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呢……
他的老婆……
他陳青遠的老婆早就不知道在哪個男人家裏過夜了。
他冷落她,她也沒必要黏著他。
這個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個空殼罷了。
如果這個家的女主人是洛離。
如果是洛離……
他很想笑,很想放聲大笑,因為他所謂的婚姻無非是家裏人安排給他的女人,沒有愛情,沒有什麼激情,他娶她,全是因為父母的安排。隻是幾天就受不了她的咄咄逼人,更看不慣父母對她的低聲下氣。
而他老婆口口聲聲說愛他,說幾年前,某次的商業聚餐,她看到隨父親一起來的陳青遠時,她就深深地愛上了他。
她說她還弄到他的地址,到學校去找過他,甚至在公開課的時候,還跑到同一間教室裏聽過課。
她說,她看到他寵著洛離她就受不了,還說他幸好沒有娶那個窮酸女人,不然,哪有現在的一切啊?說得興起,還配以表情修飾,一臉鄙夷道:“她那種家世也配得到你?她那種平民階層的人,也配得到你的愛情?”
然後,他立馬感到翻江倒海似的惡心。他偶爾走神時,她都會拿東西砸他,遇什麼拿什麼,有一次還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了下來,在他吃痛不已的時候,她居然會先哭得委屈:“你是不是又在想你那個什麼離了?”
他略有微詞,她便大哭不已,再甚者,跑回娘家。然後,她哥她媽衝上門來興師問罪。然後,他的爸爸會衝上來甩他一耳光,罵他畜生,讓他賠不是,生怕得罪了這有錢有勢的兒媳婦。
那個時候,他們家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依靠他老婆的娘家。
他們的父母,誰都不是天生的貴族,誰都不是家底雄厚的上流社會人物,所以所謂的富貴人家,不過是得到時機與運氣還有金錢的暴發戶。處於這個階層的人,有永無止境的欲望,總覺得自己得到的不夠,總想著法子算計著如何多弄一點。
在這幾年裏,陳青遠成熟了,手腕高明也圓滑了,他作為股東和朋友經營了這家五星級酒店,還經營了健身中心。
他老婆娘家的煤礦倒塌,事故重大,她老爹一家畏罪潛逃,被捕,被判了重刑。
他老婆就變得敏感且有些神經質了,陳青遠對她聲音大一點,她就會哭著大嚷:“是不是我沒娘家了,你就要跟我離婚了?”
每每至此,都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他摔門離去,再也不想回來。
他老爸看到兒媳家敗落了,兒子有出息了,馬上對兒媳婦冷淡了。而且,再也不看她的臉色,也不待見她了。
媳婦再向他哭訴說老公徹夜不歸,已一個多月沒見到人影的時候,他不再像以前那麼袒護她了,隻是說男人在外麵總是得應酬的,做老婆的,要識大體,不然怎麼做他們陳家的媳婦。
空閨難耐,他的老婆也紅杏出牆了。他得知後也沒有疼痛的感覺,他好像早就在傳說中的第八號當鋪裏當掉了自己的感情。
他以為,自己會這樣下去,一輩子這樣下去。
現在,那漸漸麻木的疼,似連本帶利席卷而來,痛得心口像撕裂了。
他拿出手機,給他老婆打電話。她老婆接電話後衝他不冷不熱地說:“您怎麼會想到給我打電話?”
他的老婆在用“您”,“您”字咬得很重,語調拖得很長,有諷刺的味道。
他苦笑了一下,發現自己連苦笑都得忍住眼淚。
他整個人癱在沙發裏,聲音低啞而痛苦地說:“這麼多年來,苦了你。我不想再彼此折磨下去,你想要的車子和幾處房子我都給你,甚至我的股票和我所有的家產,隻要你想要,我全部給你。”
他說:“明珠,我們離婚吧!”
醫院裏,她躺在床上,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捧著她的手,給了她溫度。
“傻瓜,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輕輕地吻著她的手說:“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我還沒娶你呢,你還沒跟我生孩子呢!”
話一出口,便是難以抑製的酸楚。
他曾對她許過承諾,他曾承諾給她幸福。
看著那浮腫的臉,握著她浮腫了的手,這就是他給她的幸福麼?
這就是他給她的承諾麼?
