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義馬鎮折柳亭。
午時,有雨。
雨水到底是小了些,淋在剛剛築好的兩個墳丘上,又化作道道泥漿,蜿蜒而下。泥土早被泡得稀爛,墳包因此十分潦草,扁平凹凸,又不時有泥塊跌落。
刁毒滿身泥濘,兩手上鮮血淋漓,萬分疲憊。
今天一早,他開始埋葬沈紗,食人劍掘坑不順手,他就用了史天一的鐵槍,鐵槍不順手,他又用了雙手。埋完了沈紗,到底有點於心不忍,於是就連史天一也一起埋了。
“年輕人,”刁毒把史天一的兩杆短槍,並攏放在墳前的凹槽裏,再奮力推下一旁的泥土,抹平痕跡,道,“下輩子別做江湖人了。”
對那不知輕重、殘忍卑劣的年輕人而言,這已經是他所能給的唯一忠告。
刁毒又來到沈紗的墳前,默默凝視著墳前的木片。
此前他削木為記,在沈紗的墳前,已立起一片小小的墓碑,上麵一字一血,寫道,“錦繡山莊,沈紗之墓”。
命運多麼殘酷,那天真執拗的女孩,已在世上消失,而這黃土之下,卻多了一具漸漸腐爛的屍體;而命運又何其突兀,原本他們是要去殺人的,可是才出門一日,卻被別人把自己殺了。
刁毒忽覺喉頭發哽,久未感覺過的悲慟,忽然如潮而來,令他幾欲落淚。
——其實,他是很想在那木片上,寫一些別的什麼的。
——可是,卻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
刁毒笑了一聲,咳嗽起來,心中泛起的酸澀,幾乎令他想要大喊,想要扒開這剛剛堆好的墳丘,把沈紗再拖出來,再問一次。
“你想殺死我嗎?”刁毒一字一頓地道,“那一刀,你是真的想要殺死我嗎?你為了不讓我去對付重華公子,於是臨死之前,也要刺我一刀?你寧願我就這麼死了,寧願再也沒人去殺丁綃和左長苗,也要確保重華公子的安全嗎?”
他的心,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那個什麼重華公子,真的有那麼好,值得你這麼去愛、這麼去做嗎?”
事實上,食人劍刁毒,從來都沒有學會,真正的冷酷無情。
最後一次追殺謝香君的時候,刁毒滿懷憤怒,可是在將那背信棄義的淫賊擊倒之後,卻仍然無法痛下殺手。要不是謝香君自尋死路,又來暗算他,在他右肋上劃下險以致命的一劍,重又激發刁毒的殺氣的話,真不知道,他還會放過那個反複無常的小人多少次。
即使屢遭背叛,以致身敗名裂,九死一生,但是刁毒天性裏的對這世界的親近和信任,卻仍然無法被完全磨滅。
——也許隻不過,換了一種表達而已。
所謂的“吃人不吐骨頭”,向雇主們提起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報酬和條件,與其說是折磨買家,倒不如說,刁毒是在自保。
因為他始終記得,謝香君在每次重傷的時候,都確實是溫順、無害的。
所以,他一次次地刁難自己的雇主,其實也隻是想讓他們隨時隨地地身心疲憊、痛苦萬分而已。在刁毒想來,他們自顧不暇,自然就就不會再欺騙他、傷害他了。
則刁毒就可以去接近他們,相信他們了。
別人越恨刁毒,刁毒就越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別人越怕刁毒,刁毒就越覺得,自己是可以信賴他們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自始至終,刁毒都隻是一個好容易相信別人,愛上別人的人的而已。
自始至終,他都仍是武當山上,那個熱情、開朗的孩子而已。
與沈紗相處的這三天,刁毒雖然在不停地折磨、刺激那女孩子,但在的心裏,無疑卻是不討厭她的。
事實上,他一邊為了自己的安全,壓榨著她;一邊幾乎是在饒有興致地,逗弄著她。
她讓他殺人,而他就讓她付出代價,在這場交易中,刁毒真正收到的報酬,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的,全部的喜怒哀樂——那正是刁毒,在失去了與人正常交往的能力之後,唯一的一個親近別人的途徑。
他早已不敢去評判什麼善惡。所以別人要殺他,他就殺人;有人雇用他,他也殺人。至於對手是好是壞、該不該死,都已不在他的考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