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線車
小說方陣
作者:肖世慶
【作者簡介】肖世慶,遼寧營口人,現居沈陽。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寫作。作品曾被《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選刊選載,曾獲中華圖書獎、雜誌優秀作品獎、散文獎。著有小說集《君子之交》、散文集《北方之竹》、長篇小說《李紅光傳奇》等,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1
省進出口工作會議結束前一天,盤龍市外經貿局的羅玉川往局裏打了電話,讓辦公室第二天派車來接他。當時定好下午二點半車到,可是直到第二天三點半車還沒來,卻來了個電話,是司機小杜打來的:“車在高速路石柳路段出事了,不過,事兒不大。”小杜在電話裏讓羅局放心,隻是刮刮碰碰,但對方不願意私了,要等交警來處理。“局長,我讓家裏再派輛車吧。”
羅玉川算了算,再派車來還要等幾個小時。但會議已經結束,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一個人呆在賓館裏鬧心,便不想再等。就說不用了,我到火車站看看,趕上哪趟車坐哪趟。小杜說那就委屈局長了,您定下坐哪趟車告訴我,我讓他們到車站接您。
羅玉川便退掉房卡,打車去了火車站。
多年沒坐火車,不知道火車現在這麼難坐。羅玉川在售票大廳排了半小時隊,隻買到一張站票,售票員解釋:帶座號的票賣沒了。他捏著那張無座火車票,正在躊躇,小杜的電話又來了。“局長,我想起來了,您還是坐穿線車回來吧。”“穿線車?”羅玉川一時沒明白,什麼是穿線車?穿針引線的車?
還真是穿針引線的車,後來為羅玉川穿引出了一大串不同凡響的故事。
按照小杜在電話裏的指引,羅玉川來到鐵路賓館門前,尋找“穿線車”。熙攘的人流中,靠近玻璃幕牆拐角,果然蜿蜒著一溜兒掛盤龍牌照的出租車。“師傅,回盤龍嗎?”見羅玉川走來,最前麵一輛的司機從駕駛室探出腦袋。
“回啊。你們是盤龍的出租車嗎?”羅玉川想確認一下,盤龍的出租車怎麼跑省城拉活來了。
“現在不是時興低碳生活嗎?”司機向後一努嘴,笑嘻嘻說:“我們都是玩低碳的。”說著推開車門,“回盤龍就上來吧,60塊錢一位,湊齊四個人就走。你是頭一位!”
司機是盤龍口音,的確是盤龍的出租車。電話裏,小杜告訴他“穿線車”就是往返省城、盤龍兩地的出租車,兩頭都拉客,不跑空載,因而比雇單程出租車便宜一半價錢。他有幾個朋友就是幹這行的。您跟他們提我,價錢還能打折。
“師傅認識小杜嗎?盤龍外經貿局的。”上車後,羅玉川順嘴問道。他倒不是想打折,省城到盤龍得3個多小時車程,結識一個間接的熟人,途中畢竟能方便些。
“小杜?杜大腦袋?”司機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隻顧在車外邊劃拉人。
羅玉川便不再搭訕。看來,這位的哥不認識他的專車司機。小杜的腦袋(生理的和心理的)很正常,一點也不大。
等了10多分鍾,司機也沒劃拉著人,羅玉川有些著急,說:“算了,別等了,這車我包了,240元,你給我扯張發票。”
“你要包車?包車沒那麼貴,給200就行。”司機回頭瞅他一眼,說:“但沒有發票。”
沒發票就沒發票。羅玉川不想計較:“快開車吧,早走早到家。”
“好咧。”司機打著了火,探頭朝後車道一聲:“哥們先走了啊!”一腳油門,出租車滑出站前廣場,鑽進車流滾滾、氣浪喧囂的省城幹道。
坐自家的車坐慣了,羅玉川上車就要打瞌睡,尤其是走長途,車開起來,他通常是一覺到家,途中連廁所都不上。小杜熟知他的脾氣,奧迪A6配置了上佳的音響設備,但隻要羅玉川在車上,小車裏就永遠是絕對寂靜的世界,除了蜂鳴般的發動機聲,再就是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味。寂靜會一直保持到終點——羅玉川府邸或目的地,小杜將車穩穩停下,羅玉川隨之醒來,嘴裏咕嚕一聲“唔,到了”。然後拎包,下車。