洛離醒時,隻覺得自己的手心暖暖濕濕的,一滴,再一滴的液體往手上滴。她恍然驚醒,就看到陳青遠坐在床邊,執著她的手微笑。
“醒了?”
他的聲音嘶啞,臉上還掛著淚珠。
她驚惶地想撐起身來,卻撐不起來。她用粗啞的聲音說:“你是誰?怎麼會在我房裏?”
他含著眼淚,紅了鼻頭和眼眶,笑著說:“我是青遠啊,陳青遠。小離子,你怎麼能裝做不認識我?”
她慌了:“我不是洛離,我……”
他笑了:“不打自招了不是?我隻叫你小離子,你就說你不是洛離,那你說你不是洛離你是誰?”
她已病得沒有力氣,連睜眼都困難,吸著氧氣,卻不由自主地淌著眼淚,將臉轉過去:“別看我,很醜!倒你的胃口!”
“哪有,你比我見過的女人都漂亮,比她們漂亮多了。”
她虛弱地笑了,有氣無力地說:“撒謊!”
“沒有!”他起身,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盯著她失去神采的眼睛,微笑著說,“真的,不哄你。誰都沒你漂亮,你最美。”
“睜著眼睛說瞎話麼?”
“小離子,現在在你麵前的陳青遠說的全是實話啊!”
“我……不是一直是一臉蠢樣嗎?”
“那是我騙你的!因為你變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戲弄你啊!我以前老戲弄你的,你忘記了嗎?”
“我的身體浮腫了!”
“你本來就瘦嘛,胖一點好看!”
“我的聲音粗了!”
“沒關係,我喜歡!”
“我的頭發掉光了!”
“師太,老衲我也是還俗的!”
“我再也沒有力氣想你了!”
“沒有關係!”他說,“你不用想我,因為我保證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
“你這是怎麼了?”她抑製著心底的酸楚,強打笑容輕聲問他,“受什麼刺激了麼?為什麼跑來對我說這些話?”
“因為我想你,我很想你!我每分鍾都在想你!想你想得都成了習慣。”
她微微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他有了感覺,將她的手用力捧住。
“肉麻了嗎?”
他突然轉移了話題,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她不懂,隻是微微挑起了眉頭,疑惑地“嗯”了一聲。
他握著她的手,置於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如果這樣就肉麻,那我接下來要說我愛你怎麼辦?”
她心底湧上悲涼:“你隻是在同情我對吧?因為我要死了,所以,你在可憐我對吧?”
“小離子……”
“可是我現在對你的感情沒有任何感覺,你說你愛我,我也沒有任何感動,我真的沒有感覺了,我真的覺得‘愛’字從你嘴裏說出來太廉價了,你的愛多少錢一打呢,又對多少女人說過同樣的話呢,又是為了騙女人上床嗎?我現在這個樣子,能勾起你的興趣嗎?我連接吻都會被細菌感染。”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心底比誰都疼!能夠得到他的愛情,能夠與他夫妻般生活,能夠在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他的睡顏,她會比什麼都安心。
他一直在玩一個謊話遊戲,遊戲的主題是“我不愛你”!
他似乎演得太真了,玩得太投入了,到他想說真話的時候,讓人無法相信了。
“小離子,說謊的人鼻子會長長的。我愛你!你看我鼻子長了麼?”
她笑了,笑得十分苦澀。
“你以為你是《木偶奇遇記》裏的匹諾曹,還是你以為我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心酸地搖了搖腦袋:“我們早過了相信童話的年紀,我們早就不是青澀的少男少女。你已是有婦之夫,而我卻隻是別人玩剩下的,我給人當過情婦,被人罵不要臉的第三者,我是被人唾棄的女人。像我這種又爛又賤的女人,不值得你費力討取歡心。我很爛的……你懂麼?”
她這般調侃無謂地說出來,他竟覺得那疼是一陣挖心攪肺的疼。
從一開始,就陷入傷害的誤會裏。從一開始,他完全可以離開她,去國外求學或者去別的地方,他卻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明知道是折磨她,卻還是舍不得離開。明知道這是相互折磨,卻還是這般地折磨下去。
一個接一個的謊言,讓他離她遠去。
再怎樣爛的女人,也曾有個男人視她為珍寶;再怎樣不堪的女人,也曾單純與絕妙。
那個總是被他氣得漲紅臉的洛離啊!
