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

小說方陣

作者:老藤

【作者簡介】老藤,本名滕貞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現任大連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市文聯主席。1983年開始在國內報刊上發表作品,出版有《鼓掌》、《會殤》、《儒學筆記》等七部著作,曾獲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

關文清老人接到包氏集團董事長包天續修宗譜的邀請是在清明前兩天。老人像一棵高粱佇立在院子中央,須發銀白,臉膛紅潤,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讓腰纏萬貫的包天羨慕不已。包天問:老爺子好氣色呀,都吃什麼補藥?在包天腦子裏,身子骨都是冬蟲夏草海狗鞭補出來的,老人九十高齡還如此精神矍鑠,一定有什麼竅門偏方。老人搖搖頭,說:蘿卜白菜、五穀雜糧而已,無病因何用藥?

包天身材矮胖、頭發稀落,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而隨同他來的弟弟包山卻出奇地瘦,鐮刀一樣的臉上兩隻冷森森的眼睛閃著寒光。關文清老人錯把他當成了包天的保鏢,經包天一介紹才知道這就是包氏集團的二老板包山。

包天說:包家有今日發達,不敢忘了先祖,清明之日要修譜祭祖,依舊法辦事,花費多少都沒有問題。

老人很興奮,這是正山堂掛牌以來的第一單生意。正山堂是義州修譜老字號,“文革”後關了幾十年,近日,在親友的鼓動下,九十一歲的關文清老人從箱底找出這塊黃菠蘿木板的牌匾,重新懸於臨街大門,正山堂這個百年老店又在義州最古老的文昌街上複生了。作為一個遠近知名的譜匠,屈指算來已經有半個世紀沒有修譜了,盡管他耳不聾眼不花,常年練習左手書法,用楷書寫《嶽陽樓記》可一氣嗬成,但他不想再操修譜舊業,因為修譜他斷去了右手兩根手指。

包天送上的禮金是用紅紙信封裝好的,包天說不多不少,整整一萬塊。老人應允後並沒有去數錢,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對金錢已經提不起更多的興趣了,他高興的是鎮上還有人想著他,還記著正山堂祖傳的修譜絕活兒,有這一點就足夠了。他甚至想,就是包天不出禮金,作為開業酬賓他也會欣然前往,為包家亮亮堂堂地修一回家譜。

關文清老人的修譜手藝是祖傳的,關家家譜上有記載,關文清的高祖父就是義州的譜匠,在文昌街最繁華處開了專門修譜的正山堂,生意甚為興隆,許多名門旺族以正山堂修宗譜為正宗,義州境內隻要有聯宗續譜之事,必選正山堂。關文清掛到大門上的牌匾上正山堂三個楷書大字就出自他高祖父之筆,一筆一劃都似釀出來的字,遒勁蓄力,有漢魏神韻。關家修譜有三絕:一是畫像,畫像之逼真令其後人伏首稱是,因為後人們可從這祖宗的畫像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這在尚無照像技術的當時,不愧是一種聚眾家之神、成一人之像的絕活兒。二是刊印,關家修譜所用的印刷之術乃是古代的木刻活字印刷,有木刻活字五萬枚之多,印出來的宗譜字字棱角分明,筆筆飽滿圓潤,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古樸之韻。三是裝裱,關家對宗譜的裝裱是慎之又慎,因宗譜世代承傳之需,裝裱中,漿中要加入麝香,宣紙要用涇縣的徽宣,綾要用耐久的蘇綾,這樣裱出的宗譜可以長存不蛀、折疊不損、久熏不朽,以供曆代子孫瞻仰。正因了這三絕,正山堂修譜名聲大振,每到年關或清明之時,正山堂門前可謂車水馬龍,應接不暇。世間之事總是逃不開盛極必衰的怪圈兒,正山堂在輝煌了幾代之後,到了關文清支掌門麵時,修譜的需求竟漸漸地稀少了,先是奉係軍閥戰事不斷,繼之以偽滿施政無道,再就是國共遼沈大戰,後來又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正山堂終於沒落了。文革時,關文清把牌匾用油布包起來放在箱底,他在自家的客廳地上挖了個地窖,把收藏的一些家譜藏起來,地麵上鋪了紅磚,這些家譜後來成了義州民俗研究的珍貴資料,老人把它們寶貝一般擺在正山堂的書櫃裏。

