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終卷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洛離死了!
醫院裏的人說洛離死了!
他不信,推開那些醫生來到他的身邊,淌著抑製不住的眼淚,卻將唇角彎了起來。他邊笑著,邊走近她,將她的身體扶起。
“小離子,你又在嚇我嗎?嗯?又像那年冬天一樣嚇我嗎?”
他抱住了她的身體,牽扯了那宣告她死亡的白單。
白單翩翩落地,像一隻受傷伏地的蝴蝶。
輕盈飄落的感覺,很像那年,他從雪地裏將她抱起來時落下的雪。
那男子抱著那女子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向遠處走去。
“小離子,你先別睡啊,我們要去公證處結婚呢!這種時候了,你怎麼這麼貪睡呢?”
他抱著她,邊走邊說:“怎麼這麼貪睡呢?”
他繼續走著,繼續說著,臉上帶著無奈卻妥協的笑:“是不是太累了?好吧,太累的話,我允許你多睡一會兒,一會兒,我們去公證處的時候,你一定要醒過來,知道麼?”
他稍停了一下,看著洛離失去生命特征的臉。
他的淚從臉上滑落下來,集於下巴,兩邊的淚珠集在一點,迅速翻滾著,再大顆大顆往下淌。
“老婆……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啊?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是戲弄你啊?記不記得我老說很二的話讓你氣得發抖啊?記不記得我們念書時躲在被窩裏打電話,我說我特想你,你羞得跟我說討厭啊?你還記不記得你我的初吻啊?你還記不記得你說做我女朋友,說要嫁給我啊?你讚同我們的孩子叫陳家洛啊!你……”
強烈的酸楚如破堤之洪湧上心頭,他疼得渾身都在顫抖,即使拚命咬住自己的唇,也沒有辦法克製那種顫動。
身體裏的力氣好似被抽氣機抽走,身體裏的部件似失去了支撐,他崩潰地跌倒在地上,摔倒的一瞬間,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身體。
她不會掙紮,她再也不會痛,她不會告訴他她就是記得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這麼痛苦。
她死了!
她解脫了!
她再也不會痛苦,再也不會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她向著天堂,永生了!
他不肯承認這一點,一直都不肯。
在摔倒的時候,他護住她的身體,抱住她時,臉挨上了她冷冰冰的臉。
她沒有呼吸了!
她再也不會叫他臭青遠了。
再也不會說:“我最討厭你了。”
再也不會因為他而哭,再也不會因為愛而恨到沒有了眼淚。
他的洛離再也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再也沒有機會重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哭了!
很絕望地哭!
哭出心中最強烈的悲苦。
他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他再也沒有機會拾起他這一生中最真最純的愛情。
他放聲大哭時,醫生們呆了,護士們傻了!
走廊裏的那些人也集體失語了!
洛離的骨灰盒是陳青遠親手葬在公墓裏的。
那奢華的大理石碑上,刻著“愛妻洛離之墓”。
他親手將她葬在那裏。
有一個故事說:
從前有個書生,和未婚妻約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結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卻嫁給了別人。書生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這時,路過一遊方僧人,從懷裏摸出一麵鏡子叫書生看……書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名遇害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海灘上。路過一人,看一眼,搖搖頭,走了。又路過一人,將衣服脫下,給女屍蓋上,也走了。再路過一人,走過去,挖個坑,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掩埋了。僧人解釋道,那具海灘上的女屍,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戀,隻為還你一個情。但是她最終要報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後那個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現在的丈夫。
“我一定是那第二個過路的人,我一定是隻為你披了一件衣服,沒有葬你的人。小離子,今生我親手葬了你,你不要等得太久,我馬上陪你過我們的來世……”
“小離子……”
刀片劃過手腕時,他隻感到皮膚割裂後一疼,像火灸了一下,那痛蔓延開來。
伴著淅瀝瀝的水聲,他隻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
黑色的奧迪停在了那獨門獨院的別墅前。駕駛室裏的男人戴著DFE的水晶石墨鏡,一套GE條紋西裝,他泊好車的時候,側身對著身邊的女人笑了。
他微斜唇角的笑,像洞悉人心又慵懶的豹子,捏握著方向盤的手轉移到下麵,直到女人交叉放到膝蓋上的手。
“是不想麵對他?還是舍不得?”
那看上去極豐滿,又畫著濃妝的女人口中支吾,說“沒有”的時候,顯得極忐忑不安。
“那為什麼緊張呢?”
那男人的聲音低沉有磁性,令人神情一爽。
“我……我隻是沒有想到他這麼爽快,願意把房子和車子還有股票都給我!”
“那有什麼不對呢?和你結婚這些年來,他一直冷落你。”
“可是我覺得陳青遠不可能良心發現,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提出離婚,提出平分家產,他總是不屑一顧。我是很恨他,我們的婚姻也確實是父母安排,他從結婚前就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每天晚上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過夜。可是,他也用不著這樣拖著我,甚至還告訴我,你隻是玩玩我,根本不會真的和我在一起,他還說……隻有我不跟他離婚,你才會繼續和我在一起。關鵬,你曉不曉得,他說,隻要我和他離婚,你會馬上對我失去興趣。我……”
“他是不是還跟你說,我和他搶過一個女的,所以,現在用你報複他?”
