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兒子範克農是犧牲在朝鮮戰場的一個文藝兵。範克農參軍後被選到了文工團,入朝後一直在戰役的空隙裏為前線官兵慰問演出。部隊的文工團裏沒有二人轉可唱,範克農便改學了京東大鼓,自編自演了許多好節目,許多戰士都學會了他演唱的一些曲子,範克農也就成了戰士中的名人。按理說文藝兵的安全是能得到保障的,但範克農的死卻是一個例外,他是為了他的那麵鼓而犧牲的。那天是在三八線附近的一個山坳裏演出,正在範克農演唱京東大鼓的時候,空中出現了敵人的兩架轟炸機,轟炸機應該是繼續北飛的,因為這個陣地離對方太近,敵機一般也不來轟炸,但這一次大概是山坳裏觀看演出的隊伍引起了敵機飛行員的注意,隻見敵機一個俯衝就下來了,演出場地頓時成了一片火海。範克農本來已經被兩個誌願軍戰士拉進了防空洞,但在進洞後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鼓還在場地上,而場地上燃燒彈所布開的烈火正燃向他那心愛的鼓,範克農一下子就衝了出去,他想把那麵鼓搶回來,因為沒有鼓他的節目就無法演。就在範克農把那麵鼓抱在胸前時,敵機上的機關槍響了起來,範克農被機關槍擊中了,他一下子撲在地上,後背上的彈孔像泉眼一樣把他體內的血噴了滿地。

三兄弟的犧牲經曆令關文清唏噓不已。按修譜慣例,凡族人有忠烈孝義之事應記以文字的,關文清在執筆時在範克儉的犧牲上犯了難,克勤、克農都可寫得壯烈,而克儉的死卻與營長那不該有的動作有關,若如實寫,克儉的死是因為營長的失誤,這死便少了悲壯,若不如實寫,又破了他身為譜匠的修譜原則,為此事關文清整整思考了一個晚上,最終,他在範克儉一欄中寫了這樣一些字:

次子克儉,庚年臘月生,自幼聰穎,棟梁可造,丁亥年秋入伍,鞍前馬後,事主人忘榮辱,南征北戰,置生死於度外,已醜年大軍揮師南下,橫渡長江,不幸墜江,嗚呼哀哉,政府頒為烈士,家國永世紀念。

為範家義務修譜之後,關文清便日漸清閑起來,有些小家小戶想請他續續宗譜,大都在夜半時分扣開他的家門,在油燈下展開一屏或清代或民國時期的家譜,請他用木刻活字印上新登的一幹名字。對此,關文清很有些憤憤然,本來是正大光明之事,卻要像賊一般偷偷摸摸,這到底是誰家的規矩?一個連祖宗都不敬畏的人,怎麼能去當忠臣?好在隨著年齡的增大,關文清的脾氣變得溫和了,失去了修譜這一主業後,他選擇了一個石匠的職業,整日在石場與那些青石敲敲打打。

令關文清沒有想到的是修譜之事在他進入老年之後會又盛起來,先是一些港台同胞回來認祖歸宗,可是當年的宗譜大都在那個荒唐的歲月裏付之一炬,有這層關係的人便千方百計重修宗譜。後來,一些富起來的大戶該享受的都享受殆盡,唯缺祖宗這裏一爐香,覺得該把光宗耀祖的事納入日程,因此就興起了修譜祭祖之風。但此風並不長久,一來政府並不提倡,二來因缺少族規製約,同族之人少了舊時的團結,靠一席酒菜勉強攏在一起,也是各揣心腹事,喝酒容易,捐錢辦些宗祠之事就難了,因此關文清並沒把正山堂的牌匾掛出來,那五萬活字也很少用。

這一次,聞名的民營企業家包天來請他修譜,確實令他高興,倒不因包天是個家財萬貫的富戶,禮金給的優厚,而是他剛剛掛出牌子,就來了大宗生意,這是一個好兆頭。

關文清是包天用豪華的轎車接到家中的,關文清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車,隻是覺得這車很舒服,車外春寒料峭、車內卻暖意融融,開車的司機告訴他這車叫“寶馬”,關文清便覺得好笑,心想:鐵質的機器為什麼要叫馬?

進了包家的大門,關文清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住房比當年的陶團長和戚縣長的府第派場多了,前兩家無非是兩進的青磚平房,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而後者則是三層獨樓,樓內富麗堂皇,關文清如同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什麼都覺得稀奇。

但是,在仔細地觀察了包天樓內的擺設後,關文清老人心底卻升起一絲輕蔑,因為包天的擺設雖然樣樣貴重,但集合在一起卻很是不倫不類,比如客廳的正北擺了一個紅木的佛龕,但佛龕裏不光是佛的天地,在那尊金光閃閃的佛的兩側則立著關公和鍾馗,主人大概是既想發財又想避邪免災的緣故,把這不相幹的三者硬是擠放到一個狹窄的空間裏。再比如客廳中央那套名貴的紫檀硬木沙發,鑲銀嵌貝,幽香陣陣,令人忍不住想撫摸兩下,但紫檀沙發所環繞的卻是一方特別新潮的玻璃茶幾,而茶幾上又是一套褐色的宜興紫砂茶具。看到這一些,幹了二十幾年石匠的關文清老人想起了那個戚縣長的書房,那間書房盡管是些散發著黴味的線裝書,但坐在那裏修譜,心會格外寧靜。

