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站起來,把桌子搬到一邊,轉過身來虔誠地望著我。廚子說:
“那麼就後天了!”說完就走了。
斯塔尼斯拉奧先生和傑特魯苔夫人又在房間裏待了一會兒,他們很憂愁。校長最後低聲下氣地對他老婆說:
“傑特魯苔……傑特魯苔……你現在清醒一些了嗎?以後再不要罵我這麼難聽的話了,好嗎?”
厲害的傑特魯苔夫人雖然還在驚恐之中,但仍咬牙切齒地說:
“我再也不說這話了……為了尊重我叔叔神聖的靈魂……即便以後我不說了,但我相信你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這時,我離開了我的“觀察哨”,因為我忍不住又要笑出聲來了。
今天早上,當我在日記上記下昨天晚上招魂的事時,發現寢室裏有一位同學醒著。
我示意他別做聲。事實上,即使我不打招呼,他也不會響的,因為他是一位我信得過的朋友,他就是基基諾·巴列斯特拉。我在前麵的日記中已經提到過的,他是一個很認真的男孩子,對我很好,我已經在許多場合中考驗過他,相信他不會給我們惹什麼麻煩。我們倆是同鄉,我的爸爸總喜歡買他爸爸的麵包。他家店裏有一種梅林加的點心很出名,而且總是新鮮的。還有,他爸爸同我姐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爸爸也是社會黨裏的一個重要人物。
此外,我們之所以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們彼此的經曆很相似,他也跟我一樣很倒黴。他把他所有的倒黴事全都告訴了我。最近的一次,也是他闖的最大的一次禍,使得他爸爸決定把他送進了寄讀學校。我想,把他的這件事寫到日記上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去年‘五一’這一天,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也是我最倒黴的一天!”基基諾對我說。
他回憶起的那一天,我也記得很清楚。那天城裏亂糟糟的,因為社會黨要求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但許多店主卻想繼續做生意;在學校裏也是這樣,有不少學生的爸爸是社會黨人,希望校長放假,可是別的家長不願意。
當然,在這種情況下,學生們都站在社會黨一邊,就連自己的爸爸不是社會黨的學生,也是如此。因為說到放假,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學生都讚同這一神聖的規定,也就是說,“五一”那天,寧願到野外去玩,也不願意上課。
實際情況是,這一天許多同學都沒有去上課。我記得很清楚,我也沒有去上課,為此,爸爸罰我三天隻許吃麵包和喝水。
這沒什麼了不起!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有它的殉難者……不過,對於可憐的基基諾·巴列斯特拉來講,他更倒黴就是了。
他與我不同,他在學校裏罷課是得到他爸爸同意的,甚至可以說是他爸爸逼的。其實,基基諾倒是想去學校的。
“今天是勞動節,”巴列斯特拉先生對兒子說,“我準許你出門找你的同學玩。你可以高高興興地玩。”
基基諾隻好聽他爸爸的話。他約了幾個同學去看望一些住在郊外的同學。
到了郊外,大家聚在一起瞎聊天,逐漸地,聊天的人多起來,最後有二十多個。這些年齡差不多、家庭條件卻不太一樣的孩子,在一塊又唱又鬧,十分快活。
但有的時候,基基諾給人一種印象,仿佛他爸爸是社會黨領導人似的。
基基諾開始聊到5月1日,聊到社會的正義和其他一些他在家裏經常聽到的話。其實這些話他都是鸚鵡學舌學來的。當他津津有味地重複著這些話時,突然一個男孩子向他提出挑戰:
“講得都很好聽,但有哪一點是對的呢?你家開了一個擺滿了麵包和糕點的店,夠你吃的,但是,我們窮人甚至連那些點心和麵包是什麼味道都沒有嚐過,這你知道嗎?”
基基諾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很窘,他想了一下,回答說:
“店不是我的,是我爸爸的!”
“那你說什麼呢?”男孩子反駁說,“你爸爸不也是社會黨人嗎?既然今天是社會主義的節日,他就應該至少給孩子們分一個麵包,特別是分給那些從來還沒嚐過麵包是什麼滋味的孩子……如果他不先做個榜樣,就不能期望其他守舊的麵包商也這樣做!”
這個有力的推論使得所有的孩子都很信服,全體參加聊天的都歡呼起來:
“格拉基諾說得有理!格拉基諾萬歲!”
基基諾當然很下不來台,感到自己在夥伴們麵前丟了麵子,而且有損爸爸的形象。他一心琢磨著怎麼才能駁倒對方。突然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開始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後來認為還可行,是唯一能在危急時刻拯救他和他爸爸政治聲譽的做法。
他想到這時他爸爸正在工會裏發表演說,麵包店的鑰匙卻放在家裏,放在爸爸房間的櫃子抽屜裏。
“好吧!”他大聲宣布,“我以我和爸爸的名義,邀請你們所有的人到我家店裏去吃特殊風味的麵包……但話要說在前麵,夥伴們!一個人一個麵包!”