回首修譜生涯,關文清可謂飽經磨難。因為有了幾場非凡的修譜經曆,民間把遼西第一譜匠的旗號封給了他。

關文清第一次為大戶修譜是他病中的父親舉薦的,要修譜的是東北軍的一個團長,在日本留過學,算是一個儒將。這個團長姓陶,在他由營長升任團長之時,陶團長想做的頭件大事竟是修譜。陶團長慕名找到了正山堂,當時正山堂由關文清的父親打理,當時關文清的父親年事已高,又患有風濕病,已經行不了修譜之事,他便向陶團長介紹了自己的兒子關文清。此時的關文清雖然為一些小戶人家修譜不少,但給一個官職相當於縣太爺的大官修譜還是第一次,他心裏沒底,父親囑咐他道:正山堂正山堂,修譜要想正山一樣正人,把人寫正,把事寫正,修出的宗譜就會有凜然正氣。關文清記住了父親的話,他咬緊下唇,用力點點頭,從父親手上把五萬多個木刻活字接了過來。

陶團長祖籍河北,是個典型的官宦之家,他祖父是前清進士,父親在戶部供過職,雖然官不大,但因衙門顯赫,這小官也有著大排場。陶團長自小立誌要光宗耀祖、成就一番大事,可惜留洋回來後隻在東北軍裏混了個區區營長,東北軍從關內回撤東北時,他所帶的營阻擊追敵有功,便被提拔當了團長。

去陶團長府上之前,關文清躺在病榻上的父親鄭重地對他交待了一個修譜的原則:修譜大事不可輕薄,修譜之人要不自輕、不文過,要歌忠孝之功,頌仁義之德。人間更替之事,天地變化之理,來者不可追,往事猶可鑒,了解往事無非三種渠道,即國史、方誌、宗譜,因此,修譜乃家國要務,修譜之人是與太史公異曲同工的民間史官,功在當代,利澤千秋。

帶著父親的重托,關文清踏進了陶家的大門。此時的關文清已經沒有了剛受此任時的惶恐,他在一群陶家族人長輩中侃侃而談,以他的博學贏得了這些遺老們的敬重。話題也自然從不可回避的陶氏郡望開始。族中一老者認為,陶氏後人能成今日之旺族,實為有根有據,依他之見,這一脈陶姓的郡望應明確為潯陽,其理由是上溯七代宗譜,陶氏家族多出文官,這與東晉大文豪陶潛不無聯係,陶潛乃潯陽柴桑人,因此定郡望為潯陽可達到撥亂反正,利於後代認祖歸宗之目的。血氣方剛的關文清剛好翻過了幾十年前陶氏的宗譜,陶氏宗譜雖然隻上載七代,但第一代陶氏人已經標明祖上中原,這顯然與那位老者所言的潯陽陶氏不相符合,他便直言了自己的觀點。他說修譜大忌是牽強附會,因為它輕則被方家識破、貽笑大方,重則誤導子孫、認錯祖宗。既然舊譜中有祖上中原一說,我認為此脈陶氏應是周代陶正之後人,係以官名為姓,曆代遷徙,不出黃河,因此其郡望應為濟陽郡。關文清的話令陶氏族中的老者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反駁。過了好一會兒,一位老眼昏花的長衫老人道:周代至今,已數千載,你如何證實你的說法?關文清道:陶氏一姓來自三方,一方是居地定陶,因地而得姓;一方是出自剛才所說的陶正,這是因官名而得姓;再一方就是因職業而得姓,即燒陶製陶之匠人後代。推敲以上三方,都地不出齊魯,跡不出中原,因而才有此推斷。關文清此言一出,眾老者都緘了口,室內隻有香案上的座鍾擺出一種清脆的聲響。終於,剛才那位發表郡望潯陽意見的老者開口說話了:若如小先生所言,陶姓出自周氏官名,更為正統,郡望濟陽,也比黃蘆苦竹的潯陽更佳!商周之時,江南還是蠻夷之地,尚未開化,因此,小先生的見解可以采納。老者如此一講,眾人都隨聲附和,郡望一事就這樣寫在了陶團長的宗譜上。

春風得意的陶團長自擬了一副對聯,讓關文清題在大屏宗譜的兩側,關文清看了看對聯,不僅對這位一身戒裝的陶團長生出了幾多敬意,對聯是:

