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知府的花廳裏,一個年紀約為二十五六歲的男子正坐在花廳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喝茶,他身形有些消瘦,喝茶倒水的動作舉止之間卻透露著一股世家公子風流雅致的味道,隻是,他整個人看起來,卻不像一般的世家公子一般,即便舉止矜貴,但樣貌卻有些消瘦,更有甚者,鴉發青絲中,隱隱藏著幾縷白絲,與他的年齡相距甚遠,令人覺得刺目不已,他身形有些消瘦,麵頰棱角分明,但從麵頰的輪廓之中卻能看出,此人並非天生如此,眼窩深邃,眉目刻骨,膚色微黃,定然是受過大苦之人,加上此時麵上還有一些風塵仆仆的味道,更讓人對他生疑了。
同知府中自是有人招待,聽到阮弗今日是去參加楚王地大婚之禮了,他便靜靜在府中等待,全然沒有一絲不耐煩的心思。
同知府中的人都是心思活絡之人,知曉阮弗並非一般的女子,認識的人,雖然他們不知是什麼人,但總的來說,也必定不是一般的人,因此,倒是沒有人敢怠慢這個年輕人。
阮弗與玉無玦進入花廳的時候,男子便即刻轉頭看向兩人,他看到阮弗,眉目中劃過一抹詫異,但很快消失,然後站起身來,朝著阮弗與玉無玦拱手道,“在下孟謙,見過晉王殿下,阮同知。”
孟謙,雖然在來花廳的路上聽到阮伯說,有一位自稱姓孟的公子來府上的時候,阮弗的心中也有了一些疑慮,甚至緊張的意思,但是,這時候,真正見到了人,她還是心中一緊,看著眼前的人,眼眶有些酸澀。
孟氏族長一脈的長孫,孟謙,在阮弗前世的時候,他與哥哥是孟家最出色的年輕男子,但是孟謙並不像哥哥一般很早就因為她所在的孟家一脈的關係就已經出仕了,隻是,阮弗是知道這個人的,孩提時候,這個人,也像哥哥一般照顧她。
孟氏翻案之後,她不願再去看孟氏族人,趕著回辰國,避開南華和北燕的追殺是一回事,但是,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她知道,已經沒有什麼理由去見孟氏的族人了,而她也隻願孟氏族人能夠安好,在未來的日子,隻願他們走好自己的路便好。
可如今乍然見到隔世之後的親人,她心中有一股難言的滋味。
孟謙的反應,太過自然,好像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阮弗一般。
阮弗心中雖是萬般滋味,但依舊是神色如常,隻站在花廳門口不遠處,在孟謙行禮的時候便停了下來,隔著距離看著孟謙,那鴉發中的白絲,還是刺痛了她的雙眼,這六年,苦了孟氏族人了。
見到阮弗沒有馬上回應,孟謙麵上也並無異樣神色,依舊站著,神色溫雅,等待阮弗的回應。
玉無玦上下看了一眼孟謙,大概也能知曉阮弗的情緒,寬大的衣袖中,無聲捏了捏阮弗的手,而後對著孟謙道,“南華孟家,孟大公子。”
“不敢。”孟謙頷首道,“如今孟家不過南華一般讀書人家,在下孟謙。”
玉無玦也不在意他這麼說,隻是點了點頭,阮弗已經反應過來,神色也恢複了正常,“孟公子意外來訪,倒是讓我感到意外至極,請。”
孟謙繼續在原來的位子上坐下,阮弗看了一眼他手邊的茶壺,淡淡吩咐了一聲,“給孟公子備上南方的春茶。”
孟氏雖是世家,但並非奢靡之家,孟家人慣常喝的茶,便是南方早春的茶葉,有些清苦,乃是孟氏族長為讓年輕人銘記曾經過往歲月,不可忘記孟氏使命而定下的規矩,後來便成為了家風。
孟謙一去西部荒瘴六年,孟家之人在那西部的荒瘴中,連茶水都未曾喝過一口,雖是不忘使命,但哪裏還有這些規矩,此時聽到阮弗如此說,也不由得在心中劃過一抹悵然。
阮弗神色如常,看向孟謙道,“我記得孟氏翻案,也不過是一月之前,華都的聖旨傳到西部的時候,也當是在諸國使臣離開南華之後了,孟公子竟能在此時出現在永嘉?”