頓時,辯論會上亂哄哄的聲音,馬上就變成了一片響亮而快樂的呼聲,這一群口裏流著饞水的孩子們反複地喊道:
“基基諾·巴列斯特拉萬歲!你爸爸萬歲!”
所有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跟在基基諾後麵走著,就像是一支英勇的隊伍攻克了一個早就想占領的陣地,不費一槍一炮,戰利品馬上就要展現在他們麵前一樣。
“一共是二十個人。”基基諾盤算著,“二十個麵包……就算是二十五個……包括進店和沒進店的。店裏有好幾百個麵包,少了二十五個誰也不會發現的……為了不使像這樣的饑餓損害我的尊嚴、我爸爸的尊嚴,甚至是我爸爸的黨的尊嚴,這樣做是值得的!”
到了城裏,基基諾對跟在他後麵的忠實追隨者們說:
“你們聽著,現在我回家去取店門的鑰匙,馬上就回來,你們都到店的後門去……但大家要分散,不要讓別人看見!”
“行!”大家齊聲回答。
但是格拉基諾說:
“喂!不會是同我們開玩笑吧!要是騙人的話……你懂嗎?”
基基諾莊重地做了一個手勢:
“我是基基諾·巴列斯特拉!”他說道,“我說話是算數的!”
他飛快地跑回家,當時,媽媽和姐姐都在家裏。基基諾為了不讓她們看見,很快地閃進爸爸的房間,從小抽屜中取出鑰匙。他在跑出家門時,對媽媽說:
“媽媽,我和同學一塊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他跑到店門口,注意看了看左右有沒有熟人,他是擔心在分麵包時突然被人瞧見。
基基諾打開活動的鐵門,拉開隻能容一個人的空隙,一進去就把它關上了。他掏出從家裏帶來的火柴,點著了爸爸放在門附近的蠟燭,接著又點著了店裏的煤氣燈。準備工作做好以後,他跑到店的後門,把門打開。
基基諾的同學三三兩兩地開始從後門進了店。
“我再對你們說一遍,”麵包店老板的兒子說,“一人一個……最多兩個……你們不要弄得我不好交待!”
寫到這裏,最好引用基基諾自己的話來說,因為他是這樁滑稽和不幸事件的主人公,用他的話肯定比我寫得生動得多。
“這時”基基諾說,“我感到我的同學增加了許多,店裏簡直被一大群闖進來的孩子擠滿了。他們圍著麵包和一瓶瓶的果子露,竊竊私語,好像眼都紅了。格拉基諾問我是否可以打開一瓶果子露解解饞,我同意了。他非常殷勤地替我倒了滿滿的一杯,對我說喝第一杯的應該是主人。我喝了,大家都喝著果子露,並且還同我幹杯,要我再喝。這樣,他們喝完了一瓶又去開另一瓶……孩子們大口大口地吃著麵包和點心,離我較近的幾個孩子對我說:‘你吃吃這個看,味道多好啊!你吃這個,真好吃!’他們在說這些話時,好像他們是店裏的主人,而我是被他們邀請來的一樣。親愛的斯托帕尼,你讓我說什麼好呢!我已經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激動和愉快,仿佛置身於一個夢幻世界裏。在那裏,孩子們是用糖果做成的,腦袋是奶油的,心是果醬的,全身都被糖和各種露酒調在一起的……在盛宴上,我也同他們一樣狼吞虎咽地吃著麵包和點心,喝著大瓶小瓶味道不同的飲料。大家一麵吃,一麵互相交換著幸福的目光,口裏還不時地嚷嚷著:‘社會主義萬歲!5月1日萬歲!’我無法告訴你,這盛大的充滿著甜蜜和歡樂的場麵持續了多長時間……突然,美妙的氣氛變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我爸爸的聲音在店裏爆炸了。他高聲地吼著:‘狗崽子,現在我要你們社會主義!’一頓巴掌打得這群喝得醉醺醺的孩子們亂成一團,又哭又嚎,朝門口亂擠亂擁。這時,我的腦子清醒了,我環視周圍奇異的景象,突然感到可怕的責任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先前堆滿了整整齊齊麵包的麵包架上已經是空蕩蕩的了,周圍的貨架上也都亂七八糟。酒瓶東倒西歪,果汁和露酒還在朝地上淌著;地上一片黏糊糊,到處都是被踐踏的麵包渣;椅子橫七豎八地躺著,貨架和櫃台上到處都是雪白的奶油、被挖掉了餡的梅林加(一種甜食)和沾著指痕的巧克力……但這隻是我一刹那工夫看到的,因為一記該詛咒的巴掌打得我頭昏目眩,倒在櫃台下……我失去了知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當我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家裏的床上。媽媽坐在我的身旁哭泣著,我感到頭和胃都有說不出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