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昭卷·喬郡君
“喬君者,佞徒。少年作王術,萬古書。”
—《昭史·卷一》衛異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也有一個帝國。凡間的人叫凡人,天上的人就叫天人。凡間有四通八達的街道、擁擠的人群、各色的攤販,有笑聲,有歌聲,有哭聲,天上也有。凡間的人用絲線做新衣,天上的人用雲朵扯布。人間的新衣用染料變出不同的顏色,天上的雲朵分為霞光色、夜色、陽色。霞光色是霞光中的雲朵,夜色中的雲裳黑得深沉,太陽照耀過的雲朵隻有生得好看的天人才敢穿。凡間的人用刀幣買東西,天上的人用雲朵換東西。一塊肉要用一朵雲換,一把斧子用兩片雲。凡間的人需要勞作,采集穀物,再用穀物換錢,天人卻不必,天人隻種雲,種完之後采集,一片片雲放在褡褳中,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去集市買。
人間的國叫大昭,天上的國叫太平。
大昭的人生在搖籃中,太平的人降臨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塵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裏。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座墳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禍國殃民。
春風吹過大昭之時,昭人開始勞作;風吹過太平之時,雲便散了。雲散了,星星高了,天國便無人了。那些賣蔗糖的攤販、賣餛飩的攤販、耍猴兒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們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們開始認真學習琴棋書畫,不再對著哥哥吵吵鬧鬧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變成最好的姑娘,嫁給這世間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書,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後,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很久很久之後,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們都得償所願。
三百一十年前。
“然後呢?”
“然後你該回你自己的閨房了。”少年瞧著裹成一團蠶蛹的小孩兒,靜坐床畔。
小孩兒撇嘴,指了指外麵的天,“下著雨哩,哥哥。”
小孩兒怕下雨,一到雨天,就賴在哥哥身邊。她哥哥是個類似母親的存在,自幼撫養她長大。
少年一襲白袍,玉扣方取下,腰間鬆垮垮的。他也有些倦意了,準備就寢,就抱起那蠶蛹,預備扔給宮女。小孩兒卻伸出兩隻觸角一般的手,緊緊地抱住少年的脖子,趴在他耳畔,輕輕道:“哥哥,我們做個交易吧。”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卻沒什麼笑意,“又想抄《女誡》了?”
上回下雨,小孩兒也這樣同他哥哥說,而後開始漫天胡扯,從海棠園的貓說到春荷池的金魚,又從芙蓉閣的盆景中生出一隻長得特異的昆蟲說到廚房周大娘居然用蛤蟆肉做了一碗羹給她老頭子補身。她越說越興奮,二郎越聽越惡心,最後隻得合上她雙眼,拍她入睡。第二日,二郎越想越覺得被這孩兒哄了,便罰她抄了一百遍《女誡》,後又命她將《禮記》中“七年男女不同席”寫了千遍。
小孩兒輕輕地將軟軟紅潤的小臉貼到少年臉頰上,狡黠道:“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新來的仙女表姐歡喜誰嗎?”
他挑眉,把她從棉被中抽出來,放在眼前端詳,微笑道:“好孩子,什麼叫歡喜?”
小孩兒偷笑,“就是後花園裏,爬進來一個才高八鬥以後會中狀元的書生,剛巧碰到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長得像仙女一樣的小姐。他們一見麵,便是歡喜。”
少年被玉環扣著的黑發微鬆,他又溫柔問道:“誰同你說的故事?”
小孩兒笑道:“你莫要再想著罰誰,我從書裏看的哩。同誰都沒關係。”
少年也不急著扔她走了,把她放在床畔,微微笑道:“我也同你做個交易,如何?”
小孩兒點點頭。
少年卻道:“我告訴你,你表姐喜歡誰,你便把你看的書借我一瞧,如何?”
小孩兒被他繞暈了,“不是我告訴你嗎?”
少年淡道:“那我們一起說,看誰說得對。我說得對,你便把書交予我。”
憨孩兒想了想,點了頭。
她在哥哥手上連撇帶捺地比畫,她哥哥卻用冰冷的手指輕輕點在了她的額上,“你表姐自是歡喜你。”
小孩兒急了,“不對!不是我!”
“你表姐不歡喜你?”
