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清就是這次出的名。
過了十幾年,當那個主持修譜的陶團長在山西戰場為國捐軀後,他當年祭祖的排場還被人們所津津樂道。
關文清第二次為大戶修譜是在偽滿洲國康德年間。臨縣一位姓戚的縣長派人來正山堂,說想續續宗譜,請關文清務必幫忙。
與陶團長的排場相比,戚縣長的續譜則十分清靜。續譜就在他的擺滿線裝書的書房中進行。
從戚縣長手中的舊譜中關文清了解到,戚縣長祖籍山東登州,郡望東海,是明代名將戚繼光的後人。可以說戚縣長祖宗之顯赫是關文清修譜生涯中見所未見的,戚繼光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他的“戚家軍”戰台州、破橫嶼、援福建、鎮薊州、蕩盡東南倭寇、成就護國安邦大業,至今山東蓬萊還有朝廷禦賜的牌樓,戚氏後人無不因此榮光。
與其說戚縣長是請關文清來修宗譜,還不如說他是想找個敞開心扉可以傾訴的人。在戚縣長散發著某種黴味的書房裏,他對關文清說:我們隻就宗譜談宗譜,其他時事一概不論。關文清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分明看出來這位縣長似乎沒有陶團長所擁有的那種得意,他這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令關文清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
縣長有什麼見教請講吧,關文清說,若是修譜之事我還知道一、二,若是當國是,我一介草民,能有什麼見識。關文清說這話是當時形勢所致,日本人對滿州的統治一直是高壓暴政,語言稍有不慎就會被當成反滿抗日的分子抓起來,而一旦落入日偽的魔爪,輕則投入“人圈”,重則丟掉性命,所以百姓們都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生怕飛來橫禍落到自己頭上。
戚縣長欲言又止,歎口氣走了。
宗譜修成之日,戚縣長讓家人置了些酒菜,就在他的書房與關文清對酌。幾杯酒下肚後,戚縣長的眼睛發紅了,他問關文清:你懂得我修譜的用意麼?關文清笑了笑道:有道是盛世修史,旺族續譜,你堂堂一個大縣長,當然要在宗譜中寫上一筆了。戚縣長搖搖頭說:你說的不對,我是借修譜以明誌嗬!
關文清心裏一顫,一雙筷子僵在了菜盤上,好一會兒才道:我一個區區譜匠,焉能曉得鴻鵠之誌?關文清不想談論這樣的話題,對麵所坐的畢竟不是普通人,乃是堂堂偽縣長——一條關東軍的鷹犬。
戚縣長卻依然要說下去,他問:你知道我的祖先是因何揚名嗎?是抗倭,抗倭你知道嗎?就是抗擊倭寇,那些為害東南的倭寇是什麼人?你我心裏都清楚,我的祖宗掃蕩倭寇、護國安邦,而我呢?寄人籬下、為虎作倀,我堂堂一個戚家後人,有腿不能走神州,有手不能效軒轅,有眼不能望宗廟,有耳不能聽《舂歌》,有口不能說真話,我與“人彘”有何相異?我是個離宗叛祖的罪人,是戚氏不孝子孫嗬!戚縣長紅紅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淚水一直流到前胸,把那套協和服弄得髒兮兮的。
關文清忽然同情起這位可憐的縣長了,他知道對方所遭受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這種折磨是無法排遣的。
戚縣長接著又說:我怕自己成為孤魂野鬼,所以我要修譜,刊印好的宗譜我要想辦法捎回老家去,我戚某人就是死了也是戚家祖墳上的草!