不忘先祖之風,門栽五柳。

應勉後昆以學,詩詠百梅。

關文清知道這副對聯的出處,這是一個並不知名的宗祠聯,在安徽長豐縣的陶樓,陶團長能記住此聯,至少說明他學識不淺,但這種把別人宗祠聯寫上自己宗譜的做法則不大可取,因為一來兩者並未聯宗、二來此聯與陶團長的行武身份也不太吻合。關文清在點點頭後又搖了搖頭。陶團長見狀有些不快,就直問關文清能否講出此聯中的典故。關文清為了給陶團長麵子,他沒有說出此聯的出處,因為他知道軍人的麵子比性命更要緊,他隻點出了上下兩聯中的典故。門栽五柳,是指陶淵明,因其辭官歸隱後,宅旁有五柳,故自稱五柳先生;下聯所說的是元代新昌人陶仁叔,以詩文著名於世,著有《梅花百詠》。此聯的確是好聯,關文清說,但此聯印於團長宗譜之上則是不妥,陶團長修譜意在教導子弟繼往開來,而此聯中的上聯卻有歸隱遁世之嫌,因此建議陶團長稍加改動為好。

關文清一番話把陶團長的眼睛說直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民間譜匠會有如此學識,他拱手道:還是請關先生改吧,關先生在修譜上是真正的見多識廣,我陶某不敢班門弄斧了。

關文清稍加思忖,便改出了一副風格迥異的對聯:

做一代儒臣,開偉業五柳名高。

學八州良牧,建奇勳三律聲遠。

一代儒臣,是說明代當塗人陶安,曆官左司員外郎、知製誥兼修國史、江西行省參知政事,長於《易》學,精通禮儀,是明初開國文臣;五柳名高,當然還是說東晉陶淵明的名望。下聯說的是東晉潯陽人陶士行,先後任過武昌太守、荊州刺史、廣州刺史,後加征西大將軍,曾率軍收複建康,都督八州諸軍;陶士行有三律,即惜時、戒酒、不賭,為後人稱道。此聯文武兼備,三典巧妙,眾人品評一番後都點頭稱是。陶團長興奮地在廳中踱著步,口中反複念叨著:八州良牧,八州良牧……他突然刹住腳步,衝著關文清的前胸就是一拳,道:知我者,關先生也!

陶團長的祭祖儀式異常隆重,成了當時縣城內的一大新聞。東北軍的不少將官,縣裏的鄉紳富商,還有大小官員都前來祝賀。由關文清新修成的陶氏宗譜,屏掛陶府中堂,宗譜前的香案上供奉著三牲、果蔬和即墨老酒,一隻青銅鑄成的香爐中三支齊燃的高香正在氤氳繚繞,嗩呐鼓樂聲震四鄰,街上仿佛趕集一樣聚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雖然是白天,香案上還是點著粗如碗口的紅燭,那紅燭的光亮映在人們的臉上,把日光照上去的斑駁給掩蓋了,使每個走進中堂的人都變得虛幻朦朧。眾人的目光自然集中在那屏高懸的宗譜上,隻見譜的最上方是兩位老人的彩像,男的著清朝官服,紫麵濃髯,一雙明目冷峻而威嚴,人們從這眼睛中似乎能發現陶團長的影子。譜中的老婦則顯得慈眉善目,端莊大方,有一種母儀後人的風範。在兩個視為祖先的彩像下麵,是族規十條和族禁六款。族規十條是:一、奉祖先;二、孝父母;三、和兄弟;四、睦宗族;五、和鄉鄰;六、教子弟;七、戒習染;八、獎名節;九、慎婚嫁;十、急賦稅。族禁六款是:一、禁當差;二、禁為匪;三、禁入會;四、禁從教;五、禁出家;六、禁自賤。在族規、族禁之後特別注明,違規者公告族人、予以懲戒,犯禁者則譜去之名、不得入宗祠。再往下來,就是由經緯線畫成的一個個長型方格,格中印著金字塔形的各等人名,一層一輩,井然有序。在譜的兩側,則是由關文清和陶團長共同寫成的那副祠聯,用篆體字題寫,顯得古韻十足。中堂外,陶氏後人一排排列隊等候,依次進來祭拜。大門外,是臨時搭起的兩座影棚,相距不過百步,入夜後將有兩個皮影戲班唱對台戲,陶團長點的戲名是《四郎探母》和《薛禮征東》。庭院裏搭起了席棚,置上酒肴,煎炒烹炸的味道把半條街麵都香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