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人
生活圓桌
作者:古十九
舅舅是大城市人。過去,我們鄉下地方這樣表揚常來探親的他:一點都不像城裏人。我念初中時,他到我們家過春節,說是要看看皖南的年俗。那時他還在內蒙古的一家雜誌社當主編,正忙著調回大城市。我陪他去縣城看古跡,路邊有個乞丐,顛簸著手上的搪瓷缸,裏麵的硬幣便敲擊出難聽的節奏。我最煩這種擾民式的乞討,舅舅卻憐憫他在寒風中隻穿著單衣,當場解開棉襖,脫掉自己的毛衣,贈給乞丐。我被他的熾熱情懷震撼了,在作文裏寫:看到了舅舅棉襖下的偉岸身影。
我上補習班,調皮鬼同學往我書包裏放了鞭炮屑。父母聽了我的哭訴哈哈大笑,舅舅卻操起一根木棒要衝出去,那是根榆木棒,上麵分布著傳說中的“榆木疙瘩”,他說:“誰敢欺負我外甥女,我饒不了他!”舅舅是文人,卻肯為了我表現出“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的豪氣。我的心中湧滿了親情與驕傲。
鄰居家的高中生跑來問我媽:“賈阿姨,你看看,這張報紙上寫的是不是你弟弟?”我媽一看,標題是《來自江南的草原雄鷹》,居然真是一篇關於我舅舅的報道,寫他如何深入草原采寫報告文學,途中如何英勇搭救騎馬摔傷的牧民。從此舅舅在我們村暴得大名,雖然他散步跨過田畦時跌進水溝,充分顯示了肢體運動不協調的弱點,可當時目擊的人們因為已在腦中為他塑立了草原雄鷹的雕像,竟無一人發笑。
我語文成績很差,我媽就叫我跟舅舅好好討教一下。他把我的作文題放在一邊,將他的發展規劃分析給我聽:現在剛剛改革開放,外語人才很匱乏;他筆杆子可以,但也不是最好;可作家通常英文不好,他正自學英文,“寫作”+“英文”等於什麼?“翻譯”!我聽了他打得“嘩嘩”響的如意算盤,發現舅舅還是有點“大城市人”特質的。
後來,舅舅如願回到了大城市,便不常來光顧皖南的風景了,他的消息我也是回家過年時聽我媽談及。我知道他換了妻子,又換了工作;他沒有繼續寫作,也沒有致力培養“翻譯”這一跨界能力。他完全改了行。他這樣向我媽解釋:大城市裏能人太多,我寫不過他們。
轉眼,舅舅已回到大城市快20年了,他在家族裏的名聲則一落千丈。我聽聞,他為了獨占祖屋,和同在大城市的兩個姨媽打了三場官司。他拒付與前妻所生兒子的撫養費、學費,因為兒子改了姓。他為了評職稱,給競爭者寫了匿名舉報信。我們家在鄉下,與他倒相安無事。他偶爾還會帶著新妻來我家小住。我爸說,舅舅現在喜歡向人介紹其私人用品的價格。他說他的卡片機要1萬多元,旁人正欲表示不信,他說:“剛出來時要賣1萬,降到3000元我才買的。”又指著新舅媽的外套說:“這件衣服4500元。”舅媽趕緊補充:“那是標簽上的原價,打折後隻賣1200元。”
後來,連我媽也生了舅舅的氣。我媽好不容易托人打聽到她失散多年的“發小”的信息,可惜隻有一個門牌號碼。她非常激動,便打電話請舅舅幫忙上門去找一找,離他在大城市的家也不過相隔五站路。可舅舅說:“好啊,不過我現在沒時間,等我退休以後一定幫你去找找看。”他還有一年半才退休。
我那解衣衣人、兩肋插刀、草原雄鷹般的舅舅到哪裏去了?我想來想去,沒有別人可以責怪。到了大城市,人心裏就不再有“大草原”以及鄉下地方的“廣闊天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