戚縣長喝醉了,家人扶他進臥室的時候,他還在哭泣不止。
第二天,恢複了常態的戚縣長又衣冠楚楚地不苟言笑了,他換了一套新的灰色的協和服,窄小的衣領箍緊了他的脖子,耳下兩道青筋鼓脹起來,像脖子上爬著兩條蚯蚓。
關文清為戚縣長修譜惹上了麻煩。刊印好的戚氏族譜被一個日本人看到了,看到了家訓上有一段讚戚反日的文字,便把關文清抓到憲兵隊審訊,特務們認為他以筆為刀,反滿抗日,要治他大罪。關文清據理力爭,說讚頌戚繼光的文章皆有出處,絕非杜撰,幾百年前的文字與今日之滿洲何關?修譜的戚縣長過意不去,也托了關係來疏通,特務們看沒深挖的價值,一氣之下用火鉗夾斷了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讓他不能用筆,才把他放了。右手傷殘之後,關文清開始練習左手寫字,他用左手書寫了斷指二字,裱好掛在中堂,警示自己勿忘此辱。
東北光複後,那個戚縣長一直關在撫順,被特赦後專程來義州看過他,感謝他當年沒把他供出去,特務們當時想深挖的就是他這個縣長,可是關文清鐵嘴鋼牙,寧肯斷指,絕不低頭,成為義州又一傳說。
關文清第三次記憶難忘的修譜是給一位烈士之家,這是關文清唯一一次不請自至的修譜。烈士之家姓範,與關家相鄰而居,範老漢是個盲人,卻有三個生龍活虎的兒子,範妻勤勞,在鄰裏間口碑甚好。令鄉親們可憐的範老漢三個兒子均成烈士,三個活生生的兒子換回一塊冷冰冰的牌子,那牌子在門簷上掛了不幾年,競紅漆駁落、鏽跡斑斑。關文清每次看到孤獨的範老漢持一根竹竿上街,就會生出幾多憐憫之情。尤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街坊們已漸漸地淡忘了範家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而死誰也說不清楚。於是關文清感到了自己的一種責任,父親曾經說過,譜匠乃民間史官,將忠烈孝義記入宗譜是譜匠之職責。於是,在一個秋風習習的清晨,關文清扣開了範家的大門,向範老漢夫婦說明了自己義務為烈士之家修譜的想法。他的舉動深深地感動了兩位老人,在千恩萬謝之後,範老漢那雙瞎了的枯眼竟流下了渾濁的老淚。範妻說自從三個兒子犧牲之後,除了過年、八一節有政府的人來探望並送些補助外,親友鄰裏難得登門一見,怕是沾了俺這斷子絕孫的晦氣,今天你來上門修譜,該是我天天禱告菩薩的靈驗吧。
看著範家相依為命的兩個老人,關文清心裏酸酸的,範家的三個兒子還在他的印象裏活著,他依稀記得老大叫範克勤,腦袋大大的,挺有官像;老二叫範克儉,瘦高的個子,喜歡爬樹掏鳥窩;老三叫範克農,小小的年紀就能唱許多二人轉的曲子。可眼下,這三個孩子已經死十多年了,要是都活著,範老漢也是兒孫繞膝了。
範老夫人從棚上取下了布滿灰塵的家譜,又從櫃子裏翻出三個兒子犧牲時部隊送回來的一些遺物和資料,關文清小心翼翼地翻看這些遺物和文字資料,範家的三個兒子在他的眼前一個個浮現了。
大兒子範克勤是在吉林四平市犧牲的。腦門很寬的範克勤當時已經是個排長,在血戰四平之前,他們排剛剛獲得了一個集體二等功,作為排長,他還受到洪學智將軍的接見。四平戰役打響後,他們排一直處於衝鋒的尖刀位置。四平血戰幾進幾出,把他們排拉鋸拉得隻剩下不到一個班,本來上級已經讓他們所在的那個團撤下來休整,但他們的團長脾氣特火爆,向首長申請說“四平戰役不拿下來,他們這個團堅決不下火線”,全團將士大有一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精神,結果在慘烈的戰鬥中範克勤和他所在的那個排全部戰死,那個剛烈的團長在衝鋒中身先士卒,也被一發迫擊炮彈炸去了半個身子。
二兒子範克儉是在渡江戰役中犧牲的。範克儉因勤快機靈,參軍後被他們的營長選中做通訊員,整天跟在營長的身後為營長背著一個牛皮公文包。估計這個皮包裏也就是戰士名單、作戰地圖和印章之類的東西,因為營裏沒有參謀,許多零碎之事就由通訊員代勞。營長很看重範克儉,認為他是棵好苗子、將來會有出息。範克儉所在的部隊渡江時是淩晨,長江上黑蒙蒙一片,除了敵軍的探照燈偶爾掃過來,江麵上異常地靜。範克儉跟在營長身後上了一條帆船,船頭架著機槍,營長就站在機槍手身邊,右手持槍,左手叉腰,一雙虎眼緊盯著江麵。成百上千隻帆船升帆起航,對麵的槍炮聲就響起來了,範克儉眼看著一條條船尚未劃到江心就被對方的炮彈擊沉了,江麵上像除夕之夜的街道,到處在炸響,激流中除了炸碎的木板就是西瓜一樣沉浮的人頭。範克儉所乘的船躲過了炮火的襲擊、已經駛到了江心,就在這時,一顆流彈擊中了營長的左臂,營長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仍在指揮機槍手射擊,但營長負傷被他身後的範克儉看到了,範克儉從牛皮包裏掏出一個急救包衝過去要為營長包紮,誰知營長已經打紅了眼,全然不顧自己的傷勢,他揚了一下左臂,口中吼了一聲——不要管我!問題就出現在營長這左手的一揚上,毫無防備的範克儉一下子被揚了個趔趄,腳下開始不穩,隻見他兩臂拚命向後劃了兩個弧線,終於沒有找到平衡,一頭從船舷上栽了下去。出生在遼西的範克儉不識水性,在開了鍋一般的江水中隻露了一下頭便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