“她歡喜我呀,我這麼可愛伶俐的少女,她自是歡喜。”
“那我說得可對?”
“好像也沒錯。我這樣好,人人都歡喜。嗯,你講得頗有道理。”
“你的書可能借給我瞧一瞧?”
“借給你了,莫要再傳給旁人看,我聽人說,大人瞧見了,要打我,要燒書哩。哥哥今年一十四歲,還是個孩子,不是大人。對,可以瞧一瞧。嗯,你平素見識太窄,理應瞧一瞧。你瞧一瞧,便知道書中的書生如何好哩,真真是個清雅如仙、有情有義的好男兒,解救那小姐於閨閣苦牢之中。他們婚後還遊遍了名山大川,那風景瑰麗甚至連《山海經》中都不曾提到過,瞧完可長見識啦。”
第二日,果然小孩兒被打了一打,書被燒了一燒。成箱的話本子被內侍從閨閣中抄了出來,難為她藏得深,東塞一本,西挖一冊。小孩兒哭得大鼻子泡泡都出來了,少年白衣金冠,清冽如薄荷。他麵前放著一個炭盆子,火光猙獰,燒一本,那孩兒挨一下。
“清雅如仙?”
“哇……我的《金釵記》,你好狠的心,大佬!”
“有情有義?”
“我的《離魂記》!”
“閨閣苦牢?”
“大佬,那是孤本,大佬,那是我借旁人的,哇……你燒我好了!”
“名山大川?”
“你燒吧,反正我都會背了,你燒一本回頭我默一本!”
“可長見識?”
“我跟你拚了,我今天跟你拚了!你不用攔我,你肯定攔不住優雅聰慧如我,我一頭撞死到你身上,教你滿身血糊糊,待到來年,我便做一頭癩頭包子,蹲在你上朝的路上,我尿你一身!”
少年看著被下人鉗製住的小孩兒,拿帕子擦了擦如冰如玉的手,冷笑道:“難為姑娘下輩子記得我,做個癩蛤蟆還惦記著本君。你且莫忘了本君,本君可歡喜你,歡喜死你這樣兒的好孩子了!”
小孩兒哭得眼都腫了,扯著嗓子號:“你做什麼哄我?你歡喜誰你自己不清楚嗎?你歡喜表姐卻不願讓人知道,你甭當我不知道!你這個撒謊精!你這個小人!”
少年並不動聲色,許久,才微笑道:“本君自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的小人,你卻是連小人都難教養的女子!”
他靜靜看著小孩兒挨打,像是觀賞什麼稀罕的盆景,待她哭得無聲了,才拂袖而去。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四歲,白衣清爽。
三百零九年前。
她望著四周,綠油油一片,不大明亮,隻有陽光細小的斑點,透過樹葉,打到孩子臉龐細小的絨毛上。
她吞了口水,鬆緩了背上的包裹,戰戰兢兢地瞧了一眼樹下,見遠方一行人說笑著走來,小孩兒乖乖地蹲著,大氣不敢出。
“素聞郡君風雅,這園子今日一見,果真氣度非凡,繁花異卉,世所罕見哪!”中年男子的嗓音。
“國老一生見多識廣,鹹陽舊都阿房連綿,人間仙境不外諸等,此園鄙陋雕琢,或可匆匆一瞥,焉敢入目細瞧,豈不貽笑大方之家?”少年微微笑道,端的風雅溫柔,與皇都中傳言全不相符,全無權臣奸佞的飛揚跋扈。
“這花兒養得細致。秦王宮也曾有這樣好的海棠。雨後益發嬌美了。太尉大人八卦易術益發精進了,推演得連個園子都生生不息的,讓人看著羨慕。”國老頷首笑道,“老臣今日實在榮幸,能與郡君一起把臂遊園……”
一行人的腳步越來越遠,三寸丁鬆了口氣。午時園子守衛鬆懈,她倒能趁機一逃。隻願如旁人碎嘴同她所說一般,這海棠樹旁的院牆下,有個不大不小不寬不鬆的洞,容得下三歲孩兒的身軀。她拿著一包金刀幣,屆時便能海闊天空,逃離這高得駭人的囹圄。
她正盤算著,耳邊有蚊子嗡嗡叫,啪的一聲,打死一隻,繼續想。正想著,雨後鬆軟的泥土上卻又傳來緩緩的腳步聲。
她從樹枝中垂頭,正是那奸佞之徒。
國老遊園已畢,想是已離去,那奸佞還穿著暗紅色的朝服,想是匆忙間尚未換下。他十分好潔,這一時去換衣裳,便不會拐彎回來了。三寸丁屏息,暗自放心。
“今日在園子裏擺膳,雨後蠅蟲多,捧了廣藿熏一熏。”少年想到什麼,在海棠樹下停住,眾人領命。
三寸丁傻眼了。
不多會兒,香爐子捧來了。不多會兒,蚊子被熏到了樹上。三寸丁紅潤白皙的小臉上全是叮痕,連手指上都有。她被咬得含淚,卻不敢吭聲,生怕被那壞人聽到聲響。
一輩子唯一一次的機會啊。
那人清雅,背脊挺直,紗帽微垂,吃得悠閑。
三寸丁摸了摸癟了的肚子,心中暗自歎氣。
待他吃完,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終覺離自由一步之遙。