這一切,坐“穿線車”就享受不到了。從“穿線車”駛離站前廣場,一陣震耳欲聾的劣等搖滾樂便如滾雷,從車後的兩個破喇叭裏迸發出來,轟隆隆、沙啦啦,震得羅玉川腦芯子疼。想開口讓司機把音響調小,司機卻先下手為強,很受用地回頭炫耀:“怎麼樣?我新換的二手低音炮,還湊合吧?便宜,才120元,還是環繞立體聲呢。”邊說邊隨噪音的節拍搖頭晃腦,似乎也要搖滾起來,一副發燒友的樣子。羅玉川遂作罷,入鄉隨俗吧。
車裏的氣味也不好聞,不知座位上的汙漬或腳踏毯上的泥垢反潮,抑或司機多日不洗腳的緣故,車裏邊環繞著一股“立體”臭味,熏得羅玉川一陣陣反胃。
在聽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下,瞌睡是不可能了,羅玉川隻能鬧中取靜,倚著後座靠背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的,車裏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無線電呼叫。“0795,0795,你在哪兒呢?請回答。”仔細聽,是個女聲。低音炮隨之弱下來,司機抓起一個對講機似的東西,大聲問道:“是8260嗎?姐們兒,你在哪裏,請回答,請回答!”對講機遂發出哏兒哏兒笑聲:“我快到九道灣了,你呢?”“我啊?我在你後麵吧。嘻嘻……”“玩兒蛋操去,你在你祖奶奶後麵!”“真在你後麵,我還沒到大屯呢,不信你問我乘客。”竟將對講機捽到羅玉川嘴巴前:“大哥,你說,是不是還沒到大屯?”
“我知道哪兒對哪兒啊!”羅玉川不耐煩,將對講機撥拉開。
低音炮、環繞立體臭、的哥的姐的調情,令羅玉川的心情糟糕,他不時向車外張望,希望能發現處理完事故的小杜。可是。高速公路上對駛的大小車輛如擦肩而過的流星,稍縱即逝,上哪兒發現他那輛奧迪?再說,小杜知道他坐“穿線車”了,還能迎過來嗎?除非發生奇跡。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小杜! “小杜你到哪兒了?”羅玉川趕緊問。小杜說他在石柳交警隊,刮他那輛車的事主挺難纏、不講理,警察把他們帶到隊裏了。“局長你坐‘穿線車’了嗎?”“坐上了。”“誰的車,提我了嗎?”“提了,人家不認識你。”“那……你讓司機慢點開,這邊路上的霧挺大。”羅玉川收了線,看看車外邊,路麵上果然飄起了一層薄霧,輕煙一般,隨風在高速路上貼地麵嫋嫋升騰。
“胡老大竟吹牛,上回不是說他請嗎?”“那雞巴貨的話你還能聽?等吃他那頓飯,咱得餓死。”“最後誰算的賬?”“我唄,還有誰?”“行,姐們兒夠意思。”“還不是衝著你?回家報不上賬,你老婆不撓死你?”“……這年頭,還得鐵子啊……”
“師傅加小心,霧越來越大了。”羅玉川提醒越聊越投入的的哥不要過於纏綿,高速公路上可不是鬧著玩的。況且還有霧。
“哎,起霧了我說!”司機這才發現路況有些不妙,“你那麵怎麼樣?”“不怎麼樣,越走霧越大。對麵好像封路了,我這邊也有點堵。”“封路了?那怎麼辦?”“走便道吧,我在九道灣下道。”“我提前點兒,就在大屯下了。”“下吧,便道上再呼你……”
“對不起大哥,”司機收起對講機,邊收油門邊尋下道路口,“前麵堵車了,咱走便道吧。”
“那得什麼時候到家?”羅玉川不太痛快。便道行駛乃大勢所趨,但這對男女不征求乘客的意見,無線電一溝通就決定了他的命運,太不把上帝當回事了吧?那條便道我以前走過,特不好走,到家得半夜。
“不是起霧了嗎?”司機辯稱,“高速封了,前麵堵車了,不走便道就得在路上等。這霧,明早也不見得散。高速公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想在車裏遭一宿罪呀?”