包天在盛宴接待了關文清老人之後,把包氏的舊宗譜搬了上來,包天說:這宗譜本不該現在修,因為人隻有過世後才能刊印到譜上,但現在這規矩也不妨變一變,您老是高壽之人,能經您這遼西第一譜匠修譜,祖宗臉上也有光。

關文清聽出了包天話裏的話,包天是怕他這遼西第一譜匠故去後,別人修的譜不正宗,所以不管死人活人都要刊印上屏了。

關文清老人笑了,道:規矩也不是不能改,健在的人如果要上譜,供奉的時位有點講究就行了,古時候建生祠的事也不是沒有。

關文清對包姓是有一種好感的,這是因為他很早就記住這樣一句名詩:“秀幹終成棟,精銅不作鉤”,這是有人詩贈北宋仁宗時監察禦史包拯的,關文清與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在這位清官身上,寄托了太多的理想,僅憑這個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包青天,就為包姓罩上了一層拂之不去的光輝。來包家之前,他查閱了一下資料,包姓的主要來源有二:一是春秋時楚國大夫申包胥的子孫以包為氏;二是西漢末年,丹陽鮑氏為避王莽之亂,改鮑為包。包氏郡望應是上黨郡,至於包天來源於哪一脈則隻能遍查舊譜了。好在追根溯源對於他這個譜匠來說並非難事,他相信自己能為包家修出一屏傳世宗譜。

關文清老人沒有想到,這譜修來修去,竟會修到騎虎難下的境地。問題出在包天的叔叔包大海和弟弟包生身上。

包天的叔叔包大海是個包工頭,為人心狠手辣,到了年關也不給工人發工資,幾個工長領著工人們上門去討,竟被他用雙筒獵槍打了個兩死一殘。此事經官後,包大海被判了死刑,已於三年前執行。為此事包天的弟弟包平多次到省市上訪,說叔叔之死是冤案,如果工人們不上門打劫,他叔叔也不會開槍殺人,如此推來,他叔叔開槍純屬自衛。但法律終歸是法律,盡管包平為上訪花費不少,但此案還是沒有翻過來,因為死殘的工人是在院子裏被擊中的,他們根本就沒有進入包大海家的屋門。

一直想為叔叔伸張正義的包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在占全了吃喝嫖賭之後,他居然染上了抽。自己抽還不算,又聚了一幫小痞子一起抽,他一個月一趟雲南,專門往回販賣毒品,為了安全起見,他每次都是帶上兩個人自己開車,從來不坐火車飛機,靠販毒包平發了大財,各種關係、路子也就愈發野起來,終於有一次,他的車在雲南被武警截住了,包生鋌而走險持槍拒捕,被當地武警當場用微型衝鋒槍打成了血篩子。

如此惡貫滿盈的叔侄倆該怎樣在宗譜中落筆,這叫關文清老人為難了,依修譜之理,這叔侄兩人就是在譜中有名也是該剔出的,怎麼能再上宗譜呢?但包天的意見很明確,這一叔一弟不僅要上,而且還要著文表彰,這著文之事當然也要關文清老人來執筆。

再三思量之後,老人來見包天,說這譜不能修了,除非包大海和包平兩人不上譜,否則,這譜修不成。

為什麼?包天大惑不解。

修譜有修譜的規矩。老人說。

包天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吧,我叔叔和弟弟的著文我找別人寫,你隻要刊印就行了。

老人還是搖搖頭,說經我修的譜,帶正山堂的堂號,就是我所認可的事,一字一句都在我頭上頂著,別人擔不去。

一旁的包天的小弟弟包山火了,一拍桌子吼起來:修個破譜你拿什麼把?酒喝了飯吃了禮金也拿了,又不想修了,你到底想咋樣?

老人斜視了一眼殺氣騰騰的包天,伸出缺了兩根指頭的右手問:知道咋回事嗎?不知道去街上打聽打聽。

包山跳起來,一腳踹翻了椅子。包天伸手攔住弟弟,對老人說:這事咱們再商量,不用著急,你先回房間休息吧。

一旁的包山火氣未消,吼道:不修也得修,惹火了我把你那套破玩意都扔到廁所裏去!

包山所指的是關文清老人那些木活字。

老人頭有些暈,回到房間後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就那麼坐著,眼睛癡癡地盯著高高的一摞木屜,屜中是關家祖傳的五萬多個木刻活字。

子夜時分,關文清老人從端坐的椅子上站起身,蹣跚著向那一摞木屜走過去,兩手顫抖著把係著的繩子解開,把木屜一個個擺在明晃晃的電燈下,他像一隻薄冰上的老貓,在那些木屜上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挑出十幾個已經失去了本色的活字,然後老人去了一趟茅廁。

天亮後,關文清老人對包氏兄弟說,禮金我原數奉還,這譜我真的沒法修,因為我這些祖傳的活字裏,單單缺了包字。

包山不信,把每一屜字都找了個仔細,結果還是一無所獲,他試著額角的汗對包天說,怪了,這麼多字偏偏少了咱這一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