可那少年吃完一炷香的茶水,卻微笑對內侍道:“把本君的琴拿來。”
他吃完喝完又要撫琴。他肩膀很寬,懷抱很暖,這些她都知道,可是他是個壞人。
少年盤膝坐在海棠樹下。海棠花對著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彈著什麼古韻什麼調,靡靡昏昏,連四散的草兒鹿兒都靜靜屈膝。
小孩兒揉了揉眼,靜靜俯視著那少年郎君。
他撫完琴又要拿著棋子研究孤譜,蹙著眉也很清雅好看。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卻不知道他是個壞人。這個壞人把她變成現在的模樣。冬日裏不過把她充作一把暖爐,夏日裏嫌她活潑,由她被風雨折散。他放與不放手,全然出於一己之私,都與她不相幹。她是他養的貓兒狗兒,早已不知道人間是什麼模樣,更何況天上。
暑日黏熱,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著海棠,眼淚噙滿。花兒驚嚇,砸到了少年身上。
他不曾抬起頭,任花簇堆滿棋盤。
她從樹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與自由天塹相隔。
而後從棋盤下貓身鑽入那人的懷中,靜靜地抱著他的腰。
少年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對著他的下頜輕輕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連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樹高,不知算不算遠。
可他吃飯時,身旁沒有她;喝茶時,沒有她;撫琴時,沒有她;下棋時,沒有;蹙眉時,沒有;微笑時,更沒有。他有沒有她似乎都不打緊,可是要緊的是,她沒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鳥兒。
“哥哥,我離不開你。”她到底意難平地望著他,一仰頭,哽咽落淚。
少年白皙的手指擺著棋子,許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溫暖的懷中,輕輕問道:“你本來預備去哪兒?”
“沒有你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嘴唇蒼白,映著紅色的朝服,益發不似真人。他說:“何必心急成這樣?”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一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五歲,紅衣端豔。
三百零八年前。
喬植並非自幼侏儒,隻是四五歲時得了一場風寒,再醒來,便長不高了。喬郡君養了一幫名醫,專為她調養身體,日日須得一碗苦藥汁,可八九年都不見起效。眼瞧著到了豆蔻芳齡,她依舊是那副模樣。
二郎閑暇時,有了逸致,曾為媯氏畫過一幅小像,畫上女孩兒唇紅齒白,風月難表一二,手中握著如意,端的傾城。三娘纏著二郎為她也畫,二郎便畫了一幅憨孩兒抱貓兒的畫兒,她一瞧便哭鬧打滾,不依不饒,說要同表姐一樣好看的。
二郎道:“她生的什麼模樣,你做什麼與她攀比?落了下乘。”
小孩兒便哭鬧道:“表姐是生得好看,可我怎麼就不能好看了?我隻不過是長不高罷了,我這樣殘疾,卻原來連幅畫兒都不配了嗎?”
少年被她鬧得無法,氣得曲起指節彈她腦門,“你長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小孩兒硬著頭皮頂嘴,“你隻要畫得,怎知我生不得?”
他便隻得瞧著她,細細再朝絹上畫。畫兒成了,卻麵寒如鐵,拂袖而去。
小孩兒看著畫,那裏站著一個黃衣傾國的少女。她傻傻看了半晌,似被迷住了,許久,卻哭得更加痛心。
她在閨房內哭,表姐便來了,免她觸景傷情,隻道:“我拿我的畫兒同你的交換。待你長大了,變好看了,我便把它還你,如何?”
