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正在掀開最後一道菜,“嘡啷”一聲,蓋碗脫手,落地摔得粉碎,露出碗下那切得薄薄的,冰片一般的醬鹿筋。
“娘……娘!”重華的眼淚止也止不住,道,“你……你還記得!”
這一晚,重華與黎妙卿直似有說不完的閑話。這孩子久失母愛,忽然又被黎妙卿一寵,登時又是高興,又是委屈。一晚又哭又笑,盡訴這四五年來的辛苦。女鬼暗暗聽著,一顆慈母之心,更是被重華攪得愛憐橫生。
——可是她在黎妙卿的身體裏,卻十分清楚地感覺到,這女人心底裏的冷酷,和今日表麵上的體貼,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重華到底還是孩子,興奮過頭,反而很快就累了。哈欠連天,卻仍戀戀不舍,生怕明天再來,母親又變得冷酷無情。強撐到了半夜,終於昏昏沉沉地伏在黎妙卿的腳邊睡去。
那孩子的人在夢中,唇邊猶帶笑意。可是這邊,黎妙卿的身體,卻再也不掩飾那求死之意。
那女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子放鬆警惕,方一晚上強顏歡笑,這時露出本相,先就朝重華的身子,啐了一口。
這些年來,重華為了防黎妙卿自盡,絕不許她的手裏留下任何利器與硬物,就連她身下這張床,床梆也都用棉布纏得軟軟的。可是這一回,重華自己稀裏糊塗地睡去,登時就在黎妙卿的身邊,留下了一桌的瓷杯瓷碗。
黎妙卿她看著床邊小桌上的盤碗,滿心歡喜,所念所想,全是打碎瓷碗,用瓷片割開自己的喉嚨的各種辦法。
女鬼被這女人殘忍的念頭驚呆了,拚命壓下她的手來。
——不要死,你死了,我是不是也會死?
——……至少,不要在重華的麵前死!
——……至少,不要讓他一睜眼,就看到那麼淒慘的場景!
黎妙卿拚命反抗,死不退縮。那是她前所未有的決心和勇氣,那一刻起,她再也不願無能為力地被黎妙卿的身體帶動,做這做那。而是要不顧一切地反過來,控製黎妙卿的身體,改變她那注定了一般的悲慘命運!
幸好黎妙卿雙腿已經癱瘓,女鬼便把自己全部的意誌力,都灌注於她的雙手上。她這外來的幹擾與黎妙卿本身的操控相比,自然微不足道,但女鬼行走江湖,對“力道”、“時機”的拿捏,卻是黎妙卿怎麼也比不上的。
每次黎妙卿拿到一個盤子,想要在床邊將它磕碎,女鬼總能在千鈞一發的時候發動,令她的動作失衡,將那瓷盤遠遠地摔出去。鋒利的碎片雖然落了一地,但那距離,卻足以令癱瘓的黎妙卿怎麼也夠不著。
重華就在黎妙卿的腳邊趴著,雖然是小孩子,睡得香甜。妙卿可也不敢爬下床去,更不敢連著摔打盤碗,以免驚醒了他,以致前麵的努力,盡都白費。便隻好隔上好久,才再試一回,也剛好就給了女鬼喘息之機。
如此這般,摔了三個盤子,兩隻碗,一隻茶杯之後,外麵忽然雄雞一唱,原來竟已天亮了。
重華在她的腳邊,忽然動了動。多年以來,聞雞起舞的習慣,令這孩子馬上醒來。他咂吧的嘴,打著哈欠坐起身,揉揉眼睛,睜眼一看,看到還活著的母親,整個都驚呆了。
周遭的景物,仿佛突然震蕩了一下。
疲憊不堪的女鬼忽然發現,黎妙卿原本強烈清晰的情緒,在這具身體裏驟然間完全消失了,現在控製這具身體的,仿佛是隻是她自己而已。
一股狂熱的驚喜,衝擊著她的心房。女鬼終於提起手來,摸了摸重華的臉頰,道:“孩子……你……你醒了。”
重華的臉頰光華溫暖,仿佛有電流,一下子順著她的指尖傳來,令她那一直以來冰冷的肚子,忽而變得暖暖的,癢癢的。仿佛春天來臨,哪裏的一塊冰,驀然化了。
重華瞪著她,兩眼眨也不眨,那表情分明是給嚇壞了,可是等到他喘了口氣以後,這孩子卻也馬上被狂喜淹沒了。
“娘!”
“孩子,”女鬼把這意外的兒子,緊緊摟在懷中,“從此以後,咱們娘兒倆好好過日子!”
從這一天起,女鬼把自己十幾年積累的母愛,一股腦地宣泄於重華的身上。黎妙卿的身體被她控製之後,癱瘓漸好,她也更能無微不至地與重華共享天倫。重華讀書時,女鬼就在旁邊打扇;重華練武時,女鬼隨時一手涼茶,一手毛巾,在旁預備。重華愛吃的,她想方設法地做,重華想要的,她不計後果,也幫她尋來。
重華漸漸長大,漸成天下第一名俠。他的身邊並沒有薛傲,他也從來都沒有收留過丁綃、沈紗;他並不曾於鬼王島為敵,左長苗上門來,找他抗擊匈奴,也讓女鬼三言兩語的打發走了。
錦繡山莊,便是他們母子的世外桃源,這世上別的什麼事情,都與他們母子無關。重華永遠是屬於女鬼一個人的,他是女鬼的兒子,是女鬼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