她驚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關鵬馬上伸出胳膊攬住了葉明珠:“我確實是跟他搶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你。他怕我搶走你,所以,才編出這些謊話來,現在……我們終於熬出頭了,你應該感到高興,別再想東想西了,懂了嗎?”
他的語調裏帶著安慰,他說謊還有演戲,都已是信手拈來了。
葉明珠身子骨一軟,就窩在他的懷裏。
關鵬用手拍了拍她說:“你和他辦好手續,我們就去公證結婚,我會好好待你,還有你的,不,是我們的兒子!”
他將葉明珠和陳青遠的兒子說成“我們的兒子”,這無疑令葉明珠心口一暖。
她紅了眼眶,囁嚅著應了一聲“嗯”。
感覺到了她被洗腦般的信任,關鵬的臉上閃過陰森森的笑。
“陳青遠,戴綠帽子的感覺很不錯吧?”
他私下,把他和葉明珠親熱且不堪入目的照片發給陳青遠,幸災樂禍地在他麵前嘲諷,而陳青遠居然無視他,居然從他身邊一晃而過。他的快感頓時消失。
這根本不是他預期的反應。
他一轉身,超到陳青遠前麵,揪住了他的衣服,對他喊:“我睡了你老婆,你聽到沒?我說我睡了你老婆!”
陳青遠一把擼開了他的手,給他一句話,僅僅四個字——“我沒意見”!
他居然說,他沒意見!
哈!
你聽,他居然說,沒意見!
這是不是這世間最搞笑的答複?!
“陳青遠,你這隻王八!”
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掉。
無論他用什麼粗魯的言辭激怒他,他還是不搭不理。
他似乎根本不愛他老婆,無論他如何冷血,可他還是愛著他的兒子。
關鵬的目標轉向了陳青遠的兒子。
他真的很想看看陳青遠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的樣子。
這些年來,他想盡法子報複陳青遠,無論是生活上 還是事業上,他都鬥不過他,因為陳青遠的老爸太會做人,太有手腕,太懂得左右逢源,無論他使什麼小手段,都能被那隻老狐狸逢凶化吉。
隻有從他身邊搶走這個女人,才讓他有快感。
而那女人激不出他任何反應,他就讓他嚐嚐失去兒子、相見不能的痛苦。
關鵬和葉明珠用鑰匙打開了門。屋子裏沒開燈,葉明珠便伸手在門邊的開關上按了一下,那華麗的屋子,在水晶吊燈下,金碧輝煌。
洗浴間裏是淅瀝的水聲,好像水從浴缸裏溢出來。
關鵬與葉明珠走了進來,走近沙發,就要雙雙入座時,就看到那法式茶幾上,一封白色信封正正方方地擺在了上麵。
上麵寫著非常恐怖的兩個字,那兩個字足以令人的心髒猝停。
“遺書”。
那信封上居然寫著“遺書”。
原本表情是不緊不慢,僅僅以為陳青遠是在浴室裏洗澡的關鵬驚得瞪大了眼睛,滿臉驚駭。
洗浴間的水還在淅淅瀝瀝,而溢出的水流,是褐紅的血色。
被水稀釋的血,竟不是鮮紅鮮紅的。
他躺在浴盆裏,擱置在池盆邊的手正汩汩流血。鮮血像一管管注入水裏的朱紅顏料,一落入水裏,便被稀釋成褐紅色。
陳青遠已經暈死過去,他離死神不遠了,麵容沒有什麼痛苦,好像睡著了,美夢中,嘴角還帶著微甜的笑意。
他夢到了什麼?
夢到了洛離來接他麼?
夢到了和洛離終於在一起了麼?
為什麼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痛苦,為什麼沒有一絲難過?
“陳青遠,你別做傻事!”
關鵬在門外大聲叫喊著。回應他的,隻是那淅淅瀝瀝的水聲。
“陳青遠,你給我開門,聽到沒有!”
他自然不會聽到,他連意識也沒有了。
恐懼的感覺強烈地襲上心頭,那讓人感到可怕,可怕到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頭皮發麻,毛孔似乎也戰栗起來。
萬分危急時刻,葉明珠還在樓上翻找著浴室的鑰匙。
關鵬等不及,到衛生間的門口,焦急地擰了擰把手,試圖擰開,可是這根本不可能!