那個和他初吻的時候,羞得紅了臉的洛離啊!
可不可以讓他真正地嗬護她,可不可以讓她永遠純純的,笑得有些傻氣,有些天真,讓人覺得很有趣?
可不可以將那種滄桑認命的笑容從她臉上抹去?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殘忍?
可不可以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可不可以讓他好好地愛她,讓她幸福,永遠都不受委屈?
我們不是這樣的!
我們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
怎麼會偏移最初的軌道,挪位到如此變態的位置?
“小離子!”他笑著,卻有一滴眼淚滴到她的臉上,她輕輕顫動一下身體,好像被淚給燙了一下。他忙拭去她臉上的淚。
“事實上,我在我新婚那晚把我老婆想象成你,那麼這麼說來,你是跟我進了洞房,你的第一次也是給了我,所以,你自始至終隻是我陳青遠一個人的。你是我一個人的。”
原本他們可以走到一塊兒的,原本他們可以幸福的,原本她可以成為他的妻,原本……
他痛得雙手攥住了床單,頭低低地垂下去,對著她的,隻有他濃密的頭發。
整個房間裏,渲染著一種灰色的基調,沉重得像畫筆刻意塗上的黑色雲塊。好像無形的手在擊打人的胸膛,一下,再一下,拳拳擊心,次次要命。
她的心髒刺痛起來。初夜之時,疼痛悲傷還有那直侵人心的涼颼颼的絕望之感此時加倍地狂湧而來。
她說過……不再為他疼了!
她說過……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為他傷心。
她每次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想你,卻總是抑不住想念的衝動。
我真的很想自己的第一次是你,我真的很想當你的妻,我真的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
她的眼淚終於流淌下來。他們背道而馳已經很遠很遠,所謂的如果與假設,隻是徒增酸楚。
永遠沒有如果,永遠沒有假設。
所謂的如果與假設,隻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她笑著淌著淚。
“青遠,不要為我的淫蕩找借口,我確實是別人玩過的,我……”
“你住口,你是我老婆,誰敢汙蔑我老婆,我會跟他拚命的。”他猛然抬起了頭,紅著眼睛衝她嚷。
“我不是你老婆!”她搖了搖頭,眼淚順著眼角滑進了發際。
“我說是就是!”
“可惜我不是!”
“嗬,我老婆得失憶症了!連戒指都忘記戴了!老婆,我真的好愛你,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情讓你生氣,你怎樣罰我都可以,回去跪搓板都沒有關係,可是,你不要賭氣不戴戒指呀!”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色的錦盒,打開來,是一枚非常名貴的鑽戒。
她睜大了眼睛,沒有了神采的眸子刹那間有了光彩。
“你看你啊,總是這樣粗心大意,屬於自己的東西都不戴在手上。怎麼?是不是因為自己長得漂亮,所以想選一個比你老公我更好的人呀?”
“我不是,我不是你老婆!”
“老婆,我們是夫妻,我們拍過婚紗照的,你看……”
他從她的枕頭底下抽出了那張PS過的相片。
“你看我們看上去多甜蜜,多恩愛啊!”
她淌著眼淚,看著那泛著白光的玻璃相框。
“假的,那是假的!”
“老婆,你真的失憶了!”
“我沒有……”她笑得苦澀,“你大婚那天,我就在那幢樓的上麵站著,我很想跳下去,可是我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死,是舍不得……讓你害怕。我沒有失憶,你娶的人不是我,你的老婆不是我,這婚紗照是我找人偷拍後PS的。我隻是在意淫而已,你真正的老婆不是我。”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渾身的細胞都傳遞著痛的信息。他吻了吻她的手,低沉而悲傷地說:“她同意跟我離婚了,現在的我隻有你了!”
那麼說,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在一起了?