孟謙也並不隱瞞,重新站起來,對著阮弗深深一揖,道,“孟氏一族,多謝阮同知相助翻案之恩。”
阮弗神色一凜,唇角抿成一條線,孟氏族人必定是知道文昌侯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但是,她也與文昌侯表示過,這件事,不必說給孟氏的族人聽,文昌侯一開始還對她多有疑心,但是最後在她離開南華的時候,其實已經隱隱將她當成了忘年之交,她也相信,文昌侯必定不會是出爾反爾的人。
見到阮弗的神色,孟謙繼續道,“還請阮同知莫怪文昌侯,實乃在下無奈逼迫文昌侯,何況,華都之中的諸多事情,外人或許不知,但在下思前想後,便知道此事承了阮同知的情義,何況,孟氏族人在南方,暗中多得交趾之人的照拂,事情雖是隱秘,但孟氏即便在慌瘴中六年不出,對於世事之敏感,卻並未葬在荒瘴之中,自然能看得出來。”
阮弗聽此,神色一緩,道,“我倒是忘記了,孟公子少年之時,也是驚才豔豔之人。”
而後他看向神色溫和的孟謙,道,“孟公子一身風塵,想來是這段時間,快馬往永嘉而來。”
她與使臣回國,一路上的速度都是正常速度,如果孟謙在他們一行人回國的半途中快馬加鞭的話,倒是真的能夠在他們回國之後追趕上來,而看他此時的神色,隻怕真的是如此。
她頗有避而不談孟氏翻案之事,但是孟謙前來,其一便是為了此事,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尚未封口的信封,交給阮弗,“此乃在下決意來永嘉之前,祖父叫在下交給阮同知的親筆手書。”
阮弗一愣,孟謙已經將手書遞上來,阮弗沉默了一瞬,接過,便不再說話,當著玉無玦和孟謙地麵,便將信封直接打開,裏邊,是兩張信箋,上邊的字跡,筆走龍蛇,蒼勁之極,乃是大家風範。
她沉默著看完,臉色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在看到最後一個落款的時候,她眼眸微垂,長睫如蝶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將閱完的信件折疊成原來的樣子,裝入了新封之中,歎了一口氣道,“還望孟公子代為轉告,阮弗銘記孟先生的勸告。”
孟謙卻搖了搖頭,“此事,恐怕在下無能為力了。”
阮弗眸中劃過一抹詫異,孟謙繼續道,“此來,孟謙有三事要做,一是為了感謝阮同知相助翻案之恩,而來乃是替祖父送上信件,三來,孟謙想要從辰國借道,前往北燕而去。”
阮弗眸中訝然更甚,不由得與玉無玦對視了一眼。
玉無玦雙眸微眯,“孟公子要去北燕,何以借道辰國?”
孟謙道,“中原分裂,即便孟氏遭受劫難,但天不負孟氏,孟氏更不會棄天下,辰國與北燕之間已暗有合作,然,中原之主,必定不是君王無道的南華,也絕不是與邦外之人合夥的北燕,如今,孟謙不才,但這一身軀骨完好,既然天讓我孟氏昭雪,孟氏未做完的事業,便由孟謙繼續做下去,北燕國君與安國公主之間嫌隙初生,孟謙此去北燕,希望能對中原局勢有所幫助。”
“本王記得,孟氏高絕一生,當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玉無玦道。
孟謙卻朗聲一笑,笑聲中帶著一股灑然之意,他看向玉無玦,“凡夫俗子之思,在下以為,以晉王的智慧,當是與凡夫俗子相異。”
他這麼說,玉無玦並不惱怒,隻是淡淡一笑,“孟公子若去北燕,必定會是隱姓埋名,從此拋棄孟氏此姓,行事無法光明磊落,以孟公子如今的想法,加上孟公子自身的限製,隻能慢慢成為燕璟或者燕玲瓏身邊的謀士,從中做顛覆之事,手段自然也是陰詭和見不得人之流,孟氏乃前朝世家而來,男子皆是經天緯地之才,卻斷然不是做這些謀臣之事的人。”
阮弗聞言,也淡淡看向孟謙。
孟謙神色卻一如剛才,並沒有因為玉無玦的這些話而神色有異,隻是搖了搖頭,道,“晉王大概也不知道,孟氏尚未成為世家大族的時候,孟氏的先祖,是如何功成名就的?大丈夫行事,當能屈能伸,如今在下所做之事,不過是回到了最初的孟家樣貌罷了,當年孟家做過的事情,如今,在下同樣能做,寧可天負我孟氏,孟氏絕不負中原!”
玉無玦深看了一眼孟謙,而後,他笑著搖了搖頭,心中微歎,他總算是更加體會到,他的阮兒,為何如此執著了,孟氏的血脈之中,永遠有著天下人敬畏的執拗。
他也不再說什麼。
阮弗聞言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中原大事,豈非朝夕可成,孟公子倘若去北燕,其中凶險,歲月漫長,危機重重,可曾想過?”
孟謙倒是看向阮弗,“阮同知這些年以孟長清之名在中原各地行走,難道未曾想過這個問題麼?”
阮弗一愣,自是想過,不過,那又如何?
她笑著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想必孟公子已經是思慮周全,借道之事,自是不難。”
孟謙道,“多謝。”
阮弗淡淡點頭,“如此,便請孟公子在府上小住幾日,待孟公子出發之時,我為孟公子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