他放棄了,後退一步,運氣到丹田,屈起腿來,對著門就是一腳。
門板悶響了一聲,咚——
再狠狠地踹了一腳,嘎——
木板似已鬆動。
關鵬不顧腳疼,一腿又一腿向門板踢去,直到門板有了木頭撕裂的聲音並有了明顯的裂痕。
最後一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抬起腿,狠狠向門踹去。
葉明珠慌張地從二樓跑下來,拿著一把備用鑰匙,卻看到門已被關鵬踹開。
門被踹開,門與門框“骨肉相離”,轟然倒塌的那一瞬間,關鵬焦急的臉,是無比的驚愕。
“陳青遠……”
那汪血水極刺人眼目,那擱在浴池上的手,割開了一個深深的血口,血源源不斷地向下淌。
“陳青遠!陳青遠!”
冰冷潮濕的浴室裏,除了那淅瀝瀝的水聲,別無應答。
嘩啦啦,嘩啦啦……
拿著鐮刀的死神似在一邊迎接歡舞。
關鵬踩著沿著池邊流淌下來的血水,驚恐地拿起毛巾架上的毛巾,將毛巾緊緊地纏住了陳青遠割破的手腕。
不是很想陳青遠死掉嗎?
不是一直都恨他入骨嗎?
為什麼還要救他?為什麼要如此驚恐?為什麼害怕他就這樣死去?
他不懂!
他也沒有辦法解釋!
他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
隻是突然很恐懼陳青遠的死亡,他很怕他真的死去,在他弄不清自己這恐懼從何而來時,他不顧一切地衝向象牙色的洗浴盆,將穿戴整齊,卻已然濕透的陳青遠從血水裏拉了出來。
他將他打橫抱住,顧不得呆怔的葉明珠,與她擦身而過,一路走來,陳青遠身上的滴水,在身後滴成一串,連成一片。
“你不能死!”他失神地喃喃自語,“我好不容易想到報複你的法子,你怎麼能死?”
仇恨的力量可以支撐著人活下去,那種力量強大得恐怖,突然看到他的死與自己無關,突然有了鉚足了勁,卻一拳打入空氣的感覺。複雜而失落的感覺夾雜著焦急與恐慌,他自己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救他。
我為什麼要救他呢?
是不是因為我根本不愛洛離,隻想為自己出一口氣?
是不是因為我發現一向聰明的自己做了一次徹頭徹尾的傻瓜?
想要報複陳青遠的心情就像同伴與同伴間的玩耍……
你打我一下,我也想打你一下,這樣才能扯平,這樣心裏就會舒服,就會覺得公平。
而僅僅隻是想出這口氣,僅僅想讓你知道我真的被你激怒了,卻從來沒有想到要你的命。
洛離死了!
關鵬讀了陳青遠的遺書後,才知道洛離已經死了!
而後,陳青遠也想殉情了。
恐怖感衝淡了仇恨的感覺。
都死掉了的話,他關鵬會活得多麼孤獨啊!
那青青綠坪之上,關鵬自我解嘲似的笑著自言自語。
“我真是奇怪極了,之前不是想盡法子報複陳青遠嗎?不是恨他恨得入骨嗎?為什麼他差一點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又這麼害怕?難道我這麼多年的耿耿於懷、放不下,是因為我愛的其實是男人?因為我愛的人其實是陳青遠?哈哈哈哈!”
關鵬仰頭大笑。
哥們兒,你太搞笑了,忒幽默會嚇死人的。
他突然想到了洛離!
大學時的洛離!
白色的T恤,碎花的小裙子,細長的脖子,溫柔的眼睛,總是很溫柔地看著你,眼底總盛滿著莫名的憂鬱。
他喜歡看她靜靜而坐的樣子。
似應情應景的:“美人卷珠簾,深坐蹙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煙雨朦朧,詩情畫意。
他似乎無法具體形容洛離的長相。
時間模糊了人的記憶,他連與她的合影都燒光了。
唉!衝動是魔鬼。
好多年……都不曾知曉她的消息。隻是在五年前,聽胡蒂說過她的事情,說她在給誰當情婦,他當時隻感到一陣痛快,冷笑著回應胡蒂說:“那個婊子,罪有應得!”
“唉……”
關鵬長長歎了一口氣,似對著天空與人交談。
“我說你啊,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不選我!如果你選了我,我們早就結婚生子了,過得不知道多幸福,你卻不選我。你啊,你要選我,多好啊!你要選我,我也不用幹這麼多荒唐的事情了。你啊,你這麼早就走了,那我和陳青遠繼續鬥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關鵬站起身來,融進柳絮飛舞的場景。被漫天飛舞的柳絮嗆到了鼻子,他啊啾一聲後,揉了揉鼻子說:“走吧走吧,各回各的家,各瞅各的娘。”
突然間,他童趣地學起了一休哥。
“就到這裏,結束吧!”
陳青遠困難地睜開眼時,隻感到身體像無支架的棉花,微動指尖,居然有刺痛席卷全身。他無力地放棄了抬手的動作,隻感到渾身冰冷,而身側的輸液滴管裏滴著血漿。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如盤古開天時的混沌,似乎記憶斷層,好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努力地去想,終於想起一些事情來。
洛離死了!
醫院裏的人說洛離死了!
他醒了過來。
“你醒了?”
陰沉的聲音從左側傳來,那應該是窗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