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堤畔(1)
那一年的盛夏熱得要命,驕陽似火,氣溫總在四十度上下徘徊,自然揮汗如雨;更要命的是派性*爭在武漢三鎮風起雲湧:老子下定決心,造反有理;文攻武衛在這座城市表現得淋淋盡致:獵獵戰旗,鋼釺長矛、紅袖章和大藤帽,還有“抬頭望見北*星,心中想念***“,據說還有迫擊炮、重機槍、裝甲車,可我沒見到過。在月湖堤畔的湖北假肢廠,我隻見到過衝鋒槍、五四手槍、手榴彈和明晃晃的刺刀。
我在中午時分出門的時候,招待所裏住的人不多:正是派性*爭的**時段,武*一觸即發,不是像我這樣迫不得已的都會知趣的避開風頭。不過還是有些住戶的。我隔壁就住著兩個下肢殘疾的年輕人,從湖南來的那個很適應假肢,很快的就能和正常人一樣行走自如,還能一個人到一水之隔的漢口去逛街;可是從遼寧營口來的那個就截然不同,即使天天鍛煉,也隻能勉強走不到一百米,每次都會磨破皮膚、很痛、也很艱難的。那麼,那句古言說的就有道理了:“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自磨礪出。“
這座很簡陋的招待所是由幾排平房組成的一個單獨的小院,後麵的廁所處有一小門,推開就可見到那個古代因卻月城而得名,明成化年間,因漢水改道,其主流經過龜山北部彙入長江之後留下的上百萬平米水麵的月湖。浩浩蕩蕩一大片,有圍堰養魚的漁網和竹竿,也有長得比人還高的蘆葦,即便是在那麼炎熱、那麼緊張的時期,還是看得見大大的水鳥在湖麵盤旋,還是看得見一些老人拿著魚竿悠閑的在湖邊垂釣。
從招待所的前門走出,就是湖北假肢廠。廠區還算可以,有一個水泥地坪的籃球場,三麵都是當時司空見慣的那種紅磚青瓦的高大製造車間,另一麵是一棟三四層樓的廠部辦公樓。我很少進去過那棟辦公樓,卻經常在那些和普通工廠沒什麼區別,生產的卻是殘疾人需要的輔助工具的車間裏轉來轉去。正是文攻武衛的激戰前夕,這座工廠也幾乎陷入癱瘓狀態,大多數的人都出去鬧革命了。我就是不明白,人家武鋼的鋼釺遍地皆是,人家武重據說能生產裝甲車,漢陽鋼廠也能造出槍支,假肢廠能做什麼,難道舉著假肢去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不成?
繼續向前走,就是公安醫院的地盤,一些低矮陳舊的平房是醫院的住院部,不過門診部倒是一棟有些新的大樓。公安是半軍事化的單位,所以也有些部隊醫院的影子,那棵大大的老槐樹有著舒展的枝丫、層層疊疊的枝葉,還有一個直指雲霄的樹端。不知為什麼,假肢廠的牌子和公安醫院的牌子掛在同一個大門上,看起來很滑稽,其實假肢廠也是醫院的一種延伸,也是對那些遭受命運沉重打擊的殘疾人的一種人文關懷。
道路的命名總是需要有些意義才能叫人印象深刻,比如上海的南京路可以讓人想起十裏洋場,北京的長安街可以使人心生崇拜,如果說漢口的江漢路會讓人想起那座英租界的江漢關,武昌的珞珈山會讓人想起那所華中著名的學府,我麵前的這條被稱為月湖堤街的道路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地名,一邊的幾百米之外就是月湖,因為侵華日軍的細菌,還有血吸蟲;另一邊是麵臨漢江的漢水堤,月湖堤街就一直從古琴台附近的漢水橋延伸到遠遠的漢陽軋鋼廠,據說這原本是當年鋼廠為了向月湖傾倒礦渣而建成的一道堤壩,後來就演變成街道。
一輛公共汽車轟轟隆隆的在我前麵開了過來,看得見駕駛室裏那個司機的絡腮胡子,也看得見車尾後因為燥熱而揚起的一路黃塵,可以很精準的算好時間,向前急走幾步,危險,急刹車,可還是刹不住,我就會在車輪下麵呈大字的躺著,頭會被碾得扁扁的,隻能看見一張臉,**還有一灘血,我的靈魂還可以看見那個司機和滿車的乘客傾車而出,慌亂的圍在我的屍體周圍,然後第二天的報紙會有一則極短的消息:殘疾人過街不看車釀成的惡果。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下定了離開那個招待所就沒打算再回去、看見公交車迎上去是有意而為的,也沒有人知道我已經對自己的命運感到失望,對自己的未來失去了信心,對這個世界也產生了厭倦,所以就開始感覺生命是自己最大的累贅,身軀就是酒囊飯袋,思想也是虛無飄渺的,向前一步,一切就結束了。可是不知為什麼,陰差陽錯的我就站在那裏原地不動,看著那輛公交車從我的麵前一掠而過,我就有些開始恨起自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