她掙紮著想從床上坐起身。那一刹那,虛偽拒絕的情緒掩飾不了。
身邊的心電儀走動的頻率加快。
她的眼裏,隻有那枚戒指,用心等了幾乎一輩子的戒指。
兒時就幻想著他能跪在自己麵前,捧著戒指求婚,對自己說“我愛你”。
他拿起了她的手,就要往她的手上套戒指,她陡然驚醒般,竟緊握了拳頭:“不……”
他驚然抬首,就見她淌著眼淚直搖頭。
“別……別再給我……希望,又把我推入絕望,很難受,身體被鋸子鋸開似的難受。”
她真的無法再承受一次了。
他的牙關咬緊,眼淚像失控般往下湧。那鑽戒上的鑽石映入人的眼簾,竟有刺一般的十字光芒,刺進眼底,連心都刺疼了。他疼得將頭低了下去,卻還是忍住情緒,將戒指往她手指上套。無奈,她的手指浮腫了來,戒指套了一半,就再也套不進去了。
“別套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她苦笑著抽回了手,吃力地起手去摘。
他搶過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裏。
“小離子,別取下來,小離子!”
“可是,太緊了,箍得我很痛。”
他用悲痛的眼神看著她,看她皺起了眉頭說疼,縱使千般不願萬般不舍,他的手還是鬆開了。她的手抽了回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把戒指取下來,然後,拿在手裏,向他遞了過去。
他明明是在淌眼淚,卻發著顫音笑著:“小離子,戴過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
她搖了搖腦袋:“我們不是小孩子了,青遠。你說的,你說你不愛我,你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但是,你剛剛為我戴上戒指的感覺,真的,我感到一輩子的缺憾被人補足了。我知道你總是覺得我可憐,我知道你總是在同情我,但是……不管怎樣,謝謝你!”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被她的話攪碎了。他覺得下麵的話要說出口,需要很大的定力。
“我今生最大的謊言,就是說我不愛你。”他淌著眼淚微笑著說,“還好我現在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說:“小離子,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好不好?”
她說:“我真的沒有力氣再承受第三次了。”
他直起身,淚流滿麵。
“求求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她心碎地搖了搖頭。
“洛離!”
他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身體。
“你說過你會嫁給我,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我給我們的寶寶取了名字,不管男的女的都叫陳家洛,你還為此笑了好久,你記得嗎你記得嗎?”
心電儀走動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活著也好,死了也罷,我都不會再讓你孤零零一個人。我……”
她瞠目結舌的樣子,好像聽到什麼可怕的事情。
“你走!”
她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狠狠地推開了他。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為什麼還要信你?你害我害得還不夠慘嗎?你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麵前,你還好意思說什麼不會讓我孤零零一個人?你想幹什麼?你想在我死後陪著我一起死啊?我活著的時候不能擺脫你,我死後,你還想糾纏我嗎?別讓我再見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出去!再不走,我拔氧氣了!”她的手威脅似的拿住氧氣管。
然後,他還想靠過來,她就開始向他扔東西,枕頭、戒指還有那個玻璃相框,玻璃碎了,清脆一響,引來了醫護人員。
“醫生,讓他滾,讓他滾,你們讓他滾出去。”
她激動地牽動了輸液管,那透明的輸液管裏有了明顯的回血。
他急瘋了:“我走,我走!你別動!”
他轉身就走,從病房出來,坐入自己的私家車,一個大男人趴在方向盤前,悲慟得大哭起來。
她像被人抽幹了力氣似的倒在床上。
醫護人員在身邊忙忙碌碌,她也隻是木然地淌眼淚。
你說什麼我都是相信的,我不想你有尋死的念頭,我不想你真的與我生死相隨。雖然活著很辛苦,可是,我還是希望我最愛的人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如果有來世……
我乞求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如果有來世……
我乞求上蒼不要給我這麼多的折磨。
如果有來世……
我想要一個幸福而美滿的家庭。
我不貪心,我也不虛榮,我隻是想要一些很平凡的幸福,下輩子我要去愛的人,是誰都行,隻要不是你。
醫生在為她急救,她的眼底都蒙上了一層光彩。
恍然間,看到十八歲的自己,看到二十歲的自己,看到她與青遠的過去。
“我們念大學後,天天做這種‘缺氧’運動好不好?”
“等我們有了孩子,不管男生女生,都叫陳家洛!”
“等我來娶你的那天,你一定要做我最漂亮的新娘子啊!”
