揮毫成畫,山水煙霞,滿紙生輝。黃公望繪畫所用顏料,多用虞山石研磨而成。黃公望的山水畫中,不僅有虞山尚湖的絢爛靈秀,也有斑斕起伏的琴韻。

在虞山和尚湖之間處處聯想到古琴,並不是牽強附會。在明代,這裏出現一位古琴高手,名叫嚴天池,他創立了虞山琴派,將中國的古琴藝術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虞山琴派的影響輻射全國,甚至波及海外。常熟,成為中國古琴藝術史上的一個製高點。嚴天池出身名門,父親是當朝重臣,權傾一時。但這位“高幹子弟”卻不愛當官,他更喜歡彈琴讀書。當時有人這樣描述他的生活:“絕不聞戶外囂音,自翰墨外,輒取古琴,焚香一弄,悠然自得……間嚐坐聽,不覺競心頓消,洋洋乎道澈之和平襲人。”他一生為古琴做了影響深遠的幾件大事:組織“琴川社”,創立了虞山琴派;編定《鬆弦館琴譜》,其中有流傳民間的古琴曲和他自己創作的琴曲,成為當時最權威的古琴曲譜。倡導“輕微淡遠”、“博大平和”的虞山琴派被譽為“古音正宗”。當時的各路琴派,“以虞山為歸,是猶百川之趨赴不一,而朝宗於海也”。而嚴天池對古琴藝術的開拓和貢獻,被人譽為“古文中之韓昌黎、岐黃中之張仲景”。“一時知音翕然宗之”。在嚴天池之後,虞山琴派一直在常熟綿延不斷。明末清初這裏又出現民間古琴大師徐青山,當時少人可以與之比肩。而到現代,又誕生了學者型的古琴高手吳景略,使虞山琴派峰回路轉,衍生出一派清新氣象。

我在常熟兩次參觀 “虞山派古琴藝術館”,本以為能在這裏看到嚴天池撫摸過的古琴,但是沒有。館中隻有圖片和文字,沒有和嚴天池有關的實物。然而,這裏處處回蕩著清雅的琴聲,如低吟,如傾訴,撥人心弦,把聽者引入幽遠的遐想。對現代人來說,古琴似乎有點高深莫測,有點神秘,這是古人的精神寫照,是對天地自然的傾訴和思索。這樣的琴聲,驅散了人世的喧囂和昏濁,讓心靈走向寧靜。在琴聲中,我想起了嚴天池的一些軼事。嚴天池不喜歡做官,但中年之後到福建邵武做過知府,上任前,他到當地的城隍廟裏發誓:“必不攜邵武一錢歸!”為官三年,潔身自好,絕不收受賄賂。三年後,嚴天池辭官回家,船出城門時,他拿出身邊積攢的薪俸銀子,悉數交給送行者,當地人不受,他說:“我來的時候向城隍神發過誓,絕不帶邵武一錢歸,這些銀子,留下來修治橋梁吧!”邵武人隻得留下這些銀子,用來修治城內受損傾塌的橋梁。嚴天池的清廉正直和散淡超然,多少和他對古琴的癡迷有關。他一生愛琴,他的歸宿在虞山腳下,也在古琴綿綿不斷的韻律之中。嚴天池曾在一首詩中描繪自己的生態和心境,讀來令人神往:“有客新年慰索具,半巢鬆影半巢書。卷簾風靜鶯啼後,倚檻雲生花發初。自有藥苗供旦暮,不勞生計問漁樵。瑤琴試作臨流弄,一曲陽春出聽魚。”

走出古琴館,耳畔琴音飄繞,回望天邊青黛色的虞山,正如一把巨大的古琴,橫臥在江南大地。

(2010年8月1日《人民日報》)

【美文導讀】

《山湖琴韻》是趙麗宏先生2010年最具特色最為醇厚的一篇文化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