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讀到我對斯特裏克蘭夫婦的描述,我總覺得把夫妻兩個寫得太過虛無縹緲。要讓書中的角色栩栩如生,我必須把他們的性格特征刻畫出來,但我並沒有賦予他們這樣的性格。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我的錯,不過,我仍在絞盡腦汁地回憶他們與眾不同的特征,好讓他們鮮活地出現在書中。我覺得如果能詳盡描述他們說話的特征和某些古怪的習慣,便能突出他們的特征。之前我寫的這些,令他們如同老舊的掛毯上的人物,無法從背景中分辨出來,從遠處看,掛毯中的人物已完全融入背景中,所以,你也隻能看到一團還算討喜的顏色。我唯一的借口就是他們本來就隻給了我這種印象。社會本來就隻是個有機體,而許多人隻是這個有機體的一部分,生活在這個有機體內,依附於它的存在,他們本身就是虛無的。他們如同身體裏的細胞,不可或缺,然而,隻要他們健康地存於體內,就會淹沒於這巨大的整體裏。斯特裏克蘭在中產階級中並不顯山露水。女主人和藹可親,熱情好客,無傷大雅地癡迷於一些小有名氣的文人墨客,男主人有些無趣,在仁慈的上帝的安排下,兢兢業業地過活,還有兩個漂亮、健康的孩子。沒有比這更平凡的一家子了。我也不曉得他們有什麼引得好事者側目的地方。

我後來想起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情,便會捫心自問,難道當初是因為我頭腦遲鈍,才絲毫沒有察覺查爾斯·斯特裏克蘭有異於常人的地方?也許吧。如今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但即便我初見斯特裏克蘭夫婦時便有了現在的閱曆,相信我對他們的判斷也不會有所改觀。不過,因為我現在已經知曉人是那樣無法預料,如若是今天聽到那則消息,斷不會像那年初秋我返回倫敦的時候那般驚訝。

回到倫敦後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便在傑明恩街遇見了羅絲·沃特福德。

“今天怎麼樂成這樣,”我說,“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她笑了笑,眼底閃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光芒,這樣的眼神我早已熟悉。不消說,她肯定聽說了哪位朋友的醜事,這位女文人的嗅覺靈敏得很。

“你見過查爾斯·斯特裏克蘭夫婦,對吧?”

不僅僅是她的臉,她的整個身體都躍動著快活的因子。我點點頭。我懷疑那個可憐的家夥不是在證券交易所賠了老本,就是被公共汽車從身上碾過去了。

“這也太可怕了吧,他居然丟下妻子跑了。”

沃特福德小姐一定覺得在傑明恩街的路邊講這個故事會有失偏頗,所以她像個藝術家一樣,把赤裸裸的事實拋給我,而後卻宣稱對細節並不知情。我可不認為這麼微不足道的環境因素會影響到她的口才,那會冤枉她的。但她執意不講。

“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麵對我激動的問話,她如是回答道,然後她調皮地聳聳肩,“不過我相信倫敦某家茶室肯定有位姑娘已經把工作辭了。”

她衝我笑了笑,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跟牙醫有約,然後揚揚得意地走了。這樣的消息與其說讓我不安,不如說讓我很感興趣。那時候,我很少能拿到親身經曆的第一手資料,所以,我認識的人遭遇書裏才有的事情時,當然興奮不已。坦白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早已習以為常。但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有點吃驚。斯特裏克蘭肯定已經四十歲了,我覺得這個年紀的人還會在感情上出軌真是惡心。當時我年少輕狂,覺得如果一個男人陷入愛河,且不使自己成為笑柄,絕不能超過三十五歲。所以,這個消息給本人也造成了小小的困擾,因為我之前在鄉下的時候就給斯特裏克蘭太太寫了信,把我返回倫敦的日期告訴她,我還加了一句,除非她另有安排,否則我會在某天去她家喝茶。今天便是約定的日子,但我並沒有收到斯特裏克蘭太太的回信。她到底想不想見我?她極有可能因為心情煩亂把我的信忘到九霄雲外了。我也許該有自知之明,不去赴約。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興許不想讓我知道這事兒,如果讓她察覺出我已經聽說了這個奇怪的消息,這樣的行為實在太過輕率。她人這麼好,我既不願意傷害她的感情,又擔心冒昧去她家讓她平添煩惱,這讓我很糾結。我想她肯定很痛苦,我不願看到一個人受苦,自己又幫不上什麼忙。但我又特別想知道斯特裏克蘭太太會如何處理這事,這樣的想法讓我有些慚愧。我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