她隻是黯然失色,萎靡了好一陣子,待到掛起表姐的畫像在窗前,二哥再來,便總盯著那幅畫兒看。他問她:“你喜歡媯氏嗎?”
他也到了書裏的白衣公子喜歡二八佳人的年華。雖則他書讀得比她好,棋下得比她精湛,人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會喜歡上這世上的一個姑娘,建功立業,然後娶她回家。
小孩兒笑了,她喜不喜歡又有什麼幹係呢,隻要哥哥喜歡不就好了?她終有一日作為一個怪物死去,多餘的情感怪讓人困擾為難。她說:“表姐待我很好,比哥哥待我都要好。哥哥待我不過一二分歡喜,表姐卻是十分盡心。我喜歡表姐,比喜歡哥哥還要喜歡。”
他並沒有說什麼,隻是看著她,淡淡緩緩地微笑,好像笑到了心中,又好像沒有。
那一年,三娘喬植十二歲,一頭小侏儒。二郎喬荷十六歲,白衣翩躚。
三百零七年前。
小孩兒的哥哥停了她每日一碗的苦藥汁,她竟慢慢長高,慢慢像她已逝的母親。偶爾遇到長公主,那張高貴的臉陰晴不定。小孩兒擅卜卦,他們兄弟姊妹幾人,隻有她繼承了喬太尉的天賦。太尉對她素來冷淡,不知是礙於公主麵子還是厭棄了小孩兒生母,隻於她十歲生日時,送了個小小的龜殼,權作禮物,讓她搖卦耍玩。她大模大樣瞧過幾本易書,便在家中擺起算命攤,拉人算命。起初誰都不信,之後準了幾次,人人才稱奇。
小孩兒愛下棋,謀略之術卻甚差,一輸再輸,愈挫愈勇。後有一日,與少年對弈,小孩兒執黑子,輸得慘烈,隻剩一子。她灰頭土臉,有氣無力,他卻伸手,捏走了那枚黑色棋子,從腰間解下他自幼戴著的暖玉,俯視著她淡道:“老是贏你這猢猻也沒甚意思,在背後不知啐我幾回了。這次便拿玉與你換這最後一棋,可還公道?”
小孩兒當時就臉紅了,她麵上從不敢駁二郎,背後卻是罵得唾沫亂飛。
隨後,二郎便冷笑道:“這些日子,我為你踅摸了個天下無雙的好夫君,恭賀姑娘以後要自由了。隻是難為姑娘,得略等一等,本君即日出征,少則一兩載,多則兩三載,回程之日,便是送你出嫁之時。”
小孩兒傻了,小手抱著暖玉,傻乎乎地看著二郎,二郎忍不住揪了揪這孩兒的小辮子,道:“你這憨孩兒!我養你這麼大,你倒是禍害得他家破人亡,也算你有幾分本事!”
小孩兒摩拳擦掌。
二郎就又笑了,他麵容清爽,笑起來沁人心脾。可他並不常這樣開懷,尤其在小孩兒麵前。那個陰鬱的少年也許才是他的哥哥,不管他在外麵是如何溫雅愛笑。小孩兒心中一動,問他:“可比二哥?”
二郎緘默。
過兩日,天子有旨,喬二郎帶兵出征。
他走的時候,她卜了一卦。卦象說他哥哥全勝而歸,她便滿心滿意等著做個新嫁娘。
她跑到花廳,問老爹爹:“爹爹,誰是天下無雙?”
他爹爹想了想,道:“天子?”
小孩兒開始哭了,哎喲我死去的娘哎,不帶這麼坑人的,天子爺爺是二哥的外公,我這是要去當二哥的外婆了嗎?這還是親哥嗎?怪不得走的時候還對我笑了笑,外人都說我大佬是奸臣我還不信,我大佬壞透了啊,爹爹!
她對她親爹哭訴,她爹爹哭笑不得,什麼亂七八糟的。她說她哥哥給她尋了個“天下無雙”當夫君,太尉大人臉色變得很凝重,許久,才咳道:“這個‘天下無雙’不是天子,說的是一個聰明好看的兒郎。”