“洛離……”
那病房裏,朦朦朧朧的意識裏,那七彩光芒之下,陳青遠在衝著他微笑,一手拿著鮮豔無比的玫瑰,一手捧著鑽戒,璀璨生輝。
穿著正式禮服的他,對她笑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微笑著,笑得醫生們不解,笑得護士們不明白,他們隻聽到她說了一聲:“我願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她看到自己在梳妝台上找口紅。她想自己的唇更鮮豔一些,她想塗了唇彩能夠讓臉更加嬌嫩如花。
“口紅呢?”
她焦急起來。
“找不到口紅了!我的口紅在哪裏?”
她的眼底是令人不解的慌亂,她竟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
“我的口紅呢?我的口紅不見了!”
護士們急了,按住了她,她卻焦急地叫嚷著:“我的口紅呢,我的口紅呢?”
想漂亮地去見青遠,漂亮地去見他。
她的情緒似已失控,焦急地掙紮。
護士隻好拿來拔了針頭的一次性針管:“口紅在這裏,口紅在這裏!”
幻覺中的洛離,輕輕地塗著口紅,少女情懷,羞澀而甜蜜,抿了抿嘴,扯唇微笑……
那抱著針管微笑的病人,帶著微笑,虛脫般倒在了床上。
一刹那,心電儀尖銳地叫了一聲,那心電圖因心跳過弱,而報警似的尖鳴起來。
陳青遠覺得自己在做夢,已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記得他明明趴在駕駛盤上睡著了,為什麼,突然聽到誰大喝一聲:“陳青遠!”
他猛然抬起頭,就看到十七歲那年,那胖胖的語文老師,拿著一個作文本,滿臉不悅地問他:“這作文是你寫的嗎?”
這教室,這黑板,這老師,這同他一起站在教室裏的洛離……
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她低著頭,不吭一聲。
他激動得直淌眼淚,他不敢動,覺得這些都不是真實的,他所看到的洛離隻是十七歲的洛離。他隻是怔怔地看著她,無聲地流著眼淚。
“陳青遠同學,老師隻是問你一下作文是不是你自己寫的,你別哭成這樣啊!”
下課鈴響了,她氣呼呼地來到他的麵前:“你怎麼又抄我的作業?這一次更好笑,連作文一起抄!連人名都不帶改的,你真的很讓我刮目相看哦!”
他緊緊地擁了她。
她驚惶失措地驚大了眼睛,而班上的同學竟都開心地拍手叫好。
第二天,他交了作業,第一次沒有抄襲交了作業。
第三天,他把不懂的題目整理出來,不懂的就問。老師們驚訝,同學們覺得不可思議,洛離也奇怪了。
“咦,你變性了麼?怎麼這麼努力?”
他衝著她笑了。
總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但還是笑著告訴她:“因為,我希望我心愛女生的媽媽能放心地將她的寶貝女兒交給我!不努力怎麼能行呢?”
接下來,高考的日子就這麼到了。
“就算考不到同一所大學也沒有關係,隻要努力就好!”
他輕輕問她:“我考上了的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紅了臉,就像他第一次吻她一樣,低下了頭,他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
發榜的那天,她開心他們同時考上了。他與她在江畔甜蜜而浪漫地擁吻。
七夕那天,他捧著大捧的玫瑰,出現在她的麵前,教笨笨的她吃西餐,就坐在她的身邊,貼近著她的身後,下巴抵著她的發際,嗅著她自然的味道,教她切著牛排,她成功地切下一塊後,叉在叉子上,開心而炫耀地揚起叉子說“是這樣的吧”的時候,他忍不住在她的臉上香了一下,然後誇她:“親愛的,你真聰明!”
他們考入了同一所大學。
他們是大學最令人豔羨的一對。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學,再一起大學畢業,再步入婚姻的禮堂。
沒有第三者,沒有人插足,更沒有人破壞。
他們忠貞地愛著彼此,他們恩愛如初,好似神仙眷侶。
他們結婚六年了,還很相愛很相愛。他們的兒子陳家洛都已經四歲了。
“老公,起床了!”
他衝她調皮地笑:“就不起來!”
“醒了就起來,要遲到了!”
“還早嘛!”
“做強盜還早啦!”
“那我做一次采花大盜!”
“老公,你……”手腕被他扼住了,他的手不規矩起來,她扯都扯不下來。
“要遲到了!”
“傻老婆,今天我輪休!”
“啊?輪休啊?我都忘記了。”
他翻身壓了上來。
她驚呼:“昨兒夜裏折騰了大半宿,你不累啊?”
“老婆!我想再累一點!”
當太陽升得老高時,那厚厚的窗簾下,那屋子裏,是他們纏綿過後溫存地相擁。
她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裏,那擋住了陽光的厚重的白色紗簾,像一張發著熒光的幕布。
“老公?”
“嗯?”
“老公!”
“嗯!”
“老公……”
“嗯嗯嗯!”
她樂得嗬嗬地笑出聲來。
“真想這樣一直叫下去。”
“嗬嗬,等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你一定會覺得叫老東西啊,老不正經的啊,還有老頭子更動聽一些。”
“老公我好幸福!”
“我也是!”
她微笑:“那……你要把這種幸福的感覺記住呀!因為……”
她的笑凝住,一種酸楚迎頭趕上,爬上了她的臉。
“因為……這種幸福假得像做夢。”
“老婆?”他雙手捧起了她的臉。
“嗯?”
“你想多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略些酸楚地問: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夢呢?”
“那我寧願這樣,一輩子都不要醒來!”
“可是……人總是要醒的!”
“你希望我醒過來嗎?”
“人總是要醒的呀!”
“好,那我把自己敲暈了再睡。”
她沉默片刻,將腦袋輕輕地偎進了他的懷裏,輕聲問:
“青遠,你愛我嗎?”
“愛,愛極了。”
“那青遠……”
“嗯?”
“如果……你睜開眼睛,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怎麼辦?”
“我會讓它變成真的,因為這些就是真的。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永遠都是。我們還要相愛到老,恩愛到白頭,看子孫承歡膝下,我們安享晚年。等我們老得走不動了,天天坐在葡萄藤下的綠蔭裏,坐在搖椅上,泡上一壺好茶,扇著蒲扇,慢慢地聊……”
她在微笑。
她的身體像水母般越來越透明。
他在說“我會讓它變成真的”的時候,就發現了,他驚恐地發現,他越來越感覺不到她依附在身上的重量,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到好像隨時隨風而散的蒲公英。他有些驚慌,他有些惶恐,他跟她描繪了從現在到老去的畫麵,隻要她覺得幸福,她一定舍不得離開。
她微笑,好像在海裏的浮遊物,離他越來越遠,他怎麼都抓不住。
她無聲地微笑,她的發絲揚起後如海藻般隨浪漂浮。她快要透明的身體,快要透明的手,正向他輕輕揮別。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很美的夢境!”她的聲音好像從每個角度傳遞過來,她輕輕地搖了搖手,輕輕地對他說,“再見。”
“你別走啊,洛離!”
他猛然坐起來,在強烈刺眼的光團下,追著她已透明得快成背景色的身體。
他狂湧著眼淚叫嚷:“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為這一切美好得太假,就算被刀割傷了我都不會疼,就算刀捅進身體也沒有流下半滴血,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真實的感覺。不管我幹什麼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我好像陷入了一場人為的劇本裏。有我們被改寫的小時候,有你與我的相戀,有你成為我的妻,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可是,你能不能陪我將這劇本演下去,演到七老八十,演到我們的兒子長大,演到他結婚生子,演到我們抱著自己的孫子,這樣演下去,一直演下去,演到我停止呼吸,真正地和你在一起?”
追不上!
怎樣都追不上,明明那麼近,明明幾步之遙……甚至觸手可及,可他們就像平移的坐標軸,他再也無法接近她。
她已透明到完全看不見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好似處在浩瀚的星空,驚慌無措,四下環顧,一片荒蕪。
“洛離啊……”
如此一喊,他驚醒了,抬起腦袋,突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車子的駕駛室裏。
淚已打濕了他撐著臉睡覺的手,他感到一陣不祥,抽身跑到她的病房,隻見她停止了呼吸的身體正被醫生慢慢地蓋上白色的床單。她的死相,並不痛苦,反而帶著微笑,還很幸福。
醫生不會忘記:在斷氣的那一刹那,她右手緊緊地握著,而左手微微揚起,好似在對誰道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軟軟的手掌揮了揮,在過去前,依稀聽到她說了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