羅玉川這才不響了。
2
便道也並非暢通無阻。高速公路封道,加上堵車,路上雙向行駛的車輛一股腦都湧到便道,使大屯至九道彎這條羊腸小道不堪重負,大小車輛蟻行一般在羊腸裏糾纏,幾乎就患上了腸梗阻。“穿線車”司機使出渾身解數左衝右突,才在濃霧中又前進了十多公裏,到了九道灣終於一步也挪不動了。
九道灣,顧名思義,道路九曲十八彎。修這條公路時,不知是資金緊張,還是要保護自然村落的完整性,該取直的地方沒有取直,而是隨灣就彎,沿著九道灣星羅棋布的自然村屯修築,致使公路到了這一帶便鬥折蛇行,曲裏拐彎。如今這裏開放搞活,沿街又開了各種餐飲服務、汽車修理的店鋪,五花八門,土洋並舉,野蘑菇一般散在公路兩旁,使原本就不寬敞的路麵更加逼仄,遇上這種霧天大堵車,九道灣一帶幾乎就寸步難行。
羅玉川十分惱火,且無奈。這能怨誰呢?怨隻能怨小杜。不是他出的餿主意,這會兒他應該在火車上,也快到家了。
司機下車想轍去了,估計也想不出什麼轍,除非他能調來一架直升飛機來。
“先生,下車吃點飯吧,路一時半會通不了。”“老板住下吧,俺們店裏啥都有。”“礦泉水!火腿腸!……”車外邊,招徠聲、叫賣聲此起彼伏、愈演愈烈,與排成長龍的汽車喇叭聲混雜一起,整條九道灣吵得如超級蜂房。
羅玉川往家打個電話,告訴妻子別等他吃晚飯,他堵在九道灣了。妻子說盤龍這裏也下大霧了,還是臭霧,讓他別著急,一定要等霧散淨了再走。
剛通完話,車載對講機忽然又沙啦啦起來:“0795,0795,你下道了嗎?請回答。”這邊沒有回音,對方又呼了一遍,還是那個女聲。羅玉川拿過對講機,見上麵有個小按鈕,就試著按一下,呼叫聲沒了。估計可以通話了,便湊著話筒說:“0795下車問路去了。我們已下道,現在九道灣。”說完又按按鈕,傳來對方聲音:“你們也到九道灣了?在什麼位置,請回答!”“我們在——”羅玉川前後瞅瞅,對麵有個“飛龍火鍋城”。“這裏有個飛龍火鍋城。”“嗬,離我不遠,你們挺能蹽啊。”羅玉川問:“前麵堵到什麼程度?啥時候能通車?”“聽前麵車說,大關塘那兒出事了,15輛車連環撞,堵十幾裏地,警車都過不去了。”“糟糕,一半時通不了吧?”“車堵得都快壓摞了,霧還越來越大,我看頭半夜是沒指望了。包我車的那兩口子下車,找地方住去了……”
看來,周邊店主們的吆喝並非危言聳聽,車堵到這份兒上,估計一半時車走不了。羅玉川就下了車,想找家幹淨點的飯店把晚飯先解決了。走出幾步,又回來了,他覺得應該等一等司機。不管怎麼說,是一趟車的,趕上了這倒黴天氣,算是難兄難弟吧。這麼想著,便點上一支煙,站在車旁邊,邊抽邊等。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第三支煙快燃盡時,才見司機滿頭大汗地從霧中返回,後麵影